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几个起落间，他已奔至太夫人居住的晚霜居。埋首却见她仍兀自合着双眼，似是在睡梦中一般。“睡醒了么？到了。”他淡淡道。素衣张开眼，神情恍惚。他忽道：“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条件。”素衣道：“什么条件，你说罢。”“我现在还没想好，以后再说。”他轻轻把素衣放下来，面无表情，眼里却闪烁着一星笑意。素衣不禁暗暗叫苦：拜托，你学谁不好，偏学那赵敏使诈……
　　不一时，三五个嬷嬷并着五六个穿红着绿的丫鬟，恭恭敬敬地迎上来。他在前里缓步走着，素衣只好强忍足痛跟上，不免微显步履蹒跚。隐隐听得有人低声嘻笑：“我道二爷的新侍女是个怎么样的人物呢，原来是个跛子。”“披头散发，成何体统……”“瞧她那幅神气，以为自己是谁呀？”素衣暗暗摇头，为何自己走到哪里都要遭人议论？却听“嗖”的一声破空之音，从身后一棵大树的枯枝上栽下一只麻雀来，肚腹朝天，已然咽气。他淡淡地道：“你们可知这只麻雀是如何死的么？”他平静而暗藏杀机的眼神在众女之间扫了扫：“因它一直在我背后鸟语，我嫌它太吵。”那丫鬟嬷嬷顿时吓得脸色铁青，大气不敢出一口。素衣眉心微蹙，虽觉他手段残忍，但也略有些心下感动。
　　进得厅堂，早有许多身着盛装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当中坐一慈妇，便是那太夫人了。素衣见她两鬓微有霜色，面色苍白，慈眉善目，瞧来极是可亲。他早已上前拜了拜，关切地道：“娘近日身子可好些？”太夫人道：“嗯，倒是我儿别太操劳了，我瞧着你又瘦了些。” 说罢由他搀着入座。“娘不必担心，儿子身体甚好。”素衣在一旁瞧着这母子俩亲密无间，想到那对自己不闻不问的母亲，心中微觉酸楚。
　　“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小宛服侍你，别人都不称你意。我听说前日你新添置一侍女，倒想瞧瞧，今儿可有跟过来？”太夫人笑说。素衣忍痛迈步，中途被人绊了一脚，立足不稳，竟朝夫人那边倒去。只听得一片惊呼，手却被他拉住了，饶是有惊无险。她还惊魄未定，那太夫人已牵过她手，笑道：“这位姑娘瞧着眼生，便是楚儿的新侍女罢？”素衣颔首，略有些惊疑地望了他一眼，想来这一声“楚儿”即是唤他了，心中暗暗好笑，这般亲昵的称呼总觉与他不甚协调。“好生标致的人儿，竟另有十分常人没有的风骨，难怪我儿会挑上你。”那太夫人慈和地道。素衣只觉她一双素手柔柔地叠在自己手上，不由得心里浮起一丝暖意。“呵，都是我在唠叨了，来，坐下吃茶。”她拉着素衣在自己身边坐下，素衣也不推让。她又道：“我瞧见你便觉喜欢得紧，似我亲生女儿般。我只有朝云一个女儿，偏生这丫头野惯了，遇事就使小性子。”
　　素衣鼻中一酸，眼泪直欲涌出。忙调转视线，只见座上座下无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或诧异，或漠然，或含笑，或木讷，或满怀敌意，或冷冽带刺。素衣恍若不觉，仍一一仔细打量。她的眼神触及桌对面时，微微一滞。那人着一身贵胄公子打扮，却披一件绛紫绣蝶丝袍。面容瞧来男女莫辨，眉如春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肌肤白皙自不必说，更是吹弹可破。那人似是察觉到素衣的注意，朝她嫣然一笑，映得那绣袍上的蝴蝶仿佛生生活了起来，翩翩起舞，双双欲飞。
　　素衣一惊，觉那笑容里隐着些诡秘的成分，竟和那二爷颇为相像。
　　她低头见那茶色泽绿润，清澈明亮，银毫显露，犹似幼芽沾雪。也随意尝了尝，不想入口芬芳，回甘无穷。待要询问，又听那太夫人和旁人闲话家常，便作罢。
　　只一瞥间，但觉那太夫人脸色苍白如纸，额上香汗淋漓，颇有痛楚之色。果听那二爷道：“娘，还好么？”她语声滞涩：“我只觉心跳如鼓，怕是又发作了。”那二爷立时叫传太医。素衣心道：“听她说话，竟像是阵发性心脏病，若不立时采取措施，弄不好要晕厥。”便轻声对太夫人说：“来，尽量深呼一口气，屏住。再用力吸气。”太夫人依言，如此往复几次，渐渐缓和下来。她用帕子拭了拭汗，对素衣微微一笑。素衣道：“夫人平日可有心慌胸闷，头晕乏力，呼吸困难的状况？”太夫人点头，道：“不错，你怎知的？”素衣道：“我从前也得过这病。”又道：“可曾感觉左胸骨后拳头大小之处酸痛如绞？”太夫人道：“约莫有过两次。”那二爷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便问：“素衣，你能治这病？”
　　素衣摇首，蹙眉道：“我哪能治？这里又不能照心电图，又没有硝酸甘油，没有速效救心丸，即便是有，也不过缓解状况而已。”素衣停顿一下，心觉那太夫人待她甚好，竟是一生以来从未有的好过，当下不忍说那是不治之症。“你说那什么图，什么油，在什么地方能买到？”二爷看着她，肃然问道。素衣暗叫不妙，自己怎地如此慌张，竟把这般话说给古人听了。“这是大仙云山灵芝崖下无量□□里才有的东西，你是买不到的。”素衣干脆胡诌了个名目。“如今之计，只能清淡饮食，多卧床休息，切莫剧烈运动，更不能受到惊吓。否则情绪大起大落，容易发病。”素衣心想，也只能如此了。太夫人却微笑：“好孩子，我这病积来已久，无甚大碍。你们莫太挂念了。”
　　经过这一折腾，众人哪还吃得下茶。二爷忙扶了太夫人进屋歇息，余人或留下照料，或告辞散去。耗去半日，待太夫人入睡，一行人便准备回去。行出院门，二爷叫退了丫鬟，只留素衣一个。素衣淡淡道：“你莫要会错意，我可不是因为她是你母亲才帮忙的。”他没有说话，素衣又道：“想不到太夫人这般好，可惜她儿子没有遗传到半分。”他眼中闪烁不定，忽然握住素衣的手，道：”你若喜欢，我也待你这般好。”素衣心中“砰砰”急跳，面上微红，又怕他听见瞧见，将他手一甩，转过脸去，强自镇定道：“我不喜欢。”声音听来却似嗫嚅。
　　忽听一个清幽而又带着邪气的声音：“我喜欢。”素衣回眸一瞥，但见那绣袍公子眯缝着一双凤目，似笑非笑地朝他们走来。二爷双眉一皱，道：“九弟，你喜欢什么？”素衣一惊，难怪那笑意瞧着眼熟，原来竟是他弟弟。弟弟？素衣又疑惑地看了看“他”，眉眼盈盈，肌光如雪，紫袍焕带，如蝶般魅惑绝艳，怎么看都该是个绝色美女。年纪应该很轻，约莫十七、八岁，因而那眼波中又揉杂着天真与邪诡交织在一起的异样。
　　“我喜欢她——”他玉指一伸，指向素衣的所在。

　　素衣霎时怵在那里，茫然失措。她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不定，只见九爷眉目含情，巧笑倩兮，正饶有兴趣地望着自己。二爷仍是面无表情，眼里深深浅浅的，教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素衣缓缓道：“我不记得从前见过你。”九爷笑道：“我也不记得。”“那么——”素衣行到他面前。“请阁下自重！不要乱讲这种不知所谓的话。”
　　他竟眼眶一红，泪光涟涟：“好冷淡啊，我是真的喜欢你才说的。”素衣咬牙切齿：“哪有人会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这种话？”他定定地望着素衣，忽地捻起她的一缕柔发，弯下身子，爱怜无比地吻了吻，嗔道：“谁教我见你第一眼，就已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素衣闪身疾退，如避恶灵。方才那动作和话语搅得她毛骨悚然，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九弟，顽够了么？”二爷不知何时已走到素衣身后，淡淡地道。九爷粲然一笑，似那满地雪花都飞扬起舞。“二哥，你已有小宛服侍，把她许给我如何？”
　　二爷面色一变，正待说话，却听素衣恨声道：“我岂是你们玩物，想怎样就怎样的？”她猛然转身，头也不回地便走。不想一使力，那脚踝又一阵剧痛。二爷瞧着她一颠一跛艰难挪步，心中大是不忍，目光如电射向那绛紫的蝶影，只眨眼间，已横抱了素衣绝尘而去。
　　浮光掠影中听得九爷浅浅的笑声：“我是不会放弃的。”

　　那天晚上二爷把素衣送回房，神思有些不属，似是想说什么，却又终是没有说。而后一连几日，素衣因着脚伤，整日卧床休息，大饱懒福，小宛没事便来照料她，问寒问暖，无微不至。太夫人也差人来探望过几次，二爷却是几日不见踪影。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妖姬一般的九爷阴魂不散，一会儿诉衷肠，一会儿表痴情，素衣初时还没做理会处，后来实被缠得厌烦，待要厉声呵责，却是话未出口，他已双泪垂。
　　下过最后一场雪，素衣终于养好伤。她反倒暗自叹气，从今又要忙碌了。是日清早，却见小宛徐徐走来，道：“二爷今日要出征讨贼，我也需跟去服侍，怕是不能陪着妹妹了。”素衣惊道：“出征？我此前怎地不知？”小宛拉过她手，垂目道：“本来是预定几日后出行的，哪知那兀那贼子偷犯边境，竟然横冲直撞，连破几道封锁线，皇上昨儿个才叫二爷提前一步。妹妹这几日又在养病，所以一直没让妹妹知晓。”却见素衣眼发异光，怔怔地瞧着地面。“他要出征……他要出征？”小宛被她神色吓了一跳，忙道：“妹妹怎么了？”素衣一时心乱如麻，脑中全是那金戈擂鼓，冲杀震天之音。这一去，不知何日方能相见？却又还能相见么？古来征战几人回……他不是天下第一高手么？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出事……她脑中混混沌沌，左思右想，口中却一直喃喃念到：“他要出征……他要出征……”小宛在一旁瞧得害怕，颤声道：“妹妹别这样，二爷本事很大的，定会载誉而归。”素衣“啊”地一声，似是清醒过来。“唉，我从小就是自己一个，只有妹妹最是投缘，想不到才聚这几日，便要分散了。”小宛说着眼眶微红，紧紧握着素衣的手。素衣摇了摇头，心中酸楚，面上却是平静：“聚散离合，原本无常，又何需徒增伤感？”小宛呜咽一声，伸手搂住素衣，道：“妹妹多保重了。”便跑出门去，留下素衣一人在空荡荡的房间中。
　　素衣静静坐在椅中，极远的地方传来敲锣打鼓之声。她仰首见那窗外的天空还浸浴着朝阳的鲜红……仿佛点染了行将到来的哀艳战火，那大朵大朵凄迷的血花怒放。
　　她在唇角勾起一抹微笑。还是乱了。自以为再也没有什么事能真正令自己心乱，到头还是乱了。其实早该知道了，从那连绵不断的噩梦里，从那个月黑风高的夜，从他说她是他的丫鬟时，从她写下“一寸相思一寸灰”，从他说：“你若喜欢，我也这般待你好……”乱了，早就乱了。只是一直不愿碰触，更不愿承认。她打开窗户，冷风吹得她的长发飞散开来，吹得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她久久地立着，额前的那一点黯蓝因风而露了出来，越发的黯淡了。也好，本不必再相见，相见争如不见。

　　却觉一双手从背后环住自己，忙回头，映入一张风华绝代的脸。素衣蹙眉道：“是你……” 九爷纤指拂动，直指素衣鼻尖：“你呀，我敲了半天门，你不应，进来对你说话，你也不应，站在你面前，你还是不应。你在发什么呆？”素衣淡淡道：“我在想事情。”九爷露出一丝怨色：“你眼中便半分也没有我么？”他见她默然不语，又道：“今天是二哥出征的日子，你不去送他？”素衣幽幽地道：“送了也罢，不送也罢，不如不见。”九爷一双美目含情，痴痴地凝视着她，半晌，忽然拉过她手，转身向外奔去。
　　“你……你做什么！”他奔得甚急，素衣在后跑得娇喘连连。“带你去送二哥呀。”他回眸一笑，当真是百媚齐生，天地也失去了颜色。“我不去。”“你必须去。你若不去，心里就不开心。我喜欢你，就不能看着你不开心。”他笑盈盈地道。素衣心中一震，道：“你还是……不要……我…不可能…”还未说完，却被九爷捂住嘴巴。“佛曰：‘不可说’。”他的笑容收敛，露出一脸如水的忧伤。素衣暗叹一口气，道：“我随你去送行。”他没有再言语，只迅速转身，拉着素衣继续向前跑去。雪地中他的紫衣上下翻飞，恰似一只在狂风暴雨中垂死挣扎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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