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

作者:难梦夜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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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隆小艾*


      两个人其实早就认识,相比于其他人来说,艾欧里亚对他的印象是要稍微深刻一些。

      那个时候艾欧里亚还未被聘为GBTS总部的教授,只是在第五部门作些助手工作。虽然背负着相当沉重的偏见,但不可否认,他在科学研究方面的优点依然相当明显。

      几个课题跟下来,当时作为组长的教授对他赞不绝口,艾欧里亚的反应却超乎同龄人的成熟,即使在会议上被大肆赞扬,他也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表达谢意。

      当时周围便起了骚动,其他人议论纷纷,半捂着嘴在讨论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题,时不时朝这边投来探寻真相的眼神。

      艾欧里亚平静的坐下来,就当没有看见。因为这些反应他都太过熟悉,从小到大,它们如影随形地跟在自己身边,一晃就是十三年。

      会后,教授喜不自胜地走过来,用力地拍了拍艾欧里亚的肩膀,说,这次的结果之大,足以让他摘掉副职称的头衔,渴望多年的教授之位就在眼前,一定要好好对艾欧里亚表示感谢才是。

      还不等他说什么,身后却突然有道声音插进来,“哥哥偷了GBTS总部的材料畏罪潜逃,这次的成果还指不定是他从哪里偷来的……”

      声音不大,但却很刺耳。

      艾欧里亚回头看去,身后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说出口。

      身边的教授显然是不知道这件事的,从反应上来看就知道了。当听到这句话后,对方的整个脸色都变了。教授尴尬地看着艾欧里亚半晌,伸出的手掌终究是退了回去。

      艾欧里亚微侧过脸,看着那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离开,刚刚尚且亲昵的气氛刹那间消失无踪,这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有些无措地抬起头,声音带着一抹慌乱,像漂浮在海洋上的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抓紧浮木:“您不会相信的,对吗?”他问。

      那时他还是少年,没有二十岁的稳重,对所有事情都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个结果。即便这不是自己想要的。

      教授局促地咳嗽了一声,没有直视他的目光。

      “要不……我们把感谢会推迟几天再说?最近组上是有些忙……”

      那天晚上,艾欧里亚难得没有回GBTS总部呆着,而是回了以前住过的别墅。

      屋子里的灰尘铺了一地,踩一脚就沾染的到处都是,宛如一颗尘封多年的伤痕累累的心。

      自从艾俄洛斯离开之后,自己就很少愿意回来。一旦故地重游就难免想起旧事,这是他最不想去触碰的。

      忽然就想起加隆。

      不知道他现在何处。

      只记得数年前他在哥哥离开时来看过自己几回,之后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见面。据说之后他在GBTS总部里发展得并不好,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他被院长以失职之名,暂时搁置了副教授一职,被安排在城里的某间心理辅导所工作。

      去做心理医生了啊……

      艾欧里亚捏着那张写着加隆电话号码和联系方式的纸条,脑海中关于加隆的脸都有些模糊了,却实在记不清他当时对自己说了什么。

      按照字条上面的地址找到地方后,才发现这里居然是城郊。相当偏僻的一个地方,与GBTS总部的格局和待遇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与其说是工作,倒不如说是惩罚更为恰当。

      艾欧里亚试着敲了敲门,又等了半晌,里面才传出衣物的摩挲声,隐约听见有人在里面回应,艾欧里亚把耳朵凑上门,才听得清是‘来了来了’这几个字。

      紧接着就是砰地一声,好像是人从沙发上跌到地板上的闷响,屋子里寂静了好一会儿,估计是摔到哪里了……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艾欧里亚在门外还是听得心惊肉跳。

      差不多十分钟后,房门打开。

      加隆揉着脑袋对他说欢迎,左边的脸肿了一大半,艾欧里亚看了一眼,没忍住微微笑了,然后他仰起脸,开口说,“好久不见,加隆。”

      日光洒上庭前载种的梧桐树,从缝隙间穿叶而过,在艾欧里亚的脸上投下一层好看的阴影。

      眼前的少年与数年前那抹幼小稚嫩的孩子几近重合,加隆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他的名字,“艾欧里亚……?”

      语气中多的是不确定的疑问,因为很久没见了,而少年与自己印象里哭泣的身影又差太远。

      “是我。”艾欧里亚露出温柔的微笑。

      这次来找他,倒不全是为了年少的事。听闻加隆过得不太如意,艾欧里亚就想特地来拜访,然后看看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没想到对方听后只是嗤笑,“管好你自己就够了,我还用不着别人操心。”

      尽管是这么说的,但看着他凌乱的公寓摆设,乱七八糟的生活习惯,明摆着一副毫无生活规律的、绝对的单身男子住处,艾欧里亚还是对加隆的自理能力大皱眉头。

      暂且撇开居家生活不谈,艾欧里亚还发现另一个严重的问题。

      加隆没有朋友。

      因为个性问题或是其他某种因素,加隆没有太能叫的上名字的好友,甚至连空闲时能约出来喝酒的人都没有。

      他的生活单调而乏味,每天与其说工作,倒更像是被囚禁一样呆在这间心理诊所,过着宛如监狱犯人般的禁闭生活。

      这样下去他的人生该有多孤独。

      艾欧里亚深刻地体会过这种感觉,所以他下意识不想放任对方一个人。而向来对别人的主动示好都报以讽刺和仇视态度的加隆,这次却没有照做。

      因为艾欧里亚和别人是不同的。

      只有他,是不同的。

      加隆的心底在那时候就已经埋下了这样的想法。

      这天进了门,艾欧里亚意外地发现加隆正对着一件衬衫发呆。

      “你在干什么……?”

      加隆很快地扫了他一眼,“给你冲了热可可在厨房,自己去拿来喝,不该问的别问。”

      语气相当地冲。

      每当他用这种口气说话,艾欧里亚就知道一定又发生了什么事。

      这次的状况不算困难,但对于加隆这样的人来说其实相当棘手。

      手中的这件衬衫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领口太大,只穿了一次就再没用过。

      之前艾欧里亚无意间夸了一句深色很适合他,加隆便在那个时候记住了这话,于是重新将它从衣柜里翻了出来。但其实这件衬衫于他而言实在是有些过分“开放”了。

      暂且先不说肩膀上带着亮片的流苏吊坠究竟有多么浮夸,光那个一路开到腹肌的领口,加隆怎么想怎么觉得穿不出去,于是只好再多缝一个扣子上去。

      但这种理由他当然不会对艾欧里亚说出口。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衣领的扣子掉了,所以想给它缝上。”加隆平淡地对他撒谎。

      坐在旁边的艾欧里亚也并未多做怀疑,只是哦了一声,然后手捧瓷杯,倚靠着门框,兴味盎然地看着加隆动作。

      此刻,穿着睡衣的加隆坐在长款沙发上,正微微眯着眼睛,努力将一根细微的线头钻进针孔里。

      普通人做这个姿势当然问题不大,但因为加隆的四肢舒展,手长腿也长,所以这个动作他做的其实很费力。

      沙发的高度太低,加隆只能将身体尽力前倾,让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才能勉强保证视线和针头平齐。

      接连使了数次无一例外全都以失败而告终,那张俊脸上于是渐渐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因为一直以来见惯了他身穿白袍在实验台前认真工作的模样,艾欧里亚潜意识里就觉得加隆没什么生活感,普通人的一切都和他无缘,所以眼下这种场面可以说是滑稽又奇怪,这让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噗。”

      笑声在不算大的屋子里显得相当惹人注意了,加隆的动作顿时僵住,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脸上霎时腾起一片红晕。

      “笑什么!”

      加隆不满地大声抗议,试图用发火来掩盖自己不擅长家务的事实,“有什么好笑的……真是搞不懂你。”

      “实在太不搭了。”

      “你什么意思?”

      “给我。”

      “干嘛?”

      “给我看。”

      加隆半信半疑地看着艾欧里亚的脸,却还是把手里的衬衫递了过去。艾欧里亚放下杯子,将衬衫接过来,动作熟练的穿针引线,只是几分钟而已,就把扣子缝上了掉线的衣领。

      因为兄长离开的太早,所以这些普通的生活技能艾欧里亚早就已经掌握。

      给你。看着艾欧里亚把缝好的衣服交回到自己手上,加隆不免对他有些刮目相看,愣了半天才接过来。

      “穿上试试吧。”艾欧里亚说。

      加隆哦了一声,连谢谢也没说,拿着衣服就进了里屋,结果刚要关门,就听见身后的人又笑了出来。

      坐在单人沙发上的艾欧里亚哈哈哈地笑了,肩膀抖得根本止不住。

      “你在干什么啊?”加隆有些生气地看着他,脸颊更红了。

      明明都是男人,但换个衣服却还是刻意要避开艾欧里亚,过分保守的举动让后者一时间控制不住。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加隆你这么……你原来这么……”这么容易害羞。

      后半句终究还是在加隆带着怒意的注视下咽了回去,但艾欧里亚却不知为何更想笑了。

      “你……!”

      尽管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但看艾欧里亚的态度也大概能猜的出来是什么。一时气结的加隆抓紧了手里的衣服,从鼻尖发出一声冷哼,索性站在原地开始脱起了睡袍。

      看着他的举动,艾欧里亚一时之间愣了愣,刚刚还上扬的唇角定格在了脸上,然后缓缓地垂了下去。

      加隆赌气般地把睡袍脱掉,里面果然□□,不,确切地说,还是穿了条内裤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加隆的身材其实相当好看了,一直以为他在室内工作,长时间坐在椅子上会导致身材走形,但这通通都在加隆身上找不到踪迹。

      这会儿时间,加隆已经把衬衫穿上了,因为扣子在刚刚已经全部系好,他懒得再打开,于是就从头上直接套在身上。

      这粗野的穿衣方式让艾欧里亚再次扬起嘴角,简直是懒虫,艾欧里亚笑着想,懒到家了。

      “怎么样?”等穿好之后,加隆转过身来,闷闷地问了他一句。

      上半身是件黑色衬衫,下半身却只穿了条?裤,怎么看怎么不搭。艾欧里亚极力忍住笑意,随口说了句还不错,加隆于是更生气了。

      “你那是夸人的态度吗?”加隆咬牙,“别想随便敷衍我两个字就企图蒙混过关,既然嫌弃我保守的是你,艾欧里亚,你就给我乖乖地走过来,仔细地、认真地、全神贯注地看清楚了再说!”

      被他孩子气的反应惹得更开心了,艾欧里亚只好笑着答应,他点头,放下手里的杯子,朝加隆走过去,然后在加隆面前停下脚步。

      本来只是想带着轻松愉悦的心情欣赏,再开上一两句玩笑就算结束,但却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变得不同。

      当和加隆面对面的对视,艾欧里亚忽然就移不开自己的视线。

      他愣愣地盯着加隆的脸,胸膛里心脏跳动的速度都开始加快。

      这么近的距离,似乎连加隆脸上细微的绒毛都看得见,那双蓝色的瞳眸此刻显得异常清亮而深邃,它们深深地凝视着自己,一眨也不眨,艾欧里亚甚至能在加隆的眼中找到发愣的自己。

      而对面的加隆显然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一时之间连话都忘记说了。

      这样站着不知道有没有半分钟,艾欧里亚在加隆反应过来之前率先回神,慌乱地垂下眼睛,去看他的衣领。

      这件黑色的衬衫第一个纽扣是他刚刚缝上去的,乍一看似乎还挺合适,但因为技术原因,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半截冒出来的线头。

      “有……有点问题。”艾欧里亚轻声开口,声音是饱含湿度的沙哑,“有线头没有剪掉,你别动,我帮你……处理一下。”

      然后,也不管他是否同意,艾欧里亚就朝他伸出了手。两只手分别捏住他左右敞开的衣领时,艾欧里亚明显发现自己的指尖在颤抖。

      加隆比他高一些,但也只是一些而已,为了不让他有所动作,艾欧里亚还是微微踮起了脚尖,拉近加隆的同时,他将头凑到加隆的颈肩,微微张开嘴巴,用牙齿咬住了那处线头。

      那一刹那,加隆的呼吸仿佛都停止了。

      带着异样热度的气息喷洒在颈部裸露的皮肤上,毛茸茸的棕色头发骚动着他的心,加隆动也不敢动,身体僵硬到了一个程度。

      艾欧里亚维持着踮脚的姿势,用力一咬,把线头成功地拽了下来,就在他偏过头去吐掉的时候,整个人突然被猛地顶在墙上,紧接着双唇就被重重地压住。

      “唔!”

      没有预料到会突然被这样对待,艾欧里亚皱起眉头呜咽了一下,感觉尾椎被刚刚那一下撞的发痛。

      加隆不由分说地吻了下来,动作急躁又粗暴。好像是忍耐很久了,此刻终于爆发出来,连吻都吻得那么用力。

      “恩……嗯唔……”

      【由于章节被锁,删去若干描写】

      等加隆松开他的手腕,艾欧里亚立刻将他一把推到了一边。

      冷不丁被推开,加隆没站稳,踉跄了好几步,直到脊背靠在墙壁上才勉强停下。

      “……”

      艾欧里亚擦着被吻得发肿的嘴唇,这会儿他的头发早就被揉的一团乱,衬衫也开了几个扣子,他眼睛红红的盯着加隆,模样像是某种被触犯的某种兽类,隐隐露出獠牙的狮子,十分危险,却带着异样的风情。

      “混蛋……真是混蛋……”

      头也不回地留下这句话,艾欧里亚推开门,几乎是以逃跑的姿态离开了这里。

      两人在那之后就失联了好长一段时间。

      艾欧里亚再没找过加隆,而后者也没觉得自己有幸运到足够让他敞开心扉的地步,自然也没有打电话去询问。偶尔想起来发条短信,也得不到艾欧里亚的回复。

      大概就是在艾俄洛斯生日前后,某个深夜,加隆的房门却再次被敲响。

      曾经发誓过再也不会来找他的人就出现在门外。

      黑夜里的艾欧里亚双眸清亮,像是被雨水洗刷过后璀璨的猫眼石那样,一下就抓住加隆的眼睛。

      加隆愣了一下,心跳速度骤然加快。

      对方那殷切又期盼的视线让他忽然想起来曾经的承诺,上次离别时对方稚嫩青涩的喘息声伴随着热度,在一刹那全部回到了脑海里。

      没想到他来得这么突然,毫无准备的加隆脸上红了一片,他有些慌乱地咳嗽一声,挠了挠头,连话都说不太清楚:“就是、那个……什么,我都准备好了……”

      “我找到关键成分了。”

      艾欧里亚突然说,截住他的话头,过分兴奋的语气让加隆下意识觉得自己误会了什么。

      “……哈?”

      加隆的表情一僵,眉头锁紧。

      “就是血清的Actvitor-cocktail,我找到了,我知道你的诊所里配有实验室,现在回GBTS总部已经来不及了,我想来你这里做一下检测。”

      “哦……哦,哦。”

      一半失落一半遗憾的点着头,慢慢冷静下来的加隆看着对方路过自己跑入房里,他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胸口,只觉得即使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那里传来剧烈的心脏跳动。

      刚刚他到底在想什么……什么准备好了?他昨天的我试还没有收拾整齐呢,又哪里来的准备。

      于是只好认命。

      深更半夜,打开实验室房门,旋开显微镜的按钮,开始做测试。

      将已经拿到的样本进行效果检测,大半夜过去之后,历经数次失败的加隆终于确定不是自己的技术方法出现差错,而是样本自身就有问题。

      “完全不是这个Pattern,东西都找错了,做什么做。”

      加隆将艾欧里亚拿给他的资料啪地往桌子上一扔,脸色说不出的难看。

      一改刚刚懒散的状态,现在才是教授本色。

      “可是这个——”

      艾欧里亚还想反驳什么,指着电脑上的图片解释,被加隆打断。

      “不对。给你说了不是通路的问题,你换一条反应路线又能证明什么?问题出在靶点上,不把正确的位点找到光在外面换通路有什么用?!”

      声音像是发了怒,点评一点都没有客气,但却是犀利地指出了问题,一针见血地找出了目前存在的所有错误。

      每句评语都具有很强的专业性,和刚才吊儿郎当的样子判若两人。

      加隆的专业性是毋庸置疑的。

      “目前并不能保证位点只有这一个,”艾欧里亚冷静地说,“如果换一条通路就能改变胞内进程呢?”

      “说了不可能!”加隆皱眉,毫不留情地反驳,“科学的任何推测都需要严密的逻辑与数据支撑,你说这句话的背后理论依据是什么?拿出来让我看啊。”

      这下艾欧里亚抿着嘴,不说话了,脸色微微泛白。

      到底是做过几年副教授的男人,训斥起来毫不客气。

      加隆把护目镜顺手摘下来,往桌子上一扔,顺势靠上椅背休息。

      “别做了,放弃吧,你这样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

      然而艾欧里亚却没给他的回应。

      从鼻尖发出声嘲讽意味浓厚的冷哼,加隆没再管他,闭着眼睛休息。

      身旁的艾欧里亚却像没听到一样,动也不动的观察着细胞处理结果。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他小声说,“是的,就是这个结果。不会错的。” 嗓音很微弱,就仿佛是在给自己打气那样。

      “拿来我看。”

      加隆顿时烦躁地起身,把艾欧里亚从座位上毫不留情地赶走,自己坐在显微镜前调试着物镜焦距。

      观察了一会,只听见加隆毫不客气地批评起来。

      “完全不对!你自己看,处理前后差异太小,这么不明显的结果根本和预期不符,如果这就是你的pattern,我非要给你打回去重做不可!绝对有问题……”

      加隆在这边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没意识到身边人的表情。

      等他连嘲带讽一顿结束,转头去看却愣在原地。

      艾欧里亚捂着双眼坐在椅子上,手撑着头半晌都没有说话。

      这才意识到这个东西对他的重要性,加隆立刻愣愣地坐在一边,还未说完的话哽在喉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刚才那一番话肯定伤害到他了。

      艾欧里亚到底为何会这样一心扑在事业上,到底为什么会费尽心力地想要做出结果,这样的原因加隆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的,然而他却选择了最伤人的一种方式来表达。

      坐在转椅上的加隆无言地看着他,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去厨房冲了一杯热可可。

      伴随着瓷杯落在桌面上的声音,加隆想出言劝他休息一会儿,艾欧里亚饱含哽咽的嗓音却在此刻触动了脆弱的耳膜。

      “会有的,我一定能找到的……”他捂着脸,小声地说。

      看着他日渐疲惫的脸色和体力早已透支的身体,加隆在心里怅惘地叹了一口气,有些不忍地将视线转到了别处。

      蠢狮子……真是蠢狮子。他这么想着。

      “对不起,这么晚了还让你帮我。”

      送艾欧里亚出门的时候,对方抱着资料的身影看起来倍加落寞,对方噙着泪水向加隆道歉,那模样让人根本无法放下心来任他就这样离开。

      艾欧里亚说他之后会确定好结果再来找他,不然每次都像今天这样也太麻烦了。听完,加隆立刻摆手,示意这些都是小事。

      “我一直都很闲,所以……无所谓的,不存在麻烦的事情。”

      “……恩。”

      不知道是不是加隆的错觉,艾欧里亚的眼里因为他的这句话而微微点亮了辉光。

      加隆咳嗽一声,不顾已经渐渐发烫的耳垂,接着说道:“如果有什么新的发现,就再来跟我说吧。我会在这里等你的……什么时候都没关系,什么时候我都在。就算不聊实验上的事,只是喝杯热可可,我这里也会无限量供应的。”

      “好。”

      对方的唇角情不自禁地向上牵起,艾欧里亚被他逗笑了,随即摆了摆手跟他作别,转过身后走了几步,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微风吹乱他额前金棕色的刘海儿,那双碧绿的瞳眸深深亮着,氤氲着浅浅的眷恋之色。

      加隆愣了一下,等他弄懂艾欧里亚回眸的寓意之时,立刻便想要追过去,可是对方早已趁他愣神的时间走得不见踪迹。

      夏季深夜的庭院之中,只留下加隆一个人站在那里,任由迎面而来的凉风冷却胸腔里那颗燥动不安的心。

      那之后,加隆用计算机筛选出了几个靶点GENE,叫来艾欧里亚,两个人就在实验室里忙碌着。

      艾欧里亚在细胞房里忙前忙后地做实验,加隆则主要负责电脑方面的运算。

      等艾欧里亚忙完手头的事情,出门一看,发现加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他窝在转椅里,两条长腿交叠着搭在一边的台子上,脸上盖了本残页的《CELL》,身上的白大褂还没来得及脱,就已经就着这个姿势沉沉睡去了。

      艾欧里亚有些好奇地走过去,轻轻揭开那本书,露出的是一张稍显疲惫的脸。

      以往不到日上三竿绝对不会醒的人,连着半年日日起早贪黑,只是为了帮他找到那一丝可能性。

      青黑的眼窝昭示着他已经熬夜许久,精力严重不足的事实。但尽管如此,尽管满脸疲惫,但艾欧里亚还是看的有些出神。

      相当轮廓分明的一张脸,因为闭着眼睛陷入熟睡,所以缓和了眉眼间那股凌厉的感觉,反而带上一抹意外的柔和。

      艾欧里亚站在加隆的头顶位置,从上而下地看他。加隆睡得很熟,这么一会儿了也没有丝毫要清醒的意思。

      艾欧里亚却有些出神,像是着了迷一般,他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搭上加隆的肩膀,然后不受控制地低下头,慢慢地、慢慢地凑近。

      两个人的姿势刚好是错位的。

      这样低下头去,艾欧里亚无法看见加隆的眼睛,只能闻到他衣服上散发出来的清洗剂和医用酒精的味道。

      当两个人的距离终于近得只剩下毫米,近到几乎能感觉到加隆均匀的呼吸,艾欧里亚闭上双眼,轻轻地挨住那张唇,吻了下去。

      闭合的纤长睫毛在不断地颤抖。

      只是吻了一下。就一下而已,却仿佛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

      ‘嘀——’‘嘀——’

      这时,伴随着机器停转的声响,隔壁房间的离心机完成了定时工作,当即发出了刺耳的警示声。

      “……!”

      艾欧里亚如梦初醒,立刻红着脸抬起身,慌不择路地去察看情况,留下加隆一个人躺在椅背上。

      等他转身离开,加隆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张脸上慢慢地红了起来,甚至连耳垂都变得滚烫。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弯起的眼里全是星星点点的笑意。

      同一时间的另间屋子里,因为自己一时冲动而害羞不已的艾欧里亚也没有好到哪去,这会儿连脖颈处都染上一层薄红,大脑因为过度紧张而空白一片,连下一步该做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焦急之下艾欧里亚匆匆忙忙拿起移液枪,想调试刻度,却一不小心掉到了桌面上,枪把和桌面碰撞,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在隔壁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加隆,正手足无措之际,听到这声音顿时吓了一跳,以为是艾欧里亚过来了,他立刻手忙脚乱地随手抄起一本书,重新窝到转椅上躺好,把脸严严实实地盖住。

      结果忽然想起来对方刚刚已经把书拿掉了,加隆又腾地将脸上的东西揭掉,一下站起身,把书原模原样地摆在桌子上,然后迅速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装睡。

      为了不让艾欧里亚发现他有所变化的脸,加隆刻意将头别到另一边,埋进座椅里,然后紧紧地闭住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热烈而响亮的砰砰跳着。

      恍惚间,整个世界似乎都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声和对方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越来越近,艾欧里亚走过来了。

      轻缓的步伐在房间门口停住。

      望了一眼仍旧躺在座椅上的加隆,看他的姿势似乎连动也不曾动过,艾欧里亚的神色变得有些犹豫,他微微抱紧了怀里的东西,好半天,才低低地唤了一句:“加隆……”

      嗓音是带着点湿度的沙哑,就好像过度紧张所表现出来的那样。

      躺在座椅上的人身形不由得一僵,连呼吸都止住了,伴随着心脏的每一次搏动,都让那张俊脸充血的更加严重。

      “……”

      看着对方毫无动静的模样,艾欧里亚不忍心叫醒他到床上去睡,只好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手里的毛毯轻轻地搭在他的身上。

      加隆仍然是那副沉睡的模样,没有任何要苏醒的迹象。

      艾欧里亚没再多做停留,因为害怕会吵醒对方。他动作轻缓地退出了房门,走之前顺便关上了所有的灯光,一如既往地体贴。

      “呼……”

      待房门被轻轻带上,室内重新恢复寂静,加隆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蓝眸在黑暗中静静睁开,视线下移,望向身上盖的东西。

      不算大的毛毯上似乎还留有对方怀抱里的温度,加隆伸手握住毛毯,感觉有股热度顺着掌心缓缓地流进了心里。

      那温暖以备加柔缓的姿态胀满他的心,淌过眼眶,流过四肢,然后充斥在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从未给过外人好脸色看的加隆,就这样,难得和艾欧里亚以相当“平和”的状态度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时光。

      5月30日这天,艾欧里亚特意向总部请了一天的假,如往常一样来到了公寓。

      因为没有跟加隆提前打过招呼,所以对方并不知道他要来,自然也没有做好要迎接的准备。

      刚走到门口,屋内就传来玻璃器皿被摔碎在地的声音,紧接着,是加隆暴躁的低喊:“凭什么?!”

      站在门外的艾欧里亚吓了不小的一跳,要去敲门的手顿在半空,不知道该不该在此刻推门进去。

      “凭什么我加隆就要一辈子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隔着玻璃门,隐约可见加隆模糊的身影,他似乎正在跟谁打电话,伸臂一扫,书桌上的东西立刻七零八碎地摔了一地,发出巨响。

      艾欧里亚微微缩了下双肩。

      还从未见过他发怒到这种地步……破天荒头一回见识到了对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这让艾欧里亚倍觉意外。

      “为什么?如今还没出结果你们就想将它摧毁?”

      “……要我向你们妥协?做你的春秋大梦!”

      “都给我擦亮眼睛等着……!我迟早要你们所有人都对我刮目相看!”

      几乎是咬牙说完最后一句话,加隆将通讯器狠狠摔上墙壁,任由稀烂的金属外壳翻飞着落下,他踹开里屋的门走了进去。

      “……”

      数分钟后,站在门外的艾欧里亚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了进来,再三确定加隆已经进去之后,才迈步进来。

      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片狼藉的地面和乱七八糟的客厅。

      这种状况也不是一两次了,每次善后的人是谁其实两个人都心知肚明,默而不宣。似乎彼此间已经养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

      对此,艾欧里亚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便蹲下身,习惯性地替对方收拾着满地的垃圾。

      没想到,就在这一堆废纸团中,艾欧里亚却找到了一张看似很重要的文件。

      那张文件上的红字异常醒目,艾欧里亚微微睁大双眼,将它拿起来,怔怔地望着第一行字,一时间都忘了动作。

      “关于加隆的处分决定……?”

      【……由于以上种种原因,我们遗憾地宣布,将撤销您的副教授职位,同时剥夺您终身参与职位竞争的权利……】

      还不等他看完,猛然有一道阴鹜冰冷的声线在对面响起。

      “你在干什么?”

      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就见门边的加隆正阴沉着脸。

      艾欧里亚顿时失了语,有些慌张地站起身,不知道该做什么。他试图把那张纸藏到身后,却被对方一把抓住手腕。

      加隆毫不留情地从他手中抢过那种纸,然后当着他的面将纸撕成了碎片。

      现在的加隆浑身都散发着可怕的气息,这是艾欧里亚从来没有见过的,对方的气场让他觉得很不自在,但对上那双冰冷的蓝眸,艾欧里亚却又完全移不动步伐。

      “现在满意了?”

      紧紧捏着手里的碎纸片,加隆的视线一寸寸划过他的脸:“这就是我的秘密,如你所见,我是个被总部抛弃的人,我被剥夺了身为教授的权利,我是个残次品。”

      对方毫不留情的贬低自己,这句话和他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自信模样截然相反,但就是这样强烈的反差,让艾欧里亚有种第一次接近他内心的感觉。

      也许这才是真实的他,之前的种种不过是加隆伪装出来的罢了。

      对加隆的心情,艾欧里亚深有体会。

      他忍不住张了张嘴,想要安慰对方,却发现此刻的自己连好好说出一句完整话的能力都失去了。

      “只要有他在,我就永远都得不到重视,”也许是对方默然的表情在无形之中鼓励了加隆,加隆头一次有了强烈地想要向人倾诉内心的冲动,他的眼睛红了一片,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不过是他阴影后的替身,是一个不到万不得已就绝对不会拿出来的次等品,凭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加隆说着,一把将艾欧里亚猛地推到墙上,动作粗暴地单手揪起他的衣领。

      “唔……!”

      这次的加隆和上次完全不同,撞上墙壁的艾欧里亚立刻慌乱起来,他犹如小兽受惊的眼神让加隆很是受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让后者更是毫不遮掩自己的真实心境:“你也是弟弟,艾欧里亚,你应该更明白我的心情才对。”

      “被压制的痛苦,无法施展才华的折磨,你不觉得我们的处境根本就是一模一样吗?不……或许你比我还要更好一点,你起码有自己光明正大的职位,而我只是一个替补。”

      弟弟……?

      仅仅是听到这个词而已,艾欧里亚的眼眶就瞬间红了一圈。

      但凡一提到弟弟,紧接着,后面就会跟上‘叛徒’、‘艾俄洛斯’、‘罪人’之类熟悉的字眼,数十年语言暴力积累的习惯,让艾欧里亚的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地颤抖。

      “艾俄洛斯在的时候,他给你的恐怕全是压力吧,我们暂且不论他之后所做的事情如何,至少在叛逃之前,他是光辉的,他是荣耀的,他是完美的。”

      加隆一字一句地说。

      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锐利的匕首,深深地插进艾欧里亚的心脏,所有残酷的事实就这样被血淋淋地摊在两人的面前。

      “待在那样的哥哥身边,你一定恨透了没用的自己吧。所有人都会拿你和他来比较,你只能强迫自己不断地追上他的步伐,不要被他甩得太远,但很可惜,最后当别人提起你时,永远不会说他是‘艾欧里亚的哥哥’,只会叫你‘艾俄洛斯的弟弟’。”

      加隆笑了一声,瞳孔里的黑暗扩增着。

      “身为弟弟的我们多可悲,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却成了一道无法超越的鸿沟,用尽一生也无法弥补这道伤疤。”

      “别告诉我你对艾俄洛斯除了爱慕之外毫无憎意,艾欧里亚,我太清楚人性的黑暗面了,其实我和你本质上是同一类人,都是活在哥哥的阴影之下,没有自我的失败品——”

      结实的拳头狠狠砸上加隆的脸。

      后者登时被打得后退数步,直到身体撞上沙发才停下。加隆扶着墙壁站起身的时候,觉得脸上湿漉漉的,伸手往脸上一抹,才发现鼻血顺流得到处都是。

      他抬眼去看,而对面的艾欧里亚早已经双眸通红。

      “我和你不一样,加隆。”他定定说:“我从没有因为他的存在而否定我自己。相反,因为我和他身上流淌着相同的血液,所以我坚信,他能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而他做不到的,我也会替他做到。”

      艾欧里亚紧紧攥着拳头,橄榄绿的眼睛在日光下闪烁着剔透的光泽,加隆用手背粗鲁地擦掉鼻血,咬牙看着他。

      “没有人是谁的复制品,艾俄洛斯也好,撒加也罢,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也没有人是完美的,如果你只盯着黑暗的地方看,那么光明永远与你无缘。

      “也许艾俄洛斯曾经是荣耀的,那时我会为他骄傲,至于说他的污点、他做错的事情,身为弟弟我也会替他弥补,这是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

      “……”

      盯着他半晌,加隆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嗤笑了一声,“十五岁的小孩就少在那边自以为是了。如果靠麻痹自己就能获得救赎,那么这种不着边际的大话我能给你说上三天三夜。”

      这会儿鼻血有点止不住,加隆懒得再跟他废话,而是直截了当地让他收拾东西走人,以后都别想踏入这间公寓。

      艾欧里亚捏紧了手掌里的东西,那是他本来要送给他的礼物,但良久,却只是缓缓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三个月后,GBTS总部对外开展关于畸形血清的发布会。

      所有教授都拒绝承担主持的任务,按照惯例,重担自然落到了艾欧里亚的头上。

      刚一到场,站到台子上,还未来得及说出什么话,艾欧里亚就立刻被记者团团围住。

      “听说你就是艾俄洛斯的弟弟艾欧里亚对吗?你哥哥窃取实验室绝密资料叛逃,还丢弃了你,请问这是真的吗?”一名记者把话筒杵在艾欧里亚的脸上。

      “还有,现在都传言说是艾俄洛斯放出了畸形才导致瘟疫肆虐,请问他是什么时候有了背叛的念头?他有没有跟你说过?”

      不知从何而来的灯光异常刺眼,艾欧里亚试着转过脸躲避,话筒却不依不饶地跟过来。

      这句话漏洞百出。

      简单的一句话,他想反驳的点已经太多太多,不知道该从和说起所以只好选择了沉默。

      但就是这种态度让那些记者们更加疯狂地想要追求真相,弟弟脸上隐忍不屈的表情不正暗含了某种惊天秘密的可能吗?

      得知艾欧里亚去发布会现场的消息后,尚在实验室的加隆彻底坐不住了,当即就决定奔赴现场。

      数小时后,发布会非但没有结束,反而还有越发失控的架势。

      与此同时,加隆拼命从狂暴的人群中挤了出来。

      在眼前满是晃动的人影中勉强辨认出台上那抹脆弱的白色身影。

      穿着白袍的艾欧里亚脸色苍白地站在台上,过分年轻的年纪让他没有应对这种场面的能力。

      一群士兵拦在他和艾欧里亚的周围,拼命推开涌上来的人群。

      此刻台下的情况已愈演愈烈,刚开始记者们顶多是在喋喋不休地追问,现在已经有不少市民从座位上冲了过来,原本的发布会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就是他!我在研究院见过他!”

      “是他哥哥背叛的Sanctuary,还让瘟疫盛行,几乎毁灭了所有人!”

      “他弟弟想必也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杀了他!”

      有人向艾欧里亚吐口水,骂他“叛徒”、甚至“疯子”。一个可能是杯子的东西砸中艾欧里亚的头,血从额头沿着眉毛流下来。那个反瘟疫协会的分部代表拼命地抓住艾欧里亚的脖子:“是真的吗?没有血清对吗?”他竭力嘶喊,“告诉我!你们是不是还没有研制出血清?”

      艾欧里亚捂着流血不止的头顶,身体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般摇摇欲坠。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宛如深海中迷失方向的游轮,失去罗盘后,永远孤独地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八年了,真的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周围的流言蜚语变本加厉,赤裸裸的恶意与诋毁几乎让他感受到如同凌迟般的痛苦,体无完肤。

      周围有警察在维持秩序,但似乎都是徒劳,他们无法抵御陷入狂暴的市民,有人在后面朝他喊“看这里!从这里下来!”艾欧里亚于是顺从地转过身,试着从后方找条路离开,结果迎面而来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不算小的体积,狠狠砸上他的脑袋。

      “……”

      刹那间眼前漆黑一片,天旋地转之间,温热的液体从脑袋上汩汩流下来。

      在即将坠倒的那一刹那,一双有力的双手抱住了他。

      他抬起眼睛,努力眨了眨,才发觉鲜血顺着额头流进了眼里,让视线模糊不堪。

      但隐约间他似乎能分辨对方的脸。

      是加隆。他来了。

      不,或者应该说,他为何会来?

      “我带你走。”加隆说这话时好像咬住了牙,因为隐约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恨意。

      恨谁呢?艾欧里亚模糊地想着这个问题。恨这群狂乱不安的躁动人类?可是每个公民都该有知情权不是吗,身为科学家他没能力带给公众一个预期的结果,要承受这种愤怒也是理所应当。

      艾欧里亚顺从地被加隆护着离开会场。

      等两个人牵着手一路跌跌撞撞躲到没人找到的地下室之后,各自身上已经多处挂彩。

      艾欧里亚肩膀上全是泥土,也有砖头的碎屑,木块和鲜血。

      加隆身上就更加丰富多彩了,他过长的蓝发上似乎还有新鲜的鸡蛋蛋清。

      “这群人真是,什么都敢扔,以为是在下火锅么……”加隆半是开玩笑似的撩起自己沾满蛋液的头发,无奈地感叹一句,似乎是在缓和气氛。

      艾欧里亚抬起湿漉漉的眼神看他,然后走过来,伸手轻轻捋顺他的头发,片刻后,他的手心里攥着不成形的蛋液收了回去。

      加隆清楚地看见他的手臂在颤抖。

      “对不起。”艾欧里亚小声说。这隐忍委屈的嗓音几乎刹那间就让加隆的眼睛红了一圈。

      “这都不是你的错所以,拜托别露出这种眼神……”加隆紧紧皱眉,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劝慰。

      “我知道,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艾欧里亚神色黯淡,一只手还捂着受伤的头部:“这会对你的公众形象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加隆一字一句地反问,眼眶泛红:“我不该来,难道我就应该看着你被人欺负,受尽侮辱?”

      艾欧里亚试图辩解,但努力了一阵却只是徒劳地垂下眼神。

      加隆伸手要揽住他的肩膀,却被他后退着躲开。

      “我身上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请离我远一点,好吗?”艾欧里亚有些抗拒地皱起眉头。

      然而加隆却没给他逃脱的机会,而是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刚开始被强行揽入怀中的艾欧里亚还试图挣扎,但没过一会就放弃了要逃脱的打算。

      他的身体颤抖得很厉害。

      那双肩膀微微地上下起伏,加隆感觉胸前都湿了一片。

      视线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在倒地之前,他隐约听见加隆在耳边说:“怎么血还在流……糟了,好像伤到了重要部位……”

      等苏醒过来,是在医院的病床。

      艾欧里亚环顾四周,发现这房间的摆设十分熟悉,却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努力从脑海中搜索着相关信息,随之而来前额却传来剧烈的疼痛。

      “唔……”

      艾欧里亚捂着头轻轻□□了一声,眉头紧皱。他艰难地爬起身来,感觉到额头上缠了绷带,身上也换成了病号服。

      正在他对着被子竭力思索的时候,头顶上传来一道男性嗓音。

      淡淡的,又饱含温柔。

      “醒了,饿吗。”

      米罗双手插兜,站在旁边,眼神含笑。

      但艾欧里亚却发现他眼角微红,隐约残留着悲伤的气息。

      没有什么事能瞒过米罗的眼睛,他在刚刚的发布会场上丢人现眼的事情想必此刻早已传进对方的耳朵里。

      艾欧里亚温顺地抬起眼睛,“饿。”

      米罗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十分钟后,艾欧里亚坐在病床上,面前摆放着意大利面,米罗则拉了把椅子在床边闲闲地翻着杂志。

      艾欧里亚刚要拿起叉子,旁边的人忽然开了口。

      “是他送你来的。”米罗翻过一页书:“三部临时有事,他就先回去了。”

      “哦。”艾欧里亚没什么表情地点头。

      “为什么不反抗?”视线从杂志上移开,米罗问他。

      “什么?”

      艾欧里亚茫然地抬眼看他,仿佛是真的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一样。

      “我在问你,刚刚为什么不反抗?”

      “……我代表总部去发布信息,如果因为这种小事和他们大打出手,那么就与研究院的行动目的完全违背,被革职只是最轻的结果。”

      “这种小事?”米罗啪地把书扔到一边,紧紧地盯着他,咬牙重复了一遍。“这是小事?”

      对方眼眶通红地让艾欧里亚低头看看自己——如果这是小事那什么才叫大事?

      艾欧里亚罕见地没有给他回应,只是默然地低下了头。

      数分钟后,狮子座小声地开口:“也不过就是,身体上受了点轻伤……”

      “脑部受创,颅腔内有瘀血,要做手术才能取出来。”

      米罗一字一句地说,艾欧里亚不说话了。

      “很严重吗?”

      “是可以吃药,但——”

      “那吃药吧。”

      “……”

      米罗沉默下来,静静地凝望了他一会儿,才开口:“可以治好的。你交给我,我会给上面写申请,责任本不该你来扛,这是工伤,他们必须为这件事负责。”

      刚刚苏醒的大脑难以同时处理过多的信息量,对着盘子发了一会愣,把自己为什么会受伤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大概梳理了一遍之后,艾欧里亚把叉子放在一边。

      “叛徒,没资格享受研究院的医疗资源。不止手术,就算买耗材,也要经历层层审批,即便他们会同意,等结果下来再做手术,也是数年之后了。米罗,我等不了那么久。”

      “那就去其他医院——”

      “总部几乎掌控了所有的大型医院,你觉得我又能去哪里治病?”不等他说完,艾欧里亚就出声反问。

      像是被刺痛了眼睛一般,米罗立刻把视线别了过去。

      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

      坐在床上的艾欧里亚听见米罗哑声重复了很多遍。

      “没事的,只要我觉得没问题,就没有问题。而且,术后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我不想浪费。在结果没有出来之前,我不想被任何事分心。”

      艾欧里亚静静地劝慰。

      放弃劝说的米罗索性起身离开,在眼眶里的液体流出来之前他就先一步离开了病房。

      直到身边空无一人,艾欧里亚才拿起手里的叉子,他微微捏紧把柄,试着舀起盘子里的面条,能挑上来,却喂不到嘴边。

      尝试数次均以失败告终,吃不到面的艾欧里亚索性放弃,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只好缓缓地垂下眼睛,落在被子上的视线显得茫然而冷清。

      白色绷带遮住他金棕色的额发,特大病号服包裹住他的身体,松松垮垮的衣服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脆弱不堪。

      病房外不远处的走廊里,米罗和穆在对话。

      “……”

      “他根本什么都不懂。”

      “他怎么可能不懂?他什么都懂。他只是不说罢了。”

      “他太单纯了,整天只知道埋头做实验……”

      闻言,穆忍不住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我从来不觉得童年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男人心境会有多单纯,这世上的丑与恶他哪一个没有见过?你太小看他了,米罗。”

      米罗紧皱双眉,有些焦急地在原地打转:“我只是,只是很担心他的心理状况。”

      “别为他操多余的心,那样残酷的日子都熬过来了,长大之后若还困于舆论之中无法自拔,那可不是他的作风。相信他,再给他一些时间吧。”

      “……好吧,也许是我想多了……”

      “对了,给他拿药时,记得报我的名字。”

      “恩。”

      而强行将艾欧里亚带回医院的加隆,在被记者拍到面容后,立刻就被撒加一通电话叫了回去。

      因为已经被开除,按理说加隆本不应该出现在会场,违背了总部的命令,他的露面会理所当然地引起别人的怀疑。

      被问及为何不向他打招呼便冲动地奔赴现场,加隆立刻露出烦躁的表情,明显是不愿意被刨根问底。

      “……我只是把他从会场带下来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面对撒加的质问,加隆不情不愿地回答着对方的问题,视线却情不自禁地瞥向一边。

      这副心虚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在找借口,而究其原因竟然只是为了不让艾欧里亚再受人欺负,这种站不住脚的解释无疑让撒加越发火大。

      “记者已经拍下来了,”撒加紧紧皱眉,银色的长发顺从地垂在腰际:“你这样的举动会让别人怎么看?用不了明天,他们今晚上就会在报纸上写:我撒加的弟弟,加隆,竟然和叛徒的弟弟混在一起。你我的形象自此一落千丈不说,他们甚至会怀疑我们在私底下是不是也有着不可告人的谋反秘密?”

      闻言,加隆忍不住冷笑一声,抬眼看向撒加的同时,视线冰冷又锐利:“你和我本来就是幕后主使,谋逆共犯,如今只不过把罪责全部推得干干净净,过了几天所谓正面人物的光辉日子罢了,怎么?现在不过就是让别人说上两句而已,你怕了?”

      没有料到对方会突然说出这样直白的话,对面的人着实愣了一下。

      但很快,撒加就一改凝滞的脸色,重新平静了下来。

      “好吧……既然你态度坚决,那这件事情我可以不去追究。”

      “你本来就无权深究。”加隆立刻接下他的话,挑起眉,冷冷地看着他说:“我去救谁、我喜欢谁、我看上谁,甚至我想和谁在一起,你都无权干预更别说阻止。”

      “如果你只是把他当作排遣寂寞的对象,我当然不会管你。”撒加居高临下地站在加隆的对面,扯开一边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但眉宇间却是冷的。

      “但是,你要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可是艾俄洛斯的弟弟,他哥哥是被我亲手杀掉的,必要时连他也难逃厄运,这是你的原话,别告诉我你会因为某种不合时宜的感情而心软。”

      “……”

      这下,加隆没再说话了,摆在桌子上的手却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注意到了加隆的动作,撒加没有停顿,立刻接着说道。

      “我知道他去找过你,那个时候想必你们应该谈得很愉快吧,不然,现在的你也不会如此在乎他的感受,甚至为了他可以忍受那样极端的对待和谩骂。”

      撒加一边说着,一边望着加隆的脸,他仔细地审视着对方的每一个神态,连最微小的表情变化都不肯放过。

      “只是玩玩的话当然没问题,我知道被总部革职后的你心里肯定也很不好受,所以我这不是秘密召你回来了吗?

      “但是加隆,我还是得告诉你,你不是他的谁,你对艾欧里亚没有任何监护和看管的责任,他被人欺负也好,受人侮辱也罢,他就算被人钉在耻辱柱上供人嘲笑谩骂十三年,被Sanctuary里的无数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柄——那也都与你我无关。”

      眼看着加隆的神色明显出现动摇,撒加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刻意沉下嗓音,低声地引诱。

      “所以,加隆,玩完之后,就离他远点。别跟叛徒扯上关系,要知道,你我所要追求的东西,可远远不在这里。”

      要追求的东西……?

      加隆默然地重复了一遍,望着地面的视线动摇得更加厉害了。

      然而,片刻之后,这种摇摆不定的心境就顿时消失无踪,原本尚算清明的眼瞳,重新被铺天盖地的阴影所笼罩。

      “我明白了。”

      最后,加隆这样说。他捏紧拳头,一字一句,态度坚决。

      因为拒绝进行手术,所以在确认没有大碍后艾欧里亚就搬出了病房。

      但药物的作用似乎也并不显著,又或者说,那日受伤太过严重。总而言之,仅靠研究院发给他的药物根本无法彻底痊愈,可艾欧里亚似乎也完全没有要暂停手头研究的打算。

      就这样日积月累下来,脑内瘀血累积,严重压迫视神经,进而影响了他的视力。

      自那以后,艾欧里亚的眼神就总是虚设焦点,看起来仿佛茫然而冷清,永远都像个孩子那样,单纯干净得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这种状况在后续又服了一段时间的药之后有所好转,但总归留下了些后遗症。

      等眼睛大致适应了聚焦,艾欧里亚总算可以重新进行些分子方面的研究观测,但那道被砖头划出来的伤痕却宛如刺青一般,盘踞在他的右耳上方。

      虽然平常会被头发盖住,但只要有风,就不难发现他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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