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春深

作者:不及一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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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不尽 (6)


      青鸢一早端来银丝面,棠儿这才想起今日是自己的生辰。

      回家和娘亲吃了午饭,听说月娥要走,立刻准备五千银票赶回听雨轩,却见院里只是寻常。

      去了知忆的绣房,金凤姐和小水仙都在,棠儿看看大家,疑惑道:“月娥就走了?”

      小水仙美妆艳眸,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回:“她迫不及待,老早走了。”

      棠儿顿感欣慰,“真好,先前一直以为她定不下心。”

      金凤姐从腋下牵出丝绢印着面颊,连讽带笑道:“倌人出嫁复又被赶出门的大有人在,看着吧,她若真心从良,我把脑袋给你们当墩子坐。月娥是我看着长大,自小就不安分,万把银子卖她清倌,哪晓得回头被客人差点掀了听雨轩。小浪货才十五岁,居然让后院的打手破了处,差点没把老娘气死。”

      知忆脸上含着几分忧色,柔声一叹道:“小蝶出嫁我们祝福欢喜,她就那样一个人出门,怪可怜的。”

      “她可怜?”金凤姐夹着嗓子,正一正脸色道,“孙季为人比不了石中玉稳重敦厚,但赎身银子拿得爽快,可见实力,定是金车之富。月娥就是只野马任谁也圈养不住,我今日把话放在这里,不出五年她定要重回乐籍欢场。”

      .

      娘姨丫鬟们抬桌子搬条凳,在水榭内设着大案,四处都是从云南快马运来的鲜花盆栽,棠儿这才知道是常敬霆要给自己庆生。

      水榭内张灯结彩搭成临时的戏台,说书先生,川剧变脸,耍枪舞剑,十番鼓,戏班子,各种表演轮番登场。

      露天摆了二十多桌席面,山珍海味,美酒佳酿,全是常敬霆请客,姑娘和客人们满脸欢喜,都跟着沾了光。

      常敬霆十分自信,从头到脚一身黑色衬着面庞俊美,他举止悠闲,更显得风流俊雅。

      莺莺燕燕,叶叶花花,吃酒闹到子时,骤然一场烟花秀,五光十色,绚烂夺目点燃了整片天空。

      常敬霆一定要约棠儿出来,此刻的秦淮河画舫如梭,月色灯影,涟漪激荡的河面漂浮着不计其数的莲花灯,甚是壮观。

      两岸观灯的人群不时发出惊呼,纷纷为这位放灯之人的豪举所折服。

      常敬霆笑得一脸灿烂,双手捧来一盏做工精巧的莲花灯,“蕙心纨质美韶许,玉貌绛唇淇水花,棠儿,祝你生辰快乐。”

      人真的很难拒绝虚荣,心意坚决的缘由只是因为诱惑不够。

      棠儿不由开心感动,接了灯,蹲下来许个心愿,纤手向水中一送,望着那灯融入星星点点的灯流。

      .

      玄昱住在莫愁湖边的行宫,这里翠竹掩映粉墙碧瓦,方圆数里内云树葱茏。

      园内花木扶疏,水榭前是两棵高度疏枝相向的合欢树,周边散置着各种盆景,清静雅致。

      书房三面都是镶铜片的大柜,柜子里的书整整齐齐,铜胎走兽香炉中焚着百合香。

      玄昱翻看收缴上来的白莲教书,内容都是些蛊惑人心,粗浅俚俗的话头。

      江宁参将刘禹辉侍立在侧,他手里随时能调度五千精兵,总算盼到这个为主分忧的机会,认真道:“白莲匪首月娘子会施法术,自称无生莲座前玉女转世,据说她本是六十岁老妪却有着十六岁处子娇颜,有人看见她身轻如燕稳站在荷叶上,也有人说她出没秦淮河。我的人勘察一年有余,匪徒有个窝点在天王寺,那里地势险要,只要架两门红衣大炮,再将整个栖霞山一围,定能杀倒一片。”

      玄昱就栖霞山地图上的位置再做分析,细一思忖,淡然道:“白莲教能蛰伏这么多年,组织一定极为严密,你先去查通匪报信者。”

      待刘禹辉离开后,白川大步进来,拱手道:“禀主子,诚至钱庄的老板李觅正是棠儿姑娘,我潜入她在桃叶渡的宅子,看见她父亲的牌位,上面的名字是李存孝。”

      玄昱心中一震,立刻想起她清丽的字迹,怪不得那般熟悉,原来她的父亲竟是自己的老师。

      三年前的一幕骤然浮现在眼前,她脏兮兮的脸,清澈如水的眼睛……

      玄昱眸子里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走神,须臾,立于案前研墨润笔,写完将一封密函晾干后交给白川,“尽快送到裕亲王手中。”

      .

      开春的天气依旧寒冷,窗外一片杏树不胜阳光下明艳绚烂,花枝在微风中曳动,释放出时浓时淡的香气。

      采莲声嘶力竭的叫喊响彻整个听雨轩:“不好,快来人,出人命啦!”

      顿时沸反盈天,丫鬟娘姨挤了一屋,七嘴八舌极力劝慰,知夏怔目平躺在榻上,脖子处一道淤痕格外惊心。

      采莲一见知忆,边抹眼泪边哭道:“姑娘将绦子挂在架上,幸亏我发现及时,若晚来一步……”

      知忆晓得是月娥嫁人的事刺激了知夏,她心里又痛又悔,凄然泪落,从腋下掏出撒花纱绢不住拭泪,向隅而泣。

      金凤姐由丫鬟搀着匆匆赶来,知道情况后顿感焦头烂额,将屋里的人请出去,握了知夏的手道:“好丫头,吴公子娶妻是正常事,你哪儿能因这寻死。我看他对你有心,往后想起定要来寻,你只管打扮得漂漂亮亮,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知忆的悲苦惆怅全部堆在脸上,似浓得化之不开,眼泪泉水般涌出来,泣声道:“都已经过去这么久,吴公子不会再来,你清醒一点,别再想他了。”

      两人好言软语哄了许久,知夏死意已决,异常安静,依旧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金凤姐絮絮叨叨,连埋怨带哄劝:“那吴公子看着人模人样,实际上狼心狗肺,这种人就是个歪倭瓜,鬼都不稀罕。我听雨轩的丫头个个可人意儿,不是我吹,管他什么千金小姐,姿色哪儿能跟你们一比。”

      棠儿轻步进屋,手中端着一只白瓷小碗,“让我劝劝知夏妹妹。”

      余人散去,屋内安静,窗户缝隙透进一股凉丝丝的风。静静的沉寂后,棠儿扶知夏靠在枕上,将盛着褐色药汁的碗靠近她嘴边,“这碗是毒药,喝了烦恼全消。”

      知夏万念俱灰,一张脸原本无波,听这一句,伸手扶着碗,大口喝得碗底的渣也不剩。

      棠儿将药碗搁在案几上,微微一笑道:“我怕死,瞧你柔弱,原来这么勇敢。”

      泛黄的往事在棠儿脑海中逐渐清晰,一时感慨于心,一时黯然自伤,“我能理解这种从天上跌落到尘埃的巨大落差,我曾是书香千金,父亲并不纳妾,我这个女儿就成了掌上明珠。我一直坚信自己会嫁给天底下最有权势,品行最优秀的那个人,在纸上,心中默写他的名字无数遍。”

      棠儿鼻子一痛,泪水瞬间盈满眼眶,心酸地说:“家中突遇巨变,父亲获罪被流放南疆,我与娘亲还有哥哥弟弟千里迢迢回到老家。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们收到父亲的死讯,娘亲哭够了,强撑病躯带着我们耕种。家族长辈不肯继续帮助,狠心收回田地将我们赶出来,娘亲只能带着我们去安徽投靠母家。我清晰记得突发洪灾的那天,天空暗如黑夜,我们人手一只木盆,奋力向外挖水想要保住瓦房。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大水不刻便有五尺多深,有人被洪水冲走,有人抱在树梢,我们一家人爬上屋顶眼看死亡来临。”

      听到这里,知夏蓦地紧张,似有狂潮在自己心底涌起,翻滚激荡,深深沉浸在可怕的灾难中。

      “想着去那边能见到父亲,我们异常团结,倒也不觉得死有多可怕。眼前是咆哮奔腾的江水和茫茫浑浊,我想起那个深藏在心底的人,心中陡然生出希望。老天似乎听见了我的祈求,上方是个林场,大量木头顺着洪水流过来,我们抱住浮木拼命往岸边游。洪水掀起的旋涡几次将我们绞入生死界线,我们在水里足足漂了半日,终于爬到江岸。那场洪灾中死亡的人数不下上万,是他给了我必须活下去的动力。”

      知夏面露惨色,小声问:“那他呢?”

      棠儿想起玄昱依旧心凉,垂目从怀里拿出帕子擦去眼泪,凄楚一笑,“他住在这世间最坚固的堡垒中,再安全不过。”

      知夏双眼发直,打了一个寒颤,幽幽地问:“他现在还好吗?”

      棠儿笑一笑,那段往事仿若云淡风轻,“刚见过,他很好,我也很好。”

      知夏若有所想,心中又生出悲痛来,满腹绝望地说:“棠儿姐姐,我死了,吴公子会想起我,会难过吗?”

      “他会,但只是片刻或者一时,他很快便忘了你,甚至不愿想起。”

      知夏眼中闪烁着复杂又伤感的光,一抽一噎道:“他本生就忘了,再忘一次吧。”

      往事遽然间远去,棠儿的思绪空前明晰,“那个人在我生命中住了太久,久到曾在我心里发芽生根,但他却是这世间最冷漠的人,是他将我送回听雨轩。当晚就有人覆在我身上,幸好我留有一手,靠小聪明保住了清白,若要因这些去死,我坟头上的草已经不知有多深了。”

      知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神色中交错着惊诧与混乱,脸色白中泛紫,紫中又泛出青来。

      棠儿含着笑一点点抬起眼眸,“刚才给你喝的是补充气血的药,我们要好好活着,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

      知夏的心猛地一痛,呜呜啼哭:“棠儿姐姐,我生而无望,真的不想活了。”

      棠儿身子向前倾,抱住纤瘦的她,“这世间的姻缘说也现实,有些是一群人倾尽心力撮合而成,有些则是利益不达者绞尽脑汁去拆散,当事人的意愿微不足道。爱情不是全部,生活中还会有美好的东西,我们不该为不值得的人放弃生命。”

      知夏素眉深锁,放声哭道:“棠儿姐姐,我们没有做过坏事,命为什么这么苦?”

      棠儿目光坚定,“相信我,只要固守初心,一切都会好起来!”

      棠儿安抚好知夏,让采莲过去看着,与知忆对面而坐,“知夏不适合待在听雨轩。”

      知忆眼鼻通红,拿帕子抹泪,“我何尝不知道她不适合做这行,人间这么大,可我无能为力,不知道哪里才是她能容身的地方。”

      棠儿心中一阵悲酸,凛然道:“我当知夏是妹妹,接她去家里住段时日你看如何?”

      知忆神色凄然,难过地说:“她的身子贱,你有哥哥弟弟,住到你家恐怕不好。”

      很奇怪,棠儿想起玄昱的那句话,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

      “你什么都不用多想,我们都是身不由己,若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谁还能看得起我们?”

      知忆踌躇许久,鼓足勇气,第一次对她开口请求:“棠儿,金凤姐没叫知夏签卖身契,她家务活样样能做,让她去你家做个丫鬟可行?”

      棠儿点头答应,两人一起帮知夏收拾东西,知夏终于能彻底离开这里,心中生出希望。

      看着马车离去,知忆泪水止不住了,她多希望自己也能离开,一想到几万赎身钱,家里还要自己存钱帮衬,只感前路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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