上青云

　　上青云

　　一

　　晴。

　　清虚宗大门前往日安静的大广场上此时有一些喧哗。金丹期的弟子们聚在灵舟前，他们要去一处小秘境历练，寻找突破元婴的机缘。同一位长老门下的弟子们都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只靠东南角的位置有一位落单的弟子。

　　忽然，天际闪过一道白光，回神时已有一位弟子站在了广场上那位落单弟子的身旁。

　　“好俊的身法。”“毕竟是掌门的小弟子。”“跟掌门有什么关系，掌门大弟子不还是……”“人家困于俗务，你呢？”“师兄师兄，林衡师兄好帅啊！”“你一个八十岁的金丹初期还敢妄想一个五十岁的金丹末期？”“就想一想而已嘛。说不定……”“想一想？你这性子也不知元婴过不过得去！”“师兄师兄……”

　　广场上的窃窃私语和不时投来的视线都让林衡感到颇为不适，抿了抿嘴，他走到了带队的风崖身后：“师兄，这次你也跟我们一起下迷境？”“是，掌门说我也该历练历练了，倒是你，一天天也不爱说话，又穿着身白衣服，往人群里一站跟灯笼似的扎眼。”“师兄爱说话就可以了，我都听师兄的。”“行了行了一边去，没见过你这么黏人的师弟，还跟人家女弟子似的，用洮花枝挽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了个小师妹呢。”风崖笑骂。林衡听着他骂，就只是抿着嘴角笑。像只偷了油的小耗子，风崖看着他笑，想。

　　二

　　雨夜。

　　他们并肩坐在火堆旁，没人说话，只是依靠着彼此，汲取一点可怜的温度。

　　在秘境中生火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但他们管不了那么多了——又或者，他们有恃无恐。他们刚刚在这片区域最强魔兽的追杀下死里逃生，浑身上下都是那只魔兽的血腥味，而这些血腥味，足以让这片区域里所有的魔兽退避三舍。

　　“我要突破了。”林衡突然开口，打破了静谧。

　　“呃……恭喜？”风崖一时有一些摸不着头脑。他当然知道小师弟要突破了，走之前林衡就是金丹末期，而此时他气息起伏不定，分明是突破的前兆。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我曾经叫林蘅，蘅芜的蘅。”

　　三

　　那不是什么美好的故事。

　　林衡是一个修真家族没落而不受重视的旁支的子弟。他十岁以前只接触过他的母亲，一位温柔善良的女子，姓江，是个小家族送上来的婢女，被随手打发到这个旁支的房里。他的母亲发现了他的异常，却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给他捏造了一个女儿的身份——没人会在意一个旁支婢女所生的孩子究竟是儿子还是女儿。于是，十岁之前，他叫林蘅。作为林蘅的时光，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他和他的母亲曾经都以为这样的日子能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直到十岁那年，他被测出金系天灵根，剑修的顶级资质。林家老祖亲自带着他修行，那是无上的荣宠，也是他一生噩梦的开端。

　　他被发现是男孩，可他前十年的经历使他认定他自己是个女孩。他的母亲被逼着亲口对他说他是个男孩，他被训练成一个男孩的样子，即便他仍然认为自己是个女孩。

　　而这张假面，他带了几十年，往后还要带上几百年。

　　四
　　风崖坐在火堆旁，火光跃动着，映照得他的脸明明暗暗，辨不出神色。

　　林衡有一些担心，却并不恐惧。五十年的时间把他打磨得光滑而坚硬。他选择了成为现在这个林衡，那么他就不会去后悔他做过的任何一个选择，也不会去害怕他的选择造成的任何后果。他的内心已经强大到不在乎所有其他人对他的看法，他只是林衡，仅此而已。

　　他想了想，又说：“你可以当没听过这个故事，或者你可以把它讲给掌门听。你不必告诉我你想怎么做，我无所谓。”

　　然而忽然有什么东西勾上了他的尾指——是风崖的手指。风崖仍然坐在火堆前沉默着，手指却勾上了他的尾指。
　　于是林衡抿嘴笑了起来，把尾指转动了一下，与风崖十指相扣。火光映在他脸上，像是有一点水光。

　　他们就这样在火堆旁靠在一起，十指相扣。

　　五

　　夜。

　　他们看着彼此，都明白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这样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起的机会了。
　　白色的蜡烛一点点短下去，伴着一点静谧的幽香——那是七阶灵植浼花和它的伴生妖兽。它们死之前都是呼风唤雨为祸一方的大能，但死之后，浼花的花瓣和妖兽的油脂混在一起，也不过几箱这样的蜡烛而已。烛光跃动着，屋子里只这一点光，昏暗朦胧，但谁也没有去点上魔晶灯的打算。

　　或许是被拆穿了的缘故，林衡今日穿得格外女气，白衣上大片大片的同色绣花。挽发的洮花枝也换成了一支白玉簪，镂出精美繁复的花纹——那时他们在沧州城，林衡偶然在一场拍卖会上见到了这支簪子，喜欢得不行，他们两个便倾家荡产地把这只簪子拍了下来，离开拍卖会的时候，两个储物袋里就只有这一支簪子。

　　风崖看着林衡被烛光描画得温柔的面孔，有些出神，恍然一种全然的陌生涌上心头——眼前的这个人，是化神真君，是他本应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大人物。在他甚至都没有注意的这么一段时间里，林衡已经从他的小师弟变成了他的前辈，实力的差距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鸿沟。

　　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了，久到如今围绕着他们的静默不是安宁，而是尴尬。

　　“师兄。”林衡低低地唤了一声，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说什么呢？他如今最大的秘密被拆穿，宗门内人心各异，虽然风崖不是故意泄露，酒后失言这种事也足够令人心寒。

　　“你不用担心，我会把流言压下去的。清虚宗永远是你的后盾。”风崖慢慢地说。他拉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嗯。”林衡微微抿起嘴，笑了一下。

　　他还是个爱这样抿起嘴笑。风崖有些恍然，他想起了那天出发前对他抿着嘴笑的小师弟，于是他起身，对着林衡抿起的嘴角吻了上去。

　　他们没有说话，像以前一样。

　　但他们都知道，这只不过是失去之前最后的温存罢了。

　　六

　　很久很久以后。

　　林衡看着天边凝聚的霞光祥云，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风崖，想起了那个总是纵着他的大师兄，于是他回头望去，看见如今满头白发的清虚宗宗主也在看着他，他们视线相接，于是林衡抿起嘴笑了一下——他还是一点没变，还是爱那样抿着嘴笑。

　　但有些事情，早已不复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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