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悦君兮

　　我的左郎，他是这世上无双的男子。梦回时，我仍时常想起那年元宵，花灯满街，我站在姻缘树下，一抬头便望见了那漫天红线下翩翩如玉的男子。

　　我身着男裳，只呆呆的望着他，心里突然想起“春日游，杏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这句诗来。猛的回神，不觉脸红了个透彻，这少年却突然走近了，站在我身前拱手问到：“小公子，可否告知这东街慕府在何处？”我心思还未平息，听这一问着实唬了一跳，只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小公子？”他低下头来似是疑惑我的不语，突然拉近的距离却使我的心大跳不止，便猛的往后退大叫一声含糊道：“啊！我…我知…知道！”“扑哧——”他望着我突然掩嘴低笑又轻缓的说道，“小公子莫怕，在下姑苏左怀言，奉家父之命来此处求学并暂住慕府，东街慕府的慕大人乃是家父挚友，我刚到清河，本想一路寻问，奈何街上人群熙攘，便被挤到树下来见着小公子你一人在此，只好出声叨扰了。”他说着又拱手微掬了一礼，目光灼灼的望着我，他长得真好看，像天上的神仙，我心里很喜欢，“东街…慕府，啊！就是我家啊，左公子你要找的是我家，太好了，我可以直接带你回去。”我开心得很了，这个好看的公子要借住的是我家，想着这事我便高兴得忍不住蹦蹦跶跶，回去的路上还脚步轻快的转了两圈。

　　我虽是女子，却生来与普通女子有些不同，并不是有绝世容貌或者举世才华，而是实在过于活泼，举止也并不收敛只一味的如男子一般行为，爹娘哥哥都不管我，这并不是因为宠溺我的缘故，实在是本性难改，颇有点眼不见心不烦的意味。

　　天光渐暗，蒙上些许迷离的红烟灯色。街上人影绰绰，许多女儿家皆手拈一盏花灯，灯火随着衣衫而摇晃，儿郎们大多三五成群或有形单影只，在桥下、在树底，不知是想家还是相思。身边偶经货郎叫卖，便响起几只铃铛叮叮，似是摇碎了浮生低语，万般光阴尽在此刻。我和他并肩走过这些繁华的光景，忍不住一直偷看他，他却突然望向我，未等目光收回就这样被捉了个彻底，我顿时大窘，只低头不语，他突然开口说道:“慕府我虽从未拜访，却也听得家父常提起，清河慕府慕大人盛名远扬，其后辈也是不俗，一子虽未及冠却已有超逸绝伦之风范，其女虽少但也与寻常女子不同，”他突然停下脚步侧身对着我“小公子你可知是哪里不同？”听到这句话我愣了片刻，察觉自己是女子的身份暴露也不再遮掩，吐了吐舌头便回望他笑道:“喜剑善马爱爬树，不似女子常作男装，哎…好啦好啦就是我嘛，公子好眼力，我叫慕柯，幸会。”说着也抱拳回礼。“慕姑娘是不俗之辈，今日有幸相会，是我的福气。”我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感叹自己平时说一万句话此刻也无用了，一路上不觉有些沉默，人群也逐渐稀少起来，这时天边的月光却更灼人了，突然我的眼前落了一点雪色，还未等我看清，便纷纷而落了，离府中尚有些距离，此情此景使我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执剑而走快意江湖的迷离，偏头看向他却才发现他也佩了一把剑，“公子也使剑吗？”“世代习武，只可惜到我不免有些辜负了。”我看他的模样，心想不论如何也要比过一场。

　　到府中时，雪还在下，不觉已落了满身。我扣了扣门环，便即刻出来了一个丫头，好巧不巧还是我的贴身丫头小鸢，我心下叫遭，“小…姐！！你又偷溜出府，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停停停停停！府中来客了，先不说这些！左公子进来吧，我找带你去找我爹。”“有劳。”小鸢见有客当下禁声跟我在我身后，当然也狠狠的瞪了我一眼，穿过中庭来到后院，我带他行至书房看到里面灯火通明便停下了，“爹和哥哥此刻正在书房，你站在这里等我去通报一声。”“好。”我小跑到门前本想直接冲进去，想了想还是停下敲了敲门，“进。”其实还未听清我就推门进去了，爹和哥哥正在商讨近日粮缺之事，见我都是一脸嫌弃，我忙道:“爹，姑苏来客了！”果然他们皆收下嫌弃，“哎！我说忘了什么，真是糊涂了，可是怀言？快快请进来。”我暗哼一声小跑出去朝他挥挥手，“左公子快进来！”但还未等我听得一句寒暄，便立刻被赶回了房，真是…好嫌弃。

　　门外小鸢一直在等我，我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一万句对我说教的话，便赶紧一溜烟的回房关门上锁，将那些气急败坏的话通通留在门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我竟感觉到疲倦，回想起来今天好似也没有什么值得乏累的事情，便立刻沐浴更衣焚香歇息了。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他的影子，心想怎么会有这样风华绝代的男子，他还会使剑，我一定要寻个机会和他比试一场，想着想着便睡着了，梦里仍有酒有剑有江湖，但这一次是两个人。

　　他就这样住了下来，爹和哥哥都很欣赏他，待他如同家人，当然我也一样。他和哥哥每日总是一同学习，练武。我也借此机会天天在他们身边，跟着读书练剑，甚少再捣乱了，连小鸢也一改之前的恨铁不成钢，大呼“小姐也孺子可教啦！”，其实我只是很想和他待在一起，这样就很开心，我今年已十四了，元宵过后至七月末时我便及笄了，再过不久便是嫁人的年纪，虽然我从未想过嫁人，家里也甚少提起，可是如果我真的要成亲，这个人不必是万众瞩目，更不必是千家小姐都看上的儿郎，只需要在我心里像太阳又像月亮并如星光璀璨。

　　我们三人，每日都会一起读诗习字，我时常因为不懂便去扰他，他总是很温和的一字一句的告诉我，有一次我问了他一个极难缠的问题，为了和他多说几句话，不停的寻问辩驳，用尽了我此生所有的学问，最后他只轻摸我的头说：“小柯聪慧，此问答案四通八达，各有见解，不必执着于此。”然后我就呆住了，整个心里都放满了那轻轻的一瞬，又高兴又忧心，他还是把我当小孩子啊。

　　我问小鸢，怎样才能长大。她只说，“什么时候小姐知书达理当个真小姐了就长大了。”我心里纠结了很久，想来这样或许是事实，自此以后，我便不再放肆言语举止，规规矩矩得得体体的做个小姐了，但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哥哥和他总是很奇怪的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模样，终于在有一天的午后，我坐在席上强撑睡意，端端正正的捧着书读，眼前却早已模糊，依稀发觉书上蒙上一层阴影，抬头望去，他就站在我面前，门前的光将他笼起，整个人都怀着暖意，睡意顿时去了大半，我站了起来，抬头看着他，“小柯是有什么心事吗？近日，似觉你有些不同了，如果有什么事不要藏在心里，你哥哥和我都会护着你替你分忧，我们小柯要一直做一个恣意快活的人啊。”听到这句话，我突然涌起无限的委屈和爱意，这股情感慢慢浮现在眼中，顿时湿润不已，“小柯不想当个孩子，我已经…长大了。”都可以嫁人了，我心里悄悄说。“小柯长大了，只是我眼里还是个小姑娘啊。”“我不要，阿言哥哥以后不要把我当小孩子看了，我是一个…”我顿时语塞不知怎么形容，思来想去说道“我是一个大小姐！”“扑哧——”他又笑了，满脸都是藏不住迁就“好好好，小柯是大小姐，长大啦。”随即他突然正色到“小柯，我不是把你当成一个孩子，世间纷纷攘攘，最难得的莫过一份赤诚之心，你心思纯净未曾因规矩礼法而受束，我不想你因为俗世而丢掉真实的自己。”他笑了笑用溺死人的目光看着我“慢慢长大吧，小柯，待我功成名就。”我站在那里看着他消失的身影，一时竟想不明白他所说的含义，只隐隐约约的琢磨出一丝心照不宣的感觉，心想那我等你功成名就吧。

　　自那次他让我做一个恣意快活的人后，我便真不再拘束着自己，每日依旧扰他回答问题，看哥哥和他练武，偶尔他也会和我比剑，我们常爬上屋顶看星星，去市井烟火里闲逛，我们也时常在无事的日子里，去爬山游水，将清河周围的山水都玩了个遍，真是何等快活的日子，春去秋来，我们三个在一起不知不觉已过了三个年头，今天是第三个元宵，每年此时，我们都会在院中摆好案几和席子，坐在一起喝酒谈天，院子里的梅花开得热烈，不过多久空中皆是爆竹声响，一片祥和安宁。天下没有永远的相聚，只要是人总会遇到分离。

　　这日元宵，我们依旧如常，喝了半晌酒，壶中快见了底，他突然开口望着我说道：“后日我便要启程进京赴考了。”我心下一惊，还未做出反应便听哥哥举杯说道：“怀言，此一去你定是前程似锦，高中榜首，且等明年我便进京来寻你。”他们相视一笑，举杯相碰仰头喝尽了，只有我心里乱糟糟的，我十七了，心里爱了恋了我身旁这个人三年，我待他一片真心满腔情意，他待我也是极好的，我们好像彼此心照不宣，又好像只是我一厢情愿，这层窗户纸摇摇欲坠却仍未捅破，思及此眼泪便止不住的往下流，死死抓着他的衣袖哭道：“小柯舍不得你走。”他坐在光圈的背面，变得有些不真切，过了一会带着满是爱怜的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颊缓缓的说道：“小柯不哭，我们很快会再相见，你等我好消息啊。”

　　就这样，终是到了这天，我看着他收拾好行李，看着他和众人告别，看着他登上小船，眼泪模糊了视线，他在江上面对着我，一句也未言语，好像过了千万年，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看见船悠悠远走，就快要消失在我眼中，不知为何我突然涌起万般不舍，好像这一别此生再无相见，我突然冲向河岸，大声朝他喊去：“左怀言！左怀言！我——慕柯，我心悦你！”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呆呆的望着远处消失的小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很想他，很想他回来娶我回家。

　　又过了一年，这一年来，我们三人总会偶有书信来往，长安城太远，跋山涉水，这信来到我们彼此身边费了很大的力气，虽然只是说些小事，我却可以看很久很久，然后把它们收好放在盒子里。我们已经三个月没有联系了，我寄过去五封哥哥两封都未得到回音，我很着急也只能安慰自己考试将近，他太过繁忙，但也不免忧心。这样胡思乱想忧心忡忡的过了几天，终于得到了京城传来的消息，“左怀言武试第一，高中状元。”听得这个消息，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又开始高兴起来，整个府里大大小小都洋溢着喜气。我日思夜想的人啊，高中状元不负年少一身勇气，或许不久就会相见了。

　　我等了他两个月，希望他能回来找我，可是等不来，哥哥说，怀言很忙，他不久被封了忠武将军，近年边疆不稳，他要处理许多许多许多的事，说不定不久就要上战场。听到这些话，我很心慌，只能没日没夜的练剑，虎口都裂了无数次，如果上战场，我或许可以有一臂之力。我没日没夜的练，拼了命的不管不顾，一日，我仍在练剑，依稀听得小鸢急急忙忙的叫我小姐，我停下来疑惑的望着她，“小姐！左大哥要娶亲了！”手中的剑直直的坠下，我也陷入了黑暗。

　　再次醒来时，我只觉全身都疼，一点力气都没有，心口也传来震震疼痛，我好难过，他要娶亲了，是太傅的孙女，据说是个知书达理才貌双全的绝好的女子，京城里多少人踏破门槛都见不到的人，我知道我已经输了，我争不了，我还有自己的骨气，我还有那些尚存的自矜和傲气。

　　父母亲和哥哥都来看过我许多次，我只是笑着说，练剑太过了有些伤神，只字不提左怀言。我想可能所有的岁月都要被埋葬，埋葬在那年元宵，姻缘树下我看他的那一眼。

　　他们将在明年元宵成亲，元宵，多好的日子。祝他长命百岁，福寿延长，修琴瑟之好，白头相守，比翼连枝。

　　八月将至，暑气蒸人。哥哥突然从外面急匆匆的走进来，我从来没有见他这么急过，有些心慌的问到：“哥哥！发生了什么？”“怀言在一月前带兵五千，赴往边疆消灭前朝逃脱的残党，不料中计，几天前全军皆断了消息，眼下生死未卜，我得赶紧跟父亲商议。”我脸上的血色顿失，脑袋发懵脚下连步子都站不稳，整个人都好似死了一般僵硬，久久不得回神，良久，我回过神来，手心已全是被指甲陷入的血迹，回房拿剑，换好男装穿好甲衣，头也不回的骑马而去。

　　我一刻也不敢休息，跑断了三匹马，终于在五天后到了那里，我看到满满的都是尸体混在一起，血和肉不知谁比谁更恶心，有人万箭穿心，有人头颅无影，有人消失无迹。来晚了，这些人死了几个时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停的翻找尸体，翻翻找找，我找不到，我找不到左郎在哪里，我不敢停不敢万念俱灰，我怕还有一线生机，天色将暗，空中全是血色腥气。

　　找到了，浑身刀痕，血肉模糊，我跪下来，擦干净他的脸，看着他，我只能看着他，然后泪流满面，好像这样就是永恒。恍惚间我看到他的甲衣里有一封信，然后我拆开了，看到里面是这样一封信：

　　小柯吾爱：

　　小柯，好久没有收到你的回信，我很担心，阿言哥哥很忙，忙到不能去看你，对不起。

　　我很想你，你还好吗？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在江上我听到你说‘我心悦你’，我甚至想立马停下船来去见你，可是我想等功成名就再去接你，娶你回家。 好久不见有没有长胖一点，你总是不好好吃饭，还要对我说‘阿言哥哥，女孩子吃太多会没有人娶。’

　　皇上给我许了太傅的孙女，我不娶，他让我平定叛乱就赐你与我为妻，不要担心，阿言哥哥一定会在今年元宵之时，与你成亲。

　　珍重，等我。

　　左怀言书

　　玄武四年七月初八

　　十年了，梦回时，我依旧会想起那年元宵，花灯满街，你站在那里，说“小柯，我来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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