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疯子

　　我叫汪小柏。

　　我家是十里八方有名的富商，不仅有钱，还有权的那种。

　　我是家里的老大，没有貌美如花娇弱可人心思歹毒的妹妹，也没有争宠吃醋害死我亲生母亲上位的小三后母，除了宠爱我的父母，就只有一个准备继承家业爱我敬我的懂事弟弟。

　　我的日子过得很舒服，幸福快乐，无忧无虑，人也难得的善良正直，是个大大大大大好人。

　　我不仅想做好人，我还想成为顶天立地人见人爱的大英雄。

　　我可不止志向远大，我还有些本事。

　　从小我就不爱绣花弹琴那些，喜欢搞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我娘纠正不了我，我爹也拿我没办法，我又不惹祸，做事总有些道理，他们也就随我去了。

　　说到我的本事，就不得不说我的师父。他是个十分厉害的刀客。本来这样的江湖人士不该跟我们家扯上关系的，可是他在路上帮过我们家的货商一次，爹娘要感谢他，可他什么都不要，最后白捡了一个徒弟，理由是找不到媳妇成家，想自己养个孩子玩玩。

　　嘁，那时候我都十岁了，早就过了给大人们养孩子成就感的那个年龄了。

　　可我师父真的厉害，跟着他我脱了好几层皮，不过也真正地练成了刀。

　　十六岁的时候我跟他说，“女孩子练刀会不会显得太粗鲁，我以后嫁不出去怎么办？”

　　师父很不屑地扬了扬眉毛，道：“练都练成了你现在还说这？”

　　“别人不要我我就嫁给师父吧！”我笑眯眯说道。

　　我喜欢跟师父开这类玩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特别怕他离开我，怕他不辞而别，怕他头也不回就走了，特别特别怕。

　　“那可不行，”师父摇摇头，“我这辈子孩子也算养过了，刀法也传下去了，下面就该享受人生。游山玩水啊，除恶扬善啊，被富家小姐的绣球砸中，入赘，做个中看不中用的漂亮姑爷，再被人寻仇追杀，跳下断崖。”

　　“在断崖下头寻到武功秘籍，几年之后修成绝世武功，跳出悬崖，一统江湖！”我眼冒星星地补充。

　　“小屁孩想象力怎么这么丰富。跳下断崖，然后我就死啦，死透透的。”

　　“完了？”

　　“完了。”

　　“真没劲。”

　　“行了行了，别偷懒了，继续练功，话说我们怎么从练功扯到这事上面去的？”

　　我摊摊手，道：“从师父说要娶新娘子开始的。”

　　师父无奈了，他用手扶了下额头，“你过来。”

　　我乖乖走过去。

　　师父从怀里摸出来一个面具，是个狰狞的鬼面，轻轻给我戴上。

　　“你使刀的时候，戴这个面具，嫁人的时候，别戴面具，这不就行了？”

　　“师父，你还会回来看我吗？”我呆呆地问。

　　“嫁出去的徒弟泼出去的水，随缘吧。”

　　说完，师父从大石头上爬下来，拍拍屁股，走了。

　　我一直怕他走，现在他真走了，我却没有追上去。

　　这以后，我就有了第二个本事——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

　　以前我就觉得自己蛮厉害的，对风吹草动这些较别人更敏感些，有了师父给的鬼面，我发现我能看到了，摘下鬼面也能看到。

　　他们有些在茶馆里头听书，有些跑到在庙会街市上看杂耍把戏，看到有人喷火的时候还拍巴掌大声叫好。

　　我挤过去，神秘兮兮地问了一句：“喂，你们不怕太阳啊？”

　　“什么太阳？”旁边的大婶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没理她，那两个鬼本来在看戏，见我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这才觉得不对，往前飘了几步，想离开我的视线范围，见我目光跟着移动，他们眼神闪烁地要开遛。

　　“你们跑什么呀！”

　　我大喝一声，追了过去。

　　路人们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我。

　　“哪儿跑！”

　　没注意看，我跟着那两只鬼跑到了不知哪家哪户的房顶上，他们又不跑了，转过来面对着我，气势更足的模样，凶巴巴地吓我：

　　“小丫头多管闲事，小心被恶鬼索命！”

　　我抱着手臂，满不在乎道：“你们鬼差出来办事还赶乱逛，小心我到阎王面前告你们的状！”

　　鬼差不信，一脸鄙夷地看着我。

　　我还有办法。

　　“喂，孟婆的脚还那么臭吗？”

　　他们一个劲地点头，总算相信我了。

　　对不起啊孟小六。

　　“来人，抓刺客！”

　　没等我们叙旧，底下就一阵吵吵嚷嚷，身着软甲的兵士要来抓我。

　　嗬，跑到不好惹的人家房顶上去了。

　　我连忙开遛，道理肯定是讲不明白的。

　　那两个鬼也跟着我跑了出来，幸灾乐祸地看我大口喘着粗气。做鬼真好，跑多远都不用胸闷喘气。

　　“那什么地方，我差点又要变成跟你们一样了。”

　　两只鬼对视一眼，似是十分犹豫该不该告诉我。

　　我捏了捏拳头，恶狠狠地威胁着，“怎么，是我提不动刀了还是你们要飘？”

　　“行吧，就跟她说吧，反正她……”

　　两鬼嘀嘀咕咕地商量了一会。

　　“那是王府，这家的小王爷呢就是咱们阎王的转世。我俩刚刚往这边跑也是想借借他的势，在人间待久了我们也会虚弱的，跟晒不晒太阳没什么关系。”

　　王府，转世。

　　有意思。

　　我家在扬州城，可我跟师父跑来跑去练功已经离开六七年了，倒不知道现在扬州城里有个王府。

　　他们说，那家的小王爷是个脾气秉性极古怪的，会鼓捣一些不吉利的东西，还常常戴着一些狰狞鬼怪的面具乱跑，许是长得奇丑无比，无法见人，可那王爷只这一个儿子，宠爱非常。

　　嘁，这帮嚼舌头的，他们就没听过鬼面战神的故事吗？人家是因为太过俊美才戴面具的，长得好看的人的烦恼我们也是不能理解的……

　　我有了主意。

　　他家是扬州城里最有权势的，我们家是最有钱的。他是家里最受宠爱的，我在家里是想干嘛就干嘛的。

　　正好，天生一对。

　　所以我就嫁给他了。

　　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十里红妆，张灯结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鬼王娶傻妻，有些人这么酸。

　　鬼王，就是他整天戴着鬼面具乱跑嘛。傻妻，大概是有段时间我老是在街上追着大家都看不见的鬼魂们问东问西的，被他们瞧见了，便说我脑袋有毛病。

　　我不在乎，这样我俩也算门当户对的，怪胎凑一对了。

　　至于婚后生活嘛，咳咳，我不告诉你们。

　　好吧好吧，一切还要从洞房花烛夜说起。那是一个美丽的晚上……

　　月亮很好看，喜饼也很好吃，我边等边吃，就吃光了床上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因为我睡着的时候嘴里还含着一个桂圆，所以流了一大滩口水在床铺上。

　　我给小王爷李肃的第一印象就非常不好，他没有看到我冰雪颜容桃李年，没有看到我眉目如画美腰身，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四仰八叉倒在床铺上吐了一地枣核桂圆核还流着口水呼呼大睡的蠢妇汪小柏。

　　人生低谷。

　　不过总体来说，我俩夫妻生活幸福和睦，没有争吵，也没有感情。

　　没错，李肃会陪我荡秋千，吃饭的时候会给我夹菜，上下马车的时候他会伸手扶我，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会从后边把我搂在怀里，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他也会摘下面具。

　　他长得真好看，我就知道外边那些造谣他奇丑无比的人只是为了博关注，他们根本没见过李肃到底长什么样。我盯着他的脸使劲看，使劲看，眼睛，眉毛，鼻子，嘴巴，一点都不像他，一点都不像，可他竟然是他。

　　李肃为我做好多好多事情，不是因为他喜欢我，只是他有求于我。不对，是我仗着他喜欢收藏面具就拿师父给我的鬼面诱惑他，作为让他对我好的条件。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你看呀，我有爹娘兄弟疼爱，有最好最厉害的师父，有顺风顺水万事如意的人生，可我偏偏要勉强李肃，勉强李肃喜欢我。

　　三个月的期限转眼就到了，李肃不再对我笑了，他对着我的时候也戴着他凶巴巴的假面。他走进来，手一伸，找我要东西，很是冷漠。

　　我这辈子从来没遇到这样不顺心的事情！

　　于是我耍赖了，我顶天立地敢作敢当问心无愧的汪小柏耍赖了。

　　“什么面具？谁说要给你了！我不给！”

　　李肃非常生气，他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似乎再懒得对我张嘴，别说甜言蜜语了，就是咒骂吵架也不肯。

　　我原先以为李肃性格古怪，谁也不喜欢，后来我发现他会在别的女子面前取下面具，会看着她温柔地笑。我原先以为李肃只是不了解我，没有跟我相处过，后来我发现，他只是不喜欢我。

　　既然我没有抓住李肃，那我就更不能失去他了。

　　我的莽撞，我的不经意，我唯一的挂念。

　　这一闹我跟李肃名为夫妻，实际上常常两三月不见一面，除了一些场合要去装装样子，回到家里一句话都不讲。

　　我在王府里待不住，时常乔装一番跑到外边吃酒喝茶。有次我喝了一夜酒，醉醺醺地钱袋被偷儿摸去了，我一大早还跑到人家茶楼里点了贼贵的茶醒酒，彻底清醒的时候只看见茶楼老板插着手瞪着我，就要拖我去报官。

　　报官？那可不行！

　　我对着老板就是一通声泪俱下抑扬顿挫的讲故事，讲自己如何身世凄苦坎坷，讲自己如何来到扬州白手起家，讲自己如何乐观向上积极生活。

　　老板一定是被我乱编的故事感动了，不仅没有把我拖走，还让我在茶楼里跟说书先生学本事赚钱吃饭，当然了，要先还他钱。

　　我听过那个老先生说书，就那几个老本子，没什么新意了，我跟他说了几个，他眼神都亮了，很快我就持证上岗了。

　　扬州城的百姓们早上很喜欢泡茶楼，我们这里一有新故事，便一传十十传百地都聚了过来。

　　我知道我成名了，可是成名也有成名的烦恼，像我这样本来有身份的人就不该成名，不然他们什么丑事都能给我挖出来造出来。

　　我开始戴着鬼面说故事。

　　我的故事很多，我在地府那九十年听过的鬼故事，现在我改名换姓，再讲给活人听。

　　离奇古怪的，皆大欢喜的，惋惜的，愤怒的，凄美的，残忍的。

　　稀奇，真稀奇。

　　我最喜欢讲的，是鬼面将军的故事。我讲他如何俊美非常，讲他如何用兵如神，讲他英勇善战，讲他端正方直，讲他一战封神，讲他英雄出少年。

　　这是个老话本了，许多人都听过，可我的这本不同。我还讲他如何被奸人陷害身死边关，讲他受到嫉妒受到不公埋没冥府，讲他转世多次磨砺心性。

　　后面这部分没人听过，也没人想过。

　　我本来时常情绪不稳定，时悲时喜，还经常深夜吹风喝酒。自从我发现对着一堆不认识我的人说话可以让我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的时候，我越说越多，我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们。反正他们也只当这是个话本故事，听完之后笑一笑骂一骂，也就忘了。

　　除了我，没人当真。

　　李肃也不会当真。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李肃也常去听我说故事。

　　他本是听手下说奔着我那鬼面去的，结果一场不落地听了两个月。

　　八月的夜晚能闻到甜甜的桂花味道，有桂花甜粥喝，有软糯香甜的桂花糕吃。我关了窗，不想再多看那银钩一般的月亮一眼。

　　一转身，发现李肃来了，自己乖乖坐在床边脱靴。

　　见我一脸疑问地看着他，他取了面具端端正正放在枕头旁边，说道：“母亲今天找我，说是想抱孙子了。”

　　合着是找我生孩子来了？！

　　我站在窗边没挪窝，他见我不动，用手拍了拍床板，示意我坐过去。我一点也不想理他，他干脆几大步迈过来就要把我抱起来，我哪能让他得逞，狠狠地踹了他小腿一下，趁他痛的弯腰，我闪身躲他远远的，道：“母亲说想抱孙子，又没说非要我生，你爱跟谁生跟谁生去！”

　　他似乎十分生气，跟我吵了起来，平时他都懒得跟我吵架的。

　　他说：“当初要嫁我的是你，爱我亲近我的也是你，耍赖与我冷战的还是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不说话，他真是一点也不像他，我在他身边待的越久似乎对他的印象就越不确定越模糊了，我不喜欢这样，我不想忘记他，我不能忘记他。

　　“你是不是在外头有别的相好了！”

　　他很生气，我听得出来。

　　可是他在外边不是也有相好？哼！

　　我赌气道：“是啊，我马上就要去找他，你最好休了我，我好跟他在一起，不用天天待在这破王府里守这些破规矩看你的那些破面具！”

　　“天天待在王府？我看你天天跑出去，不还在扬州城数一数二的茶楼里说书卖笑吗！”

　　原来他都知道，他每天都去听，可他却说我那叫卖笑。

　　本来第二天我就要去说鬼面将军的最后一场了，消息传遍了扬州城，茶楼的雅座早就订完了，听说大厅里插脚的空都没有。

　　可是我食言了，一个人食言一次，就可能会食言第二次。我上回虽信誓旦旦承诺请听下回分解，可是没有下回了。

　　我突然一点也不想向扬州城倾诉了，我不想他们听到这个结局，我觉得它一点也不美好，一点也合我心意，我害怕。

　　我抛弃了幸福顺利的生活，抛弃了令人艳羡渴望的身份，挑了一个行囊，天涯海角寻我师父去了。

　　我还算义气，临走之前，我把李肃自跟我成婚以来就心心念念的鬼面留给了他。

　　我还留给他一份和离书，只差他一个印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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