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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世纪末之诗
一.
那是1999年,一个世纪陨落前的最后一个秋天。
我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穿越B城那条古旧的胡同了。
胡同两边的梧桐树伛偻了腰,树干上都爬满了粗劣的白斑,如是饱经沧桑的老者,将那整个世纪都未尽的旧事深深浅浅地掖进自己睿智的愁容里,教有心的人们在与物质的撕磨中还不忘盛起那难能可贵的怀古精神。
我的脚踵总是被那如浪般层层叠叠的落叶推着往前走的。走到胡同尽头,便能看到一座破旧的四合院。
四合院的大门已经落尽了漆,推开门,绕过那堵高大而残破的影壁,再冒昧地往里边探去,总能看到少年独坐在西厢房的窗前,对着镜子画着青衣的脸谱。
旧式的留声机里传出一段陈旧而嘈杂的《牡丹亭》的唱词:
“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
抛残绣线
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
云髻罢梳还对镜
罗衣欲换更添香……”
少年忽尔疲倦地抬了个眼,看到了我,画笔在眼角的泪痣处轻溅了一下,顿了顿,用小指拭去,继续画上。
我在手心铺展了画纸,描上他那一靥只绘了一半油彩的面容。.笔端的轻重却难以把准,轻了,只过于轻描淡绘,重了,又觉过于浓墨重彩。
这是一张我偷偷画了无数遍,却依然陌生地不曾熟谙的脸。
从画中牵回神,他朝我擦肩而过,他腮上胭脂的香撩动了我的发丝,它们凌乱在他那一身洁白的风衣扬起的风中,饱满地如同是初动了春情的少女。
回过头,他只梳了大头,还未换上戏服。是那身洁白的风衣,优雅极了。
我是极度喜欢他的姿态的,那甚至是一种病态的执迷。
刚完成的画被他的风衣捎走,跑到他的指尖。他停步,观赏了一些时候,回过头,对着我笑了。
他的笑被赤霞般浓密的胭脂淹没了形,淡得辩不清冷暖。而那一粒泪痣却炙热地如冷秋的温阳,是任何脂粉都无法掩盖的。
我握过那一页画纸的手心起了汗,才想起那画中人的眼角还未点上那一粒泪痣,这是我从画的些许年来,第一次出现的纰漏。
院外边锣鼓喧天,胡同中的老人,小孩们都搬了高脚的凳子、椅子急着往一处赶。
社戏开演了。
我随着村民去了那一处空地。空地正中搭了一个简易的戏台子,敲锣的,拉京胡的爷们先热热闹闹地调起了气氛。戏台右上侧挂出一块小黑板,上头用粉笔写了今天的剧目:《牡丹亭》
台下一块空地上满满当当的全是人,寻不着位置站了,有的还上了别处矮房子的屋檐,猴儿似的蹲着看。
我寻了一处碎石子堆成的小坡,支起我的画架。
他上了台,以“杜丽娘”一身云容月貌的扮相。唱腔婉转流利,身段婀娜柔媚,愣是叫人不敢相信那是一个拥有着坚毅鬓额的少年。
台下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痴迷的眼都被他那一袭五彩的妆红绘染得姹紫嫣红,开了醉人的繁花。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
艳晶晶花簪八宝钿。
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
则怕的是羞花闭月花愁颤……“
我醉入那一段如梦如痴的唱词之中。回神,戏已近尾声。我正准备收了画架,却被一些提前急着散去的村民撞倒,石子磕进膝盖中,画也飞了满天。
唯恐不乱的孩子们欢喜地追逐着。
我慌错地去追画,但膝盖嵌进石子堆中,疼得厉害,起不了身。
画落地,被数不清的粗布烂帛的鞋底踩得面目全非。人散去,他出现在我面前,卸了妆,面容温润如是淡彩的青花瓷。
他对我伸出手,婉尔一笑。我第一次端持起少女的矜持,羞涩了半晌,才缓缓搭上他的手。
他的臂不似他面容的柔婉,纤细却充满张力,将我轻巧地托上他的脊背,迎向他头顶透着半分暖意的凉风。
二.
我坐在一把落了漆的高脚红木椅上,任他替我在伤口处涂了药,缠上绷带。他跪着单漆,动作温柔而轻缓,这种姿态是我从未见过的。即使是面对身为他老师的我的父亲,他也从不屈身。
他挨过父亲无数个耳光,深深浅浅,在他俊美的脸上汇成了那一抹无法潮退的脂红。他望向父亲的眼神总带着目眦欲裂的愤怒和无望的悲凉。而我也总是怀疑父亲对他的严厉夹带着私人的仇隙。
他盘卧在我眼底的那一簇黑色的发令我有些目眩,我望向外边,屋顶和院落已杂草丛生,但庭院正中那一小方块泥土上,牡丹花开得正茂。正房的大门一直紧闭着,也凋尽了漆,粗糙的残容上似乎绘镌了几代人繁冗的历史,触摸得出时代隐遁的踪迹。
“其实我一早便是知道你的名字的,那和我只相差一个字,恰好是一种最大值的空间与最大值的时间。”
一个世界,一个世纪。他叫世纪。
这话我是对着自己说的,但还是叫他听到了,他仰起头,颇感兴趣地问道:“什么时候知道的事儿?”
“大抵……呃,记不得了……”
“我也记得你的名字呢。”
“咦?”
“大抵从你出生的那刻起便记得了。”
他起身时倾泻而下的半长发遮没了他半边面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清晰地看到他唇边那抹儒雅的笑在残阳的逆光中泛了白。
“快些回去吧,你父亲会担心的。”
他没有再附送更多的关怀,任我一瘸一拐地走出院门,走尽那一条三百米长的胡同。但残破的膝盖却比平日更添了几分力,走得异常的欢快了。
出院门时我才记起,对于他名字的记忆是从一年前校园文化节上的那出《牡丹亭》开始的。
那份记忆漫长得似乎无从再追溯了。
三.
那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我穿戴了柳梦梅一袭绣梅的青衫,手执半根垂柳,与身扮杜丽娘的世纪一同踏春游园。
我眼儿媚,步儿娇。他却一身铮铮的英飒之气。
我望着他,尽是万般柔媚的风情。
他望着我,戏作的多情中浅藏着煞人的寒凉。
只游了一半园,生生被我父亲的怒喝声惊醒:错了,错了!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怎能错乱了雄雌?!
我起身,房间的灯被点亮,我温和的父亲坐到我床边,轻抚我的额头。
“做噩梦了么?”
这不是一场噩梦,却也算不得一场美梦,因为心怀了无端的余悸,那是“杜丽娘”目中的寒凉而至。
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上了世纪,从很久以前的校园文化节上的那一场“惊梦”开始。
我对父亲说我也想唱戏,只作为兴趣。父亲是并不赞成我学习的,因为打小便觉得我没有唱戏的天份,只叫我跟着母亲学画。但终究还是拗不过我,答应玩似的教着我唱戏。
四.
脚伤好后我随父亲进了练功房。世纪正在排演《玉堂春》,演的是里边的苏三。
我好奇世纪为什么总反串演旦角,父亲说戏曲班里没一个女孩能比他更有优势演旦角,无论是自身的条件,还是那股子超凡脱俗的气度。
“您叫我唱《牡丹亭》,我似乎只对那幕戏情有独钟。”
我披了一袭着地的戏服,扣了一顶大得能塞得下我两个脑袋的帽子,歪歪扭扭地扭动着身子。即便只求做到形似和声似,这蹩脚的样子自个瞅着都够诡异的了。
难怪父亲的笑容也同我的身段那般,僵硬得令人的一番热忱全凝了霜。
在一旁专心练戏的世纪也掩嘴轻笑,我又忽然觉得这笨拙的样子兴许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父亲刚还想教训什么,接了个电话,出去了,也没安排一声,留我将两眼蒙在帽子里,踩着戏服繁缀的下摆,无头苍蝇似地打着转。
转了多久,肩膀忽然被一个宽敞的怀抱缓缓地围起,他微凉的指是攀爬的青藤,沿着我的臂膀缠绕到我的指尖。我蜷曲了一下,没丝毫挣脱的力气。
那是一个我再也熟悉不过的人。我近乎觉得我的画笔是为他而执的,没有他,那些笔下的景物无非是青春囤积的排泄物,以各种花花绿绿的色彩冠了各自庸庸碌碌的名。
“戏不是这么唱的。”
“那该怎么唱?”
“听着……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他唱了柳梦梅的词。
而我忽然就能接上杜丽娘的词:“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双眼还在帽子里暗无天日地旋转,但脚步却随着他的引导驾轻就熟地挪移。
他将我的帽子扣压得更低了,叫我的眼睛全没了自己的意识。
“你信么?我们许是一早便认识的。”他说。
“在哪儿?”
“游园的梦中。”
我记得我隔在帽子外的光是父亲归还给我的,他打了世纪一个耳光,顺带着打落了我的帽子。
“不准你碰我的女儿!”
他的眼中溅出了火,在世纪唇边烧出了血,也烧伤了我的眼睛。
而世纪抹了抹唇边的血,对着我依旧清清淡淡地笑了。
五.
“爸爸,为什么要打世纪呢?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啊?!”
“听着!不许你靠近他!”
“为什么?!”
“因为戏子无情,就如同婊子无义一样。”
戏子无情,婊子无义。这是一个过于无理的罪名,我始终无法苟同。
为了寻求一个相悖的论据,我甚至翻阅了父亲早年留下的许多戏剧的光盘。我发现那些戏中的女主角都是同一人,而且与世纪反串的扮相惊人的相似。
那女人与他对戏时眉目中传递的情是那般的真,竟叫人恍惚了假戏与真爱。
而父亲眼眸中倒影的痴也绝非是假的,那时间,女人脸上的胭脂与耳畔的鬓花全成了他眼中姹紫嫣红的春色。
他只为她,真真切切地入了戏。
戏子无情,又怎能演绎出这一幕幕感天动地的旷古绝恋?
而母亲告诉我,那一段时间,是父亲演艺的高峰,那之后他便再无法突破,甚至提不起痴情,便弃了戏,来学校任教。
六.
我打小便在父母的宠溺中娇纵惯了,自然听不得他们的劝告。我还是一次次穿过那条开满落叶的胡同,去寻梦中的“杜丽娘”,更从之前的偷偷摸摸变成了明目张胆的爱慕。
我相信世纪对我也是有情的。
空地上,社戏日复一日,如痴如梦地上演着。
我看着他一次次从戏台上蝶儿一样五彩斑斓地飞下来,栖息到我的发丛中,栖息到我的肩膀上,栖息到我的腰上,然后埋醉在我指间凌乱的阡陌之中。
背着我那和蔼而森严的父亲,我以为我们恋爱了。
我极力回避着父亲的目光,因为我知道父亲面朝世纪时眼中的怒火有着毁灭的意图。
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扑向他烛火般温润却耀眼的眸中去了,如是一只觅不到归途的飞蛾。
可世纪却似乎总乐意招惹到父亲的眼皮底下去。
那天,他明见着父亲进来,却还在练功房吻了我。
父亲怒极了,甩了我一个耳刮子后又是习惯性地动手便想打世纪。世纪这次并没逆来顺受,甩开了他的手,反甩了他一个耳光,然后走到那面大镜子前,拿头狠狠地撞上镜子。
他回身,流着满头的血,瞪着父亲时那俊美的面容疼痛得曲扭在一块,浮凸起一条条鲜红的伤疤,像是冬树上深楚的褶子,爬尽了一整个世纪的炎凉与愁苦。
“欠你的全部都还给你,但是我该得的还是会全部要回来!”
他像天鹅一样仰长着脖颈,擦过父亲的肩膀,在我面前停下了。抹下额上的一点血,涂在我的唇边,那是一簇烈火,烧烂了我的唇畔。它们似腐烂的玫瑰,发不出声。
我只记得世纪对着我的笑是寒冽的,那是那一晚惊梦中杜丽娘还魂而来的冰冷的目光。
他走到练功房门口,倒下了。
七.
我被父亲软禁了。可是在爱情中,我把自己看得很渺小,渺小地能将自己的四肢都蜷缩进心脏那个狭小的壳中,再轻轻巧巧地跃出那刚盾的囚栏。
一个秋日的午后,我跑出了家,向那一条走过了无数遍的胡同自由地奔逐。
我依然推开了尽头四合院的院门,推开影壁,杂草长得更高了。世纪躺在槐树下的一张藤椅上,额上还缠着绷带。而那袭洁白的风衣像是飘落的云絮一样,卷扯地耷拉在藤椅上。他专注地望着头顶的天空,面容还是支离破碎的。
他已经好些日没去学校了。
我轻唤了他一声。
他仿佛立刻惊醒过来,起身牵起我的手,对我笑道:“想你了呢。”
我踮起脚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伤口,说:“还疼吗?对不起,爸爸他……”
至于这仇恨的根由,我始终没开口问,因为我有种确乎不拔的预感,全明白了,我们的感情也会被解剖得尸骨无存。
“没事,已经习惯了。”他淡然笑道,又说:“今天真是无趣呢,学校不排戏,社戏又不上演。”
他对于戏的痴迷俨然是不疯魔不成活了。
“我们出去外边玩吧,秋色正好呢。”我说。
“不了,这儿才是最赏心悦目的。”他缓缓地转了个身,以那种情人般熟谙而温软的目光打量了一番四合院,最后停留在那从未开启的正房上。
“想去里边看看么?如果爱你就不该私藏什么,幸福是,连那份悲剧也是……都乐意与你分享。”
爱我么?即使是漫不经心的假设,我也假设获得了至大的幸福。
他打开了那扇门,我跟着他的脚,踏入里边。屋内被杂物堆砌的满满当当的,却
因缭绕了一层陈旧的青雾而令人有了寸步难行的迷失感。那香混合檀香与胭脂的香味,在我裸露的唇上微微地发酵着。
我撩开烟雾,才看清了那些杂物,竟然都是戏服和盔头。如是那些红的、黄的、绿的,发了黑的境迁的时代,在厚积的尘埃中悲悲凉凉地沉浮着。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我母亲是一个戏子,也是一个男人眼中的婊子,她唱了一辈子的戏,最后是疯了。我也是为了怀念母亲,才一直唱着戏,反串演着女人。”
我听到“疯了”那一词,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世纪便说:“害怕什么,疯子不会吃人。”
可我并非是那层意思,他说所有的福祸之事都与我共享,可我却过早地感到无力了。
他打开了一个木盒子,里头是胭脂和一些首饰,胭脂上积了薄薄一层霉菌,首饰上也生了锈。
他将胭脂递给我,说:“给我画个杜丽娘的妆吧,你是学画的,是再轻易不过的事吧。”
“嗯。”我接过胭脂,给他化了妆,连那些霉菌也种植在了他温如玉石的脸上。
但画笔在他的泪痣处轻轻地磕跌了一下,总无法将胭脂覆上去,只得绕过,继续画上。
人说生有泪痣的人,天生便是爱哭的,但我从未见世纪哭过。他若哭了,该是多美。
替他画完了妆,他接过胭脂,也给我画起妆。
他的兰花指总扫着我的睫毛,痒得厉害,但我又不舍得打断,只感觉着霉菌渐渐覆膜我整张面孔,那儿长成一片茂密的森林。
“好一个俊俏的柳梦梅。”他望着完了妆的我,那醉红的眼窝深处探出露骨的痴,他说:“还想学唱戏么?”
“想。”
他关了门,点上蜡烛,然后替我拿了那一身柳梦梅的戏服下来,自己则换了杜丽娘的。
青烟在红烛中织成一袭轻盈的薄纱,罩上他绝色的面容,美得那样惑人心魂。我稍闭了眼睛,再睁开,他的容颜却似飘渺的烛火,袅袅地散尽在我明净的眸中。那火热得袭人,褪落了一件又一件的衣物,直到那青烟在我刺裸的肌肤上酿成醉人的毒。
转过这芍药栏前
紧靠着湖山石边
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
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那个秋意盎然的午后,我入了游园的梦境。一梦,却惊觉了那整个青春都始料未及的伤疼。
八.
梦醒,眼前依然是朦朦的青烟,我看到世纪脸上的脂红落了满地,在我脚边死成一靥靥过季的残花。打不开门,只从枯瘦的格窗中看到院里的世纪,他依然静静地躺在藤椅上,望着头顶破碎的天空浅浅地笑,泪水滋灌了眼角的痣,那悲伤也是丰盈的。
我推不开门,便喊着他的名字哭。他起身出了院门,头也不回。
我记得是父亲把我领出这扇门的,他浑黄的双眼在青雾里寻踪着那些红的、黄的、绿的,开败的繁花,再望向满面油彩的我,面容忽然似蜡油般地枯涸下去。
我第一次见到父亲哭了。
“他是戏子的杂种,他是婊子的儿子!”他撕心裂肺地控诉。
那时我依然未曾明白父亲的眼泪,直到赫然发现这原来是一场销魂在胭红之中的巨大的阴谋。
我被学校开除了,即使我的父亲是那儿德高望重的教授,贞洁是从不受权势的庇护的。那个时代的人对于“贞洁”有着玩命的执着,而我却在那场痴醉的梦中沦丧了这种美德。
他是戏子的杂种,他是婊子的儿子!
父亲依然日复一日地在我耳边,歇斯底里地控诉着。
我不信祸出于世纪的口,跑去找他,他依然每日每日地躺在藤椅上,一动未动,泪痣上印染了霜白,仿佛是死了。
我流着泪,将那粒泪痣触摸了无数遍,如果他真的垂死般的缄默无声,我的惧怕和悲哀也会在破晓之前沉入长眠,不觉晓,便不觉疼。但他终究是醒了,拽起我的手,愤怒地将我摔进那扇被胭脂溅花的门内。
“这就是一场阴谋,我只是为了报复你那丧尽天良的父亲……那个赋予我们共同生命的男人!为了我可怜的母亲……”
他告诉了我所有有关于他母亲的事。她是一个戏子,与我的父亲游历了近三十年的痴梦。她爱了我的父亲一生,却最终被扣上“□□”的污名。她疯了,在夜夜独吟的《牡丹亭》中死去了。那是他们唱红的一出戏。可到死,父亲都没再看过她一眼。
没错,这是一场阴谋,而父亲最开始同母亲一起将我从孤儿院抱回,赐予我们相遇,也是一场阴谋。那两个只隔了一字的名字是场阴谋,他教他扮演着杜丽娘,替他可怜的母亲从十四年的屈怨中还魂而来,是场阴谋,而我无数次的惊梦游园还是一场阴谋。
我在无数场阴谋的漩涡中浑然不知地孤注着我单纯的爱情,却愈是叫残酷的实相吞没了魂魄。
眼前那些五颜六色的戏服都如头顶着花红柳绿,乔装得鲜丽多姿的怪物,张着血盆大口,恶狠狠地朝我扑来。
戏子无情,婊子无义,莫不是真是俗情中至真,至切的理儿……
九.
当梧桐叶的最后一片叶落尽时,那一带的四合院开始大面积地拆除,那儿的居民多数是不愿拆的,被霸横的房地产开发商强行拖走。我在遥远的市中心的高级公寓楼房上便能听到陈褐的瓦壁倒塌时浩浩汤汤的悲鸣。
世纪从那一堆颓垣断壁之中消失了。有人说,他顽守着那间陈满戏服与青烟的房,被坍塌而来的砖瓦断送了性命。
我再一次穿过那条满是废墟的胡同,踏进尽头那座化作了残屑的四合院。摧残不尽的戏服在我脚下的废墟中探露出荒瘠的鬓眉,又被初冬的霜雪压陷了下去。
苟存的留声机还凄切地唱着那一则《冥判》,身旁的老人悲苍地应唱着:
花把青春卖,花生锦绣灾。
有一个夜舒莲,扯不住留仙带;
一个海棠丝,翦不断得囊怪;
一个瑞香风赶不上非烟在。
你道花容那个玩花亡?
谎也。世有一梦而亡之理?
而父亲允自颓丧了很久后,忽然似悟透了真相。又日复一日地在我耳边歇斯底里的为他昔日的污蔑驳辩。
“错了,她是戏子,不是婊子!他是我的儿子,不是嫖客的儿子!”
说罢,便痛哭。
那时起,我便开始憎恨我的父亲。
十.
而后的一整年,我没有再续学,只跟着我的母亲一心学作画。也再没听闻任何与戏曲有关的东西,尽量将伤痛尘封。
又是一年的秋。
那个夜晚,夜凉而无风,我在小区草坛上的垂柳边,用浓丽的墨彩画着清寂的夜色。
无风,却捎来昆戏的唱词,隐隐绰绰,时隔一年,笑韵似尤在:
问丹青何处娇娥,
片月影光生毫末?
似恁般一个人儿,
早见了百花低躲。
总天然意态难模,
谁近得把春云淡破?
……
那熟透的词被夜来无影的风吹得时淡,时浓,彩蝶般地栖落在我的画纸上。我用手将那纷奢的蝶翅展平一看,竟是一张青衣的脸谱。画眉深浅的忖度稍显了生疏,但那眼角的泪痣却分毫不差地映成我眼中巍峨的群山,那是一场永远无法界越的“劫”。
世纪,我想我真的又想念你了。
一双温润如玉的手折断了我鬓边的垂柳,轻轻地蒙上我迷湿的双眼。我两弯清黑的瞳在他灼热的手心夏花似的哭得烂醉。
“我想你了,世界。”
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真的是你么?世纪。”
“嗯。”
他低头贴向我的耳际,把着我的手,教我用画笔遮瑕住脸谱上被我的泪水划出的泪痕。
笔下的胭脂却湿得更零零落落的。
他松开我的眼,我回头望向他。我们相视而笑。
“我背负了一整年的灾厄,为我犯下的罪,向你忏悔。我爱你,并非单是为了复仇……”
“我信,我一直信……”
只是情义与仇恨掺杂在一起,几度迷了他的眼,撩开那些重重叠叠的雾,便能看清了。
我看到他的眸中澄明几净。
“我们可以重逢了么?”
“……不,还未到时间呢。等到初雪的那天,在满是芦苇的田野上搭起戏台子,唱最后一出《圆驾》,若还识得丽娘,我便真愿还魂而归来。”
他又离开了。依旧是那身纤尘未染的风衣,只是步影蹒跚。那场沉巨的灾难终究在他腿上烙下了无可抹灭的伤痕。
十一。
我放下了手中的画,潜心学戏。
初雪的那天,我寻找到了那片满是芦苇的田野。薄雪积压在芦苇枯槁的额稍,远远望去,便是一片白茫的芦苇花,漫天遍地的,美得那般绝望。
田野边临靠着河岸搭了一个戏台子,颤悠悠的木板子,发了黄的肮脏的白帘布。
顶上挂出一块小黑板,上头依然是潦草的粉笔字:《牡丹亭》。
河岸那头全是垂柳,即使是这样严寒的时节,依然油绿得发了亮。
柳树下没有一个观众。
我望着他着了丽娘的装扮,上了台,唱腔依然婉转似仙音,但脚下却如踩在钢刃上,疼得每走一步,都在流血。
我赶紧上台与他合戏,他便生生地收敛了沉痛,与我配戏。
他眼儿媚,步儿娇,颦笑回眸间是百媚尽生的婀娜。
我眉儿俊,足儿劲,拂袖敛云间是芳华潋滟的妖娆。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错乱了雄雌又何妨?瞧了他润风风粉腮,溜些些短钗,怎能不把丽娘识?
我看到我的父亲站在对岸的垂柳下,观着戏,老泪纵横。
世纪突然停了戏,泪流满面,说:“我唱不了戏了,唱不了了……”
他面朝着结了冰的河面,纵身跃下,我伸手只抓住了他那一袭单薄的罗衣。那抹胭脂的红沉到深得望不尽轮回的河底,潜入戏子那万古延绵的柔情之中,映红了天际,血似的灼烧。
他终于还是以他最后的执固,对我和我的父作了最残忍的报复。
十二。
多年后,我遗憾地记得,依然有一句词儿未曾唱尽:
牡丹亭上三生路。
第一生,是剪不断的仇。
第二生,是理还乱的情。
第三生,是梦不尽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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