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这丫鬟的事务，说难不难，说简单倒还真不易，端茶送水，衣食起居，都要伺候周到了。这些还都是次要，关键是心中只有主子一个，处处为主子考虑思量，才能称了主子的意去。”小宛从那时起，便开始教授素衣府中礼仪。素衣却嗤之以鼻，什么心中只有主子一个？往日只有别人伺候她，凭什么她一个现代人要受这种丫鬟待遇？
　　“哟，小宛姐姐是我的准二嫂，自然心中只有我二哥一个，我劝你呀，好自为之，别以为仗着二哥可怜你就得寸进尺。”朝云不知怎的，近来总是用古怪的眼神盯着素衣。
　　“云姑娘又在开我玩笑了……”小宛脸上一红，明艳动人。
　　素衣装作未闻，从前在公司里，什么样的冷嘲热讽她没受过？背地里的嚼舌根，面前的谩骂侮辱，她也只当是清风拂面，明月照影，万事不萦己怀。
　　小宛忽然拉住她的手，道：“妹妹真是顶清秀的人儿，这身白衣尤其合称，旁人不知道的，还道是仙女下凡呢！”顿了顿，又道：“妹妹以后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我。”
　　素衣心中暗暗好笑，这小宛不问清楚便“妹妹”、“妹妹”的叫唤，说不定自己还是姐姐呢。不过素衣从见到柔柔弱弱的小宛起，就对她有一种莫名的好感，自己也不明就里。“这会儿二爷在书房批阅，妹妹便去送点茶水吧。”小宛面带微笑地说。
　　素衣一惊，道：“这……我……”小宛仍然微笑：“不打紧，手生的话练一练就好了 。”素衣暗叹一声，发现自己对那种微笑毫无抵抗力。

　　这宅子甚是巨大，素衣曾经迷路了好几次，至今仍弄不清边界在哪。大概是江南一带的建筑风格，灰瓦白墙，厅榭典雅，竹坞曲水，这一道上，全是沿着参参差差的水路走。古树傍岸，菀柳照影，山，水，石，池，亭，林，堂交互错杂，融合宛如天然。作为书房的听月轩前约莫是一个荷花池，冬日里水竟也不结冰，冒出几枝枯败的荷叶。白雪飘落，只点水一颤，再无踪影。
　　池间斜飞一座桥，雕有六龙戏珠，青龙吐涧，名曰：“隐月桥。”素衣端着茶水，只觉湖风悠悠，茶香飘飘，雪花落地，簌簌有声。不禁在桥畔多逗留片刻，悄声吟道：“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词中语意平婉，写尽一个“愁”字。她静默半晌，忽而哑然失笑，自己何曾也如此多愁善感了？轻摇臻首，即奉茶入室。
　　听月轩里冷冷清清的，素衣一进门，便觉心里一紧。那种空空荡荡的感觉，仿佛很早以前住那毫宅一般，人如浮在半空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无所依存，无处藏身。她默默地走上前去，将茶水放在二爷面前。
　　书桌上堆满折子，烛台上明亮的火焰使他侧埋的脸透出一层朦胧的光晕。竟是睡熟了。素衣一时手足无措，又不便告退，见那桌上折子堆得夸张，便略略整理一下。她心下沉吟，不知这二爷究竟是何许人也，批阅这许多的折子，竟全是与政事相关的。却也只微微一晒，她可对政治没有半分兴趣。
　　又见那堆折子右侧还放有一摞纸，纸上银钩铁划，笔力苍劲恣肆，力透纸背，大有金戈铁马之势，战鼓擂擂之音，所书所写多是些豪放诗词，也偶有清旷豁达之作。她一张张看过，不觉心里对这二爷多了几分赞许之意。忽见一纸上笔锋一转，萧疏寥落，清寂凄婉，郁结着一股淡而不化的愁意。“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素衣暗自窃笑，不想他那样的人，竟也为情所困，效那李义山的儿女哀戚之态？是了，先前朝云张口闭口的二嫂，想来这“菱枝”便是指小宛了。她一时玩心大起，提笔在那诗句旁写下一行簪花小楷：“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字如行云流水，清丽难言。
　　回首见他睡得正酣，便将搁置一旁的云纹绣披肩披在他身上。烛火摇曳，他玉也似的脸上一片潋滟的火光，斜飞入鬓的双眉含威不露，唇角微扬，似是沉浸在美好的梦中。素衣不觉有刹那的失神，随即自嘲地撇了撇嘴，转身欲去，却被他突如其来的握住了手。
　　霎时一股热流趁虚而入，瞬间流遍她的全身。她只好止步，扬首对上他的充满压迫感的视线，一脸不甘示弱，大无畏的表情。
　　“你先留下，我尚且有话待问。”他淡淡地道。素衣却觉那眼神里藏着某种不怀好意的，近乎于蛊惑的东西。“悉听尊便。”素衣冷笑道。“原来你是装睡？”他不答，但那震慑人的表情分明在说，你是我的丫鬟，你胆敢以下犯上。沉默一会，他忽地浮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昨天夜里，我睡得半梦半醒，似乎觉得有个人躺在我旁边，也不知是做梦还是真的。”
　　素衣心中“腾”的一跳，从昨晚到现在的过往，至今仍仿佛在梦中一般，只隐隐记得自己从一个男人房间里逃出来，后来莫名其妙地就当了他的丫鬟。口中却不承认，道：“多半是做梦吧？”
　　“我也只道是梦，可是后来似乎还听到一声脆响。”他的笑意更深了。素衣道：“定是你听错了。”“可是我早上起来，瞧见一地的如意碎片，就不认为我听错了，也不认为我在做梦了。”素衣心中一凛，她知道瞒不过，又怎能瞒得过。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她，轩眉一皱，愈来愈进逼道：“那人影便是你吧！”
　　素衣视死如归的两眼一闭。他只见那张没有半分血色的脸上透出一种暗淡的死气，却又有一种和那死气相互对立的执拗和坚持混合在一起，诡异得夺人心魄。他伸手抬起她的下颚，饶有兴味的说：“你放心，我不会荒唐的认为你是刺客。只是——我对你进入我房间的手段感兴趣。虽然那时我已睡着，但整个退思阁的动静都瞒不过我。而你竟似乎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素衣在心里苦笑，他问我，我还想问他呢。他暗黑色的眼瞳凑得很近，看起来格外的大，大到能覆盖整个世界一般。她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略显仓皇的影子，教她如何开口，说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怎么？不说话？”他正待问话，却听得一阵脚步声，便放下素衣，继续伏案批阅。远远地听得朝云活泼的声音：“二哥！”他双眉微蹙，道：“我在批阅公文，你别打扰。”
　　朝云嘴角一瞥，指着素衣道：“她都进来得，我便进不来了？”二爷道：“她是来送茶水的。况且她是随侍丫鬟。”朝云不屑道：“你的随侍丫鬟，永远只有小宛姐姐一个。”他忽地目光如刀：“谁准你这么说的？”朝云瞧得心里有些害怕，嗔道：“难道不是么？”他冷笑：“朝云，你虽是我亲妹妹，但我提醒你，不要管得太宽了。”朝云平日呼云唤雨惯了，何曾见过这般颜色？顿时眼眶一红，泪珠不住打转。
　　素衣在一边看得无聊，无意中瞧见被自己写字的那张纸竟忘了收起，堪堪地放在最上面，心中暗道不妙。一边思忖着，一边装做若无其事地去拿那副字。
　　眼看着已够到纸边，蓦地里一只手斜伸过来，素衣还未瞧清楚，那幅字已到了二爷手中。素衣咬了咬嘴唇，等待泰山压顶。
　　却见他脸色霎时变得苍白，眼里极深处浮起一丝痛楚，然而也只一瞬间，素衣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淡淡地道：“这是你写的？”
　　素衣只好默认，心里七上八下，脚底虚浮，莫名的乏力。
　　沉默。难堪的沉默。他的脸色极淡极淡的，似乎在笑着，但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又低下头，只是瞧着那幅字。素衣隐隐听见他喃喃的低语：“一寸相思……一寸灰……”
　　朝云凑上去瞧了瞧那幅字，又瞧了瞧二爷脸色，笑道：“不就是首诗么？诗的话我也会。”素衣漠然看了她一眼，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却大是刺痛了朝云的自尊心，她柳眉一挑，便开口吟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素衣浑没料到她会念这启蒙诗，不禁一怔。朝云只道她不明就里，因笑说：“这是李白的写的，李白可是很了不起的大诗人。”素衣顿时便想起那终年穿黑衣的黎白，不觉莞尔。
　　朝云见她笑得古怪，叱道：“你敢笑我！”素衣微觉有气，不冷不热地道：“我笑我的，你说你的，两不相干。”却说得朝云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当下恼怒十分，叫道：“竟有你这般逾礼的丫头！”冷不丁地便上前打了素衣一巴掌。
　　“啪”地一声甚是清脆，二爷的视线这才从那幅字中转移，却见素衣一手捂着左脸，脸色雪白，形容仍是散散淡淡的，仿佛行若无事，惟有一双玻璃似的眼珠清冽得便欲碎去了。
　　他禁不住伸出手，又终是停住，手指在半空中虚了虚，没有抓住什么，只剩空气。他转过身：“朝云——”眼里有火焰燃烧。朝云把嘴一撅，道：“怎么，我连个新来的丫鬟也教训不得了？”他没有再说什么，忽然拿起那幅字，放在烛火里点了，火花跳一跳，闪一闪，又熄了，苍白的，焦黑的灰烬连同那荒凉的字迹一起颤如蝶翼，到头连灰烬也散去了。
　　他头也不回地说：“你们去罢，都下去。”朝云猛一跺脚，叫道：“二哥，你……”话未完，忽然转身拂袖而去。他重又坐下，却见素衣仍是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便走过去。素衣扬起头，原本黯淡无神的眼睛闪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一字一句地说：“我从没想过要做什么丫鬟，你们也休想折辱于我！”随即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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