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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青衣的表妹
一 这些鱼离了鱼盆就会死,不能放生的
熏风穿堂而过,带来了夏蝉的幽幽长鸣,小泰在学堂里正考试。
朔望课半月一考,分等第,行赏罚,每个学子都认认真真地作答,除了他。
他心里有事,匆匆写上几笔,就去交卷。老夫子抬眼看看他,叹了口气,“急什么,好好再检查下。”
小泰笑嘻嘻说:“检查好了。”
老夫子挥挥手让他走了,看着他欢呼雀跃的背影,摇摇头,“可惜。”
奶娘李妈妈早在家门口等着他,他一见就问:“妹妹来了吗?”
“来了,就在后院,你那妹妹长得好极了。”
小泰撒腿就跑,任凭李妈妈在后喊他,也假装没有听到。
后院花厅里,姑姑和母亲正在说话,祖母也在,她们似乎刚刚哭过,眼睛红红的。
小泰站在门外偷偷看了看,没有妹妹的身影,正失望间,被母亲叫了进去。
还没等他行礼,早被姑姑一把揽在怀里,一句话没说,眼泪已落在他的脸上。
这亲密的动作让小泰很不习惯,稍稍挣扎了一下。
母亲说:“让姑姑歇歇,你去找妹妹玩吧,她在小书房看鱼。”
小泰迫不及待就跑了出去,穿过垂花门,一路跑到了邻院小书房。
妹妹小小的个子,穿着一身青色的袄裙,领口绣了白色的折枝梅,漆黑的头发梳成双丫髻,用月白色的绸带绑起来,垂在耳边。
她站在小凳上,扒着青花白地鱼盆看金鱼。
李妈妈站在她身后,双手虚护着她,看见小泰,拍拍妹妹的肩膀,“看,哥哥来了。”
妹妹冲他笑了下,甜甜的,带着羞涩。
小泰走过去,“李妈妈,我护着妹妹,你去忙你的。”
李妈妈还担着厨房的差事,确实忙得很,便嘱咐他,“好好看着妹妹,不许淘气,中午妈妈给你做红烧丸子。”
李妈妈走了,妹妹专心看着鱼,没有说话。小泰专心看着妹妹,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妹妹说:“这些鱼好可怜,只能在小盆里转圈圈,能不能放她们回河里?”
“不行的。”
“为什么?”
“她们离了这里会死。”
“为什么?”
小泰挠挠头,不知怎么回答,半天才说:“爹爹说的。”
妹妹又沉默了,只低头看鱼。
小泰的心里突然有点难受,他想了想笑着说:“我带你去看河里的鱼,她们游来游去,快活极啦!”
二人悄悄出了后门,穿过麦田,一条浅浅的溪流横在眼前,岸边的大柳树枝条垂下来,调皮地在水面上一起一伏。
“看!”小泰指着水面大叫。
清澈的溪水中,小鱼儿欢快地游过。
妹妹笑了,她便坐在树下,一会儿低头看看鱼,一会儿抬头看看小泰。
风儿从水面上吹来,带着水气,凉爽得没有一丝暑气。
妹妹说:“我们家后门没有河,只有宽宽的街道,白日里都是人啊轿子马车的,还有好多卖麻糖、瓜子、豆汁儿什么的,很热闹。”
“我也喜欢热闹,乡里每次大集我都去,还有庙会,我翻跟头比台上的武生还厉害呐!”
说着,小泰就在空地上开始翻跟头,一口气就是十个八个的翻。
妹妹拍着手不住叫好。
小泰跳到水中的大溪石上,“咱们到河对面去玩,一蹦就过去啦。”
那石头微微晃动,妹妹看着害怕,“我不敢,我最怕摇晃的东西,——当心摔下去。”
“你是女孩子所以你怕,我是男孩子我不怕!”小泰伸出手,“来呀,我拉着你。”
妹妹还是不敢。
小泰笑着说:“所以你是个怯弱的女孩儿。”
妹妹笑了一笑,伸出手,“我试试看,你可要拉住我。”
阳光下,两个人的手在隔着溪水相握。小泰用力一拉,妹妹上了大石。
小泰高兴得拍手,“你现在不是怯弱的女孩子啦!
妹妹抿嘴笑着,却不小心脚一滑,摔进了水里。
小泰吓坏了,赶紧把妹妹扶起来。
溪水不深,甚至没有没过小泰的大腿,妹妹的衣服全湿了,手也磨破了皮儿。
妹妹的大眼睛里泪水直打转儿,却倔强地没让它流下来,她说:“我不哭,我一哭,娘就要哭。”
小泰拧干她裙子上的水,拉着她慢慢往家走,“我刚才看见姑姑哭,她为什么哭?”
“哥哥死了。”
“……怎么死的?”
“不知道,白天还好好的,我们还一块玩,他还说要给我做个葡萄架,夏天又能乘凉,又能吃葡萄。可是夜里他突然发病,又怕水又怕光的,谁也不认识,娘的眼睛都哭肿了。我很害怕,石姨娘就哄我去睡觉,等我睡醒了,哥哥却睡着了,怎么叫也不醒,他们说他死了。”
说着,妹妹的眼圈红了。
小泰不知道说什么好,又听妹妹问:“为什么人死了东西也要烧了呢?”
“什么?”
“爹爹把哥哥的东西,衣服、玩具、写过的字,都烧了。我偷偷藏了他的字,娘翻出来看见只是哭,我也跟着哭了半天,爹爹训了我一顿,把那张字也烧了。”
小泰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夫子说睹物思人,许是这个道理吧,姑姑看见哥哥的东西,就想起哥哥来,心里难过。把东西烧了,她瞧不见,兴许就少想念几回,心里就少几回难过。”
妹妹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那等我死了,一定要把东西烧得干干净净,让娘看不见,她就不难过了。”
小泰一阵心慌,憋了半天说:“我也是你哥哥,往后我护着你,你不会死。”
妹妹说:“可你不是我娘生的,你不是我哥哥。”
“……表哥也是哥哥。”
妹妹笑了,“好。”
回到家,母亲一见妹妹浑身湿哒哒的,顿时着了急,忙和姑姑一起给妹妹换了衣裳,又喂她一碗浓浓的姜汤,生恐妹妹受了风寒。
她一边忙活,一边不住数落小泰。
妹妹说是自己滑下去的,不关哥哥的事。
祖母也笑着替他解围,“小孩子,贪玩些也是有的,不过略沾点水,不妨事的。”
母亲听了只是摇头叹气。
晚间,妹妹渐渐发起热,将晚饭全吐了出来,母亲慌忙请来郎中,开了一副药,李妈妈熬成黑乎乎的药汁子,姑姑抱着妹妹,一面淌眼泪,一面哄妹妹喝药。
妹妹很乖,没哭没闹,小口小口将一碗药都喝了下去。
姑姑哭得更厉害了。
祖母坐在一旁,拨着佛珠,闭眼默默诵着佛经。
小泰呆呆地站在门口,心里闷闷的,又害怕,又难受。
这一年,他十一岁,她八岁。
二、酸梅汤和萤火虫
郎中的药很管用,第二日妹妹的病就好了大半,小泰这才放心,提着书袋去了学堂,
晌午的时候,小泰飞也似地跑回家,扔下书本就找妹妹。
妹妹还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也吃不下饭。
小泰说:“我做酸梅汤给你喝,酸酸甜甜的,可好喝啦。”
妹妹说好,她最爱喝酸梅汤了。
小泰跑到厨房,翻箱倒柜,把梅干、山楂干、甘草统统找出来,瓶瓶罐罐摆了一溜,逐个点了一遍,大叫:“李妈妈,糖呢?”
李妈妈在院子里收拾鱼,头也没抬说:“褐色瓦罐。”
小泰从灶台最后面找出来。
烧了半锅水,把杂七杂八的材料往里一扔,咕嘟咕嘟煮了半天,吸溜着嘬了一口,好酸!
他挖了两大勺子糖进去。
烟熏火燎一顿折腾,小泰把酸梅汤捧到妹妹面前,眼睛亮亮的,“尝尝。”
妹妹拿小勺尝了一口,眼睛鼻子皱成一团,半天不语。
小泰问妹妹好不好喝。
妹妹吐吐舌头,“难喝。”
又尝了一口,接着说:“难喝。”
小泰恼了,抢过来喝了一大口,呸呸全吐在地上,又酸又涩又咸,还有股药味。
小泰放下碗,拍拍手笑说:“何止是难喝,简直是太难喝,不能喝的,扔了吧。”
妹妹又端过来,“好喝的。”
一碗酸梅汤见了底儿,
小泰的耳朵红了。
厨房里,李妈妈拿着瓦罐纳闷,“怎么少了半罐子盐?难道老鼠也偷盐么?”
傍晚,姑姑给妹妹洗了头,坐在屋里给她篦头发。
小泰支着脑袋,等妹妹梳好头一起去玩。
姑姑说:“妹妹身子刚好,还虚着,头发也没干,不能见风,小泰自己去玩吧。”
小泰哦的一声,郁郁地走开了。
晚饭后,小泰推碗就往外跑,也不说去哪里。
夜色浓了,没有月亮,星星缀满了暗色的天空,调皮地眨着眼睛。
祖母在屋子里拣佛豆,母亲和姑姑坐在院子里乘凉。
小泰从门口进来,拎着一个纱布兜子,问了声好就跑去找妹妹。
母亲摇头说:“都玩疯了,功课也不好好做,少不得又挨夫子的手板。”
姑姑扇扇子的手顿了下,什么也没说。
小泰兴冲冲找到妹妹,拉着她去后园子。
夏天的夜风并不凉爽,却也不似白日间炎热,吹在脸上熏熏然,痒痒的。
妹妹好奇地看着小泰拿出纱布兜子。
“里面装了什么亮闪闪的?”
小泰走到花丛里,扯开布兜向上一扬。
无数只流萤展开快乐的翅膀,点亮了寂寥的夜空,带着温暖的萤光,降在花间草上,舞在妹妹的四周,给妹妹的小脸染上一层黄晕。
妹妹拍着手笑起来,站在大石上,指着天空说:“像天上的星星洒了下来。”
石头上长着青苔,滑得很,妹妹只顾看萤火虫,没有站稳,不当心一跤跌下去。
幸好小泰站在旁边,眼疾手快抱住了她。
两人齐齐跌进花丛里。
妹妹没事,小泰扭了手腕。
妹妹急得哭了起来,十分地自责。
小泰忍着痛,安慰她说:“我不疼的,你别哭。”
后园子的声响惊动了大人,母亲看到小泰伤的是右手,又心疼又着急,一面给他上药,一面不住数落小泰太淘气。
妹妹想说是自己连累了哥哥,小泰却抢在妹妹前面开口:“我知错了,以后不会再爬石头玩。”
妹妹微微低下头,腮边还挂着泪珠,神情恹恹的,疲乏地靠在姑姑怀里。
夜间下起了雨,还时不时传来雷声。
雨很大,一直下到第二日,早间起来的时候,小泰听母亲和姑姑抱怨道:“河水涨得老高,又把石板桥没了。乡下就这点不好,比不得城里,处处平坦宽路,下再大的雨也能去学堂……”
后面姑姑说什么小泰没有注意听,他很高兴,石板桥是通往学堂唯一的路,被淹也就意味着他今日不用上学去了!
庭院积了很深的水,雨点打下来,溅起一朵朵小伞花。
妹妹坐在廊下看着雨发呆。
下雨哪里也去不了,小泰也觉得无趣,方才不用去学堂的喜悦也没有了,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妹妹身边发呆。
妹妹看雨,他在看妹妹。
雨小了,天晴了,清风吹过,水面粼粼的,阳光的照耀下,细碎的光不安分地跳跃着,摇晃着小泰的心。
妹妹揉揉发涩的眼,扭头对他笑道:“哥,天晴啦。”
小泰点点头,“是的呢,——你看院里的水,敢不敢下去踩水?”
妹妹自然是不敢的。
小泰俯身脱去鞋袜,将裤腿挽得老高,得意洋洋说:“我敢!”
水有些凉,却很舒服,青砖地上长着青苔,踩上去有些滑腻腻的。
他光着脚哗啦哗啦来回趟水,一开始还小心翼翼移动脚步,后面就昂首挺胸迈开大步,好像战场上得胜归来的将军。
妹妹叫道:“哥哥快上来吧,舅妈看到会骂你的。”
前院传来母亲的声音,小泰吐吐舌头,飞快上了台阶,却因右手受伤,怎么也穿不好袜子。
妹妹蹲下来,掏出手帕细细给他擦干脚,再给他套上袜子和鞋。
她低着头,没发现哥哥红了脸。
小泰回到书房,摊开书盯了半天,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这个炎热的夏天一般躁动不安。
三、没扎完的葡萄架
学堂进了水,泡了桌椅墙壁,没办法讲课,夫子索性放了学子三天大假。
小泰非常高兴,正好有时间给妹妹扎一个葡萄架。
他找来一捆竹竿,数数不够,又把缠着牵牛花的竹竿拔了,准备扎成一扇方形的篱子。
李妈妈看见,急得大叫:“造孽、造孽,好好的你把架子拔了做什么?看看这一地的牵牛花!”
小泰笑道:“妈妈别急,等葡萄长出来管教你吃个够。”
妹妹瞧着有趣,也跟着忙活。
两人在树荫下忙了一天,直到暮色笼罩大地,李妈妈过来喊他们吃饭,才住了手。
母亲笑道:“妹妹来,小泰可算有了玩伴儿,饭也不记得吃,手腕子也顾不得疼,赶明儿妹妹回家去,你可怎么办?”
小泰只当母亲拿他取笑,没有在意,匆匆几口扒完饭,自顾自琢磨接下来怎么扎葡萄架。
祖母说:“急什么,就算做好了今年也来不及种葡萄。”
小泰头也没抬,“你不懂。”
祖母哈哈笑起来,敲着他的脑袋说:“祖母是不如小泰懂得多。”
所有人都笑了,除了姑姑。
翌日,碧空如洗,母亲提议去后山上走走。姑姑神情懒懒的,不大愿意动,耐不住祖母的劝说和妹妹的恳求,只得跟着一道去。
雨后的青山润透极了,行走在浓绿欲滴的林间,看着阳光下灼灼生辉的野蔷薇丛,人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姑姑脸上露出了欢心的笑。
姑姑久居后宅,很少这样走动,母亲怕她累着,走到半山腰,就扶着她进了山间亭子休息。
小泰领着妹妹在溪水旁边玩。
雨后的溪水涨了,流水绕过溪石,潺潺而歌,夏阳照着山坡,蝉声聒噪。山脚下田垄一望无际,其中星星点点几家农舍。
妹妹青色的裙角在风中微微飘着,她轻轻说:“这里真好,我不想回去了。”
“那就别走了,留下来我天天陪你玩。”
小泰随手折下柳枝,先编了个没顶的帽子给妹妹戴上遮阳,又编了个小船给她玩。
妹妹把小船放进溪水里,看着小船随水流走,“要爹爹应许才行。”
“让我爹爹给姑父去信,没有不答应的。”
正说着话,李妈妈气喘吁吁走来,唤他们回去。
到了山间小亭,只见姑姑无力地靠着亭柱坐着,眼睛紧闭,脸上似乎有泪痕。
妹妹一声不吭过去,环着姑姑的腰,乖巧地伏在她怀里。
小泰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母亲摆摆手没有回答。
晚饭的时候,没人说话,大家沉闷地吃过,祖母把姑姑叫到房里,关起门来说话。
小泰还想去找妹妹,母亲不允,把他拘在身边,盯着他读书。
好容易应付过去,小泰又问起白天的事,这次母亲没有瞒他,“你姑父来了急信,他家添了个庶子。”
“姑姑是不是想起自己的儿子,所以伤心得哭了?”
“唉,你小孩子不懂的,”母亲眉头微锁,深深地叹了口气,“爱子的心固然深刻,姑姑也不能只顾伤心难过,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她这次回去,如果还振作不起来,只怕今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小泰不明白,母亲却不肯再说,只催着他去睡觉。
躺在竹子凉席上,小泰有些懊恼:晚间回来妹妹看上去很难过,我竟没有去安慰她!明日一定要哄她开心,做什么能让她开心呢?后山已经去过了,家里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乡下也没有什么热闹的地方……
想来想去,他渐渐有些困了,迷迷糊糊之中看到妹妹坐在树影斑驳的长廊下,顶棚爬满了葡萄藤,葡萄还没成熟,带着青涩垂下来,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妹妹一身青色的袄裙几乎融进背后的绿色,她仰头甜甜一笑,“哥哥!”
再睁眼,满室晨光,小泰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今日是假期的最后一天,无论如何都要把葡萄架搭起来。
姑姑和母亲去镇上买东西,小泰和妹妹在树荫下接着搭葡萄架。
可忙活了整整半日,才勉强扎好了一个歪歪斜斜的竹篱子,刚支起来,就散了架。
对两个孩子来说,这活计太难了。
李妈妈还在心疼牵牛花,看着他们为难也不去管,祖母只当两个孩子淘气,摆弄一阵就会抛在脑后,也没有放心上。
妹妹的小手被麻绳勒得红红的,小泰就让她坐在一边看着,不叫她帮忙。
太阳很大,他晒得满脸通红,神色无比的认真。
妹妹去午睡,李妈妈唤小泰也去,小泰没动,仍旧与手上的竹竿较劲。汗珠顺着他的鼻尖一滴一滴流下来,打在衣襟上,砸在青石板上。
阳光下的少年,热烈而执着。
祖母拄着拐杖站在廊下看他的身影,又看看凉塌上午睡的妹妹,良久没有说话。
下午姑姑和母亲从镇上回来时,葡萄架的顶棚已经扎好了。
小泰抹了一把汗,指着地上几根粗壮的木杆说:“打好桩子,将顶棚往上一放就行,来年就能吃到葡萄啦。”
母亲说今日太晚,明天再请人来把木桩立好。小泰不依,定要今日,母亲被他吵得心烦,就让李妈妈找佃户帮忙。
掌灯时分,葡萄架终于搭起来了。
小泰和妹妹坐在台阶上,沐浴着星光,双手支着小脑瓜,看着葡萄架,憧憬着来年的葡萄。
第二日一早小泰要去学堂,临走时叮嘱妹妹说:“我午后就回来,你在家等我,咱们一道去学种葡萄。”
妹妹答应了,送他到门口。
小泰走出去好远,回头望来,还能看到妹妹小小的青色的身影伫立在门旁。
这半日极其的难熬,好容易等夫子下课,小泰正要拿着书袋走,却被夫子留下,逼他背了几页书才作罢。
小泰飞奔回家,一脚进门就大喊妹妹。
母亲从屋里走出来,嗔怪说:“小声点,祖母还在午睡,不要吵醒她。——姑姑家里来人接,她们午前就走了。”
小泰呆了,“你唬我!”
“我唬你做什么?不信你自己去看。”
果然不见妹妹的身影。
小泰气恼说:“怎么不早告诉我?”
“前儿个就说了,是你光慌着淘气没注意听。”
“为什么不让李妈妈叫我回来?我还能送送妹妹。”
母亲气笑了,点着他的额头说:“忙乱了一上午,谁还记得去叫你?再说送人重要还是学业重要?没的为送人耽误功课的道理。”
小泰无话可说,饭也不吃,坐在台阶上看着葡萄架生闷气,李妈妈叫他几次也不理。
母亲很生气,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我看你是这几日玩疯了,忘了接人待物的礼仪,也忘了课业!现下妹妹走了,你的心也该收收,好好温习功课去,下次朔望课考试,你必须考第一!”
她吩咐李妈妈:“既然他不想吃就不要管他,将厨房锁起来,什么时候他写满二十张大字什么时候再让他吃饭。”
小泰坐到书案前,满腹的郁闷难过,一下午也没写满一张字。
天渐渐黑了,乌云层层叠叠聚集过来,一道闪电划破黑沉沉的天际,轰隆隆的雷声中,狂风挟着暴雨不停地咆哮,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混沌。
雨直直下了一夜。
小泰惦记庭院里的葡萄架,不等风停雨住就跑出去查看。
木桩子倒了一个,半个顶棚塌下来,竹竿松松垮垮地支在地上,断了的麻绳在风中可怜地摇摆着。
油伞从手中滑落,啪嚓一声掉在积水里,小泰顷刻之间就被雨水打湿了半边身子。
泪水混着雨水,模糊了视线。
四、留下来可好
几年过去,漫山遍野的迎春花开了,此时小泰已十五岁,有了秀才功名,正在准备秋闱——如果能考中,就是县城里最年轻的举人。
全家人都对他寄予厚望,小泰也敛了心思,不像小时候好动顽皮。
这日小泰从学堂回来,进门竟看到了父亲。
“爹爹怎么突然回家了?难道特意过来盯着我读书?”
父亲一直在外任职,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家。
但小泰很快发现不对劲,父亲眼圈隐隐发红,脸色很难看,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悲愤。
屋里传来哭声,小泰赶忙跑过去。
白发苍苍的祖母闭目躺在床上,满脸泪水。
母亲陪坐在床侧,哭得双目通红,一面给祖母顺气,一面劝说:“您上了年纪,经不得折腾,我们两个去,一定弄个清楚明白。”
“祖母,娘,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勉强止住抽咽说:“姑姑去世了。”
小泰呆住了,“怎么可能?前阵子妹妹来信还说姑姑想夏天回来呢!”
母亲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和妹妹有书信来往?”
小泰摇头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娘,你和爹爹要去姑父家吗?带上我吧。”
“不行。”母亲一口拒绝,看了看祖母,温声对小泰说,“家里要留人照顾祖母,李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你长大了,要学会承担起家里的责任。”
祖母嘶哑着声音说:“我要去送她一程,不能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母亲叹道:“您冬天刚一场大病,身子骨还虚着,再也经不起劳顿。……如果您有个不好,可叫我们怎么办?”
祖母嘴唇哆嗦着,最后也没有再说话。
明日一早就要启程,母亲和李妈妈赶紧收拾行礼去了。
小泰陪在祖母身侧,夏日的阳光灿烂而明媚,透过窗子照在身上,小泰却觉得浑身寒冷。
他说:“祖母,姑姑不在了,妹妹可怎么办?她才十二。”
泪水顺着祖母的眼角流下来, “没娘的孩子可怜。”
“我们不能把妹妹接过来住吗?”
祖母睁开眼睛,唤来母亲和父亲,让他们把妹妹接回来。
母亲有点忧心:“按理她要在家守孝,她家规矩大,不见得能同意我们把她带回来。”说罢看了一眼父亲,思索片刻又说,“不过总归要试试。”
祖母点点头。
第二日小泰送走父母,从学堂回来后就开始搭葡萄架。
自从那年妹妹离去,母亲怕他弄伤了手写不得字,不允他再动这些粗活。
李妈妈摇头说:“你又淘气,看太太回来不骂你!有这空闲多温习功课不好吗?”
小泰只是笑。
他如今长大了,有了力气和方法,三五天的时间就把葡萄架搭好,从佃户家要来葡萄苗,细心栽下去。
代价是夫子留的功课没完成,打了十下手板。
李妈妈捧着他红肿的手心,一边上药,一边掉眼泪。
过了大半个月,妹妹跟着母亲回来了。
她依旧一身青衣,衣服上再无任何花纹,头上只别了一根白玉簪。
妹妹的眉眼长开了些,很瘦,微微低着头,很拘谨的样子。
祖母一见就把妹妹抱在怀里,不停地哭,问她在家过得怎么样。
妹妹笑着说过得挺好,没哭,那笑容却让小泰的心颤了颤。
母亲略劝了几句,抹着眼泪转身和李妈妈一起替妹妹收拾房间,临走时把小泰拽了出来,“妹妹要住一段时日,她刚失了母亲,正是伤心难过的时候,你不要总去叨扰她。”
小泰应下,却站在门外不肯走。
母亲拉他回书房,教训道:“你爹爹这几日心情不好没有顾得上管你,但走前肯定要考较你的功课。如果应对的不好,一顿手板自是免不了的。我管不了你,让你爹爹带你去任上,由他管教你读书!”
小泰这才怕了,闷在屋里看书。
夜深了,窗外好圆的月亮啊,照得庭院一片雪亮,照见墙隅的葡萄架,照见满墙的爬山虎,照见妹妹半开的房门。
他慢慢走出屋子,来到妹妹门前。
微风吹动藤蔓,枝叶沙沙地响。
他彷徨一阵,刚想敲门,母亲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小泰吓了一跳,急忙躲进阴影里,看见妹妹送母亲出来。
月色如水,映得妹妹素色衣衫洁白如雪。
一团云飘过来,这时月也没有了,风也没有了,妹妹的身影也没有了。
浓郁的夜色笼罩着大地,一丝声音都听不见,只有小泰站在原地,怔怔看着妹妹紧闭的房门。
此时他已没了敲门的勇气。
父亲任上公务繁忙,隔日便走了,没有来得及过问小泰的课业。
小泰松了口气——这段时日他根本看不进去书本。
天一日热似一日,墙隅的葡萄苗慢慢长高了,爬上了架,夏蝉开始长鸣时,葡萄藤枝叶繁茂,架下可以乘凉了。
妹妹搬来一把竹椅,一张矮凳,针线笸箩放在矮凳上,就着天光,和着清风,低头做针线。
她穿着淡青色的纱衣纱裙,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混编成辫子,结着一条宽宽的白色绸带。细碎的头发在脸畔飞来掠去,宛如天鹅般纤细的脖颈微弯,露出颈后一抹雪白。
小泰立在窗前,看着她没说话。
做针线久了,脖子有些僵疼,妹妹抬起头,恰好看到小泰。
“你盯着我做什么?”
“我的荷包做好了没?”
妹妹转身回房,拿着样东西过来,“给你。”
是喜鹊登梅的荷包。
那荷包上的喜鹊好像活了般,扑着翅膀几欲飞走,一看就知道主人下了大工夫。
小泰系了半天系不上,摊开手说,“你帮我。”
妹妹弯下腰,两下给他系在腰带上,取笑说:“连个荷包都不会系,这就叫做‘百无一用是书生’。”
小泰说:“我见了妹妹,便什么也不会了。”
“那我只好离你远远的,省得你找借口不上进。”
小泰忙拦住她,笑着说:“我说笑的,你急什么?……看书看累了,你陪我去后山走走吧。”
他们还是从后门出去,穿过麦田,那条浅浅的溪流横在眼前。
阳光下波光粼粼,夏风带着沁凉的水气扑面而来,妹妹说:“哥哥,真凉快。”
小泰一步迈过去,仍站在那块大溪石上,伸出手,“来!我们去对岸玩。”
妹妹犹豫了下,小心翼翼把手递过去。
小泰用力一拉——扑通扑通接连两声,两人掉进溪水里。
他忘了,他们长大了,不再是小小的孩童,大溪石已然容不下他们两个人。
狼狈地回了家,小泰自然没逃过母亲的一顿数落。
小泰没在意,他只关心妹妹有没有受凉。还好,妹妹不像小时那般怯弱,没有再得风寒。
小暑过后,葡萄陆陆续续成熟,小泰踩在椅子上,听着妹妹的指挥,剪下几串葡萄。
妹妹用井水湃了,两个人坐在葡萄架下,一边吃,一边说话。
“甜吗?”
“甜!”
小泰摘了一粒放在嘴里,是真的甜,这次妹妹没有哄他。
李妈妈煮了酸梅汤,喊他们来喝。
妹妹故意说:“怎么带着股子酸涩,还有苦味?妈妈莫不是放混了糖和盐?”
李妈妈摇头说:“我做了几十年饭,还能分不清盐和糖?你们刚吃了甜葡萄,只怕再喝就觉得酸。——小泰你脸怎么这样红,难道中暑了?”
妹妹笑起来,小泰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李妈妈莫名其妙看着他们,不由也跟着笑起来。
笑声传进祖母的屋子,她拨动手上的佛珠,嘴角挂了一丝浅笑。
晚上母亲唤来小泰,叮嘱他:“还有两个月就是秋闱,你该用功读书,不要再为别的事分心。”
小泰满口应了下来,却没细想这句话的意思,每日从学堂回来,依旧先去找妹妹说话,但有空闲,一定和妹妹在一起。
妹妹催他去温习功课,他口上答应着,却挪不动步子。
小泰偷偷和祖母说:“妹妹常年在咱家住着才好。”
祖母笑着答应了他。
天气转凉,墙隅的葡萄叶子渐渐发黄,瑟瑟凉风中,小泰秋闱失利了。
五、等我回来
小泰心里抑郁苦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一整天。
母亲叫所有人都不要打扰他。
暮色里,新月挂上树梢。
妹妹实在担心,忍不住走到他门前,正要敲门,母亲从旁走过来。
“别去理那个驴脾气!他心里难过,逮着人就乱发火。好孩子,你先自己玩吧。”
妹妹无法,只得离开。
母亲推门进来,见小泰蒙头躺在床上,书本纸张散落了整个书案,非常凌乱。
替他收拾好,母亲过来,温和地抚着他说:“好好地睡一觉。今年考不上也没什么,你还不到十六,三年后再考也是一样的。”
小泰露出头,瓮声瓮气说:“我就是不甘心。”
母亲笑了,“将这股不甘心化成奋进的力量,此后你再想偷懒的时候,便想想此时的滋味,也算你有所收获了。”
小泰用力搓搓脸,发狠似地说:“下次我一定会高中!”
过了两日夫子登门,说起自己的一位同年十分地有学问,他曾拿小泰的文章请同年批改。那位同年说小泰的文章灵性有余,稳重不足,列了几点建议,很是中肯。
夫子的意思,想让小泰去同年那里就学。
小泰满心不愿意,求母亲别送他去外地读书。
母亲不置可否,去信问了父亲。
父亲的来信很快到了,他非常赞同夫子的提议,令小泰务必跟着先生用功读书。
小泰跑去求祖母,祖母只是为难,她老了,做不得主。
妹妹过来劝他:“前些日子你还说窝在小地方没意思,想要去外头见见世面,现在终于有机会出去,怎么反倒畏畏缩缩的?”
小泰半天没言语,心里说的是:我想和你一起去外头见见世面……
大人们已经商定,小泰没有办法违抗。
天气一日凉似一日,墙隅的葡萄藤彻底掉光了叶子,干枯的藤枝挂在架子上飘飘荡荡,母亲看了不喜欢,直说太过萧瑟,叫李妈妈把枯藤都清理掉。
光秃秃的葡萄架,在庭院中显得很扎眼。
母亲皱着眉头,终是没让人拆了葡萄架。
小泰偷偷舒了口气。
很快到了启程的日子。
那日下着细雨,天地间雾蒙蒙的,妹妹撑着油纸伞,送他远行。
清脆的马蹄声中,小泰腰间悬着她做的荷包,看着她青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再也看不见。
不舍,但是不怕,年前他还会回来,只有几个月,一晃就过去了。
小泰每隔七日给妹妹寄一封信,雷打不动。最初有来有回,慢慢的去两三封她才回一封信,再后来便接不到她的回信。
小泰心里着急,给母亲的信中阴晦问了一句,但是没有得到母亲的答复。
好容易捱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小泰终于赶到了家。
可是妹妹不在。
母亲解释说:“冬月里姑丈就派人接走了妹妹。妹妹有自己的家,肯定要回家过年,我们总不能拦着不让人家父女团聚。”
小泰一下泄了气,想埋怨母亲几句又说不出口。
他去看祖母,祖母又老了,白发苍苍的,眼睛也花了,有些不认人,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小泰。
看着祖母颤巍巍的身影,小泰鼻子发酸,沉默着回到书房,拿起书本温习功课。
母亲欣慰小泰终于长大了。
姑丈家派人送来年礼,没有妹妹的书信和东西,小泰便想请祖母出面,过完年把妹妹再接过来。
走到门前,却听祖母在发脾气,“哪有这样的道理,发妻过世不到一年,他就急着把小妾扶正!”
姑丈家的大管家说:“亲家老太太息怒,我们老爷也是为难,只是二少爷顶着庶子的名头……实在于前程不利,还请老太太体恤。”
祖母只是不应。
打发走姑丈家的人,母亲和父亲商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父亲雇车去了姑丈家。隔日回来,祖母问他那边怎么说,父亲只是摇头:“那石姨娘膝下两子一女,常年管着后宅,虽是妾室,已与正妻无异。”
母亲叹了口气:“外甥女的日子可怎么过。”
眼泪流下来,祖母的背更佝偻了。
小泰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此刻他方知晓夫子口中说的“功名”二字的意味。
初二走舅舅,小泰一心盼着妹妹来,天不亮就起来去门口等。
母亲看见了说:“不必等了,今年妹妹不来。”
小泰失望极了,“为什么?”
“妹妹十三了,到了说亲的年纪,你姑丈的意思,趁着过年京城筵席多,要仔细替妹妹选人家。”
小泰不信,“你又唬我!”
母亲一下冷了脸,“你就这么和娘说话?读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过了初十你就走,只管刻苦,今年一年你都不必回来!”
小泰不知道哪里惹怒了她,又惦记着妹妹,一想到她正和别人议亲,心里顿时难过得紧,空落落的无处着落。
他只能跑去求祖母,“能不能将妹妹留在咱们家?”
祖母慈爱地摸摸他的头,“小泰喜欢妹妹呀,祖母好欢喜。”
但是祖母老了,做不得父亲和母亲的主意。
小泰想偷偷去京城找妹妹,但对上母亲仿佛什么都知道的眼神,突然就没了底气。
初十马上就到了,小泰禁不住,求母亲说:“下次我必定会考中,您向姑丈提亲可好?”
“你以为我们没有想到这个么?”母亲叹道:“傻孩子,高嫁低娶,咱家的门第配不上。你爹爹之前暗示过几次,你姑丈不愿意,……如今两家又因续弦的事闹得难看,咱们又何必自取其辱?”
小泰的肩膀塌下来,看着烛光发呆,一点儿精气神也没有。
母亲怕他一时想不开,抚慰说:“……母亲再试试吧。——你更要用功读书才是,你出息了,一切才好谈。”
小泰脸色这才好转,临行时叮嘱母亲常去京城探望妹妹,千万千万别叫人欺负了她。
母亲心里直叹气,口上应了下来。
许是心中有了目标,小泰功课进益不少,夫子说他必能中举。
又是一年冬天,小泰回了家,得知妹妹没有许人家,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母亲拿出几封信,均是妹妹写的,笑着说:“先生要求越来越严格,家里不好给你送去,娘都给你存下了,你拿回屋里慢慢地看。”
妹妹写的多是细碎琐事,昨天看了什么书,今天绣了什么花儿,明日打算和女伴去哪里踏青……
小泰看得津津有味,不时笑出声来。
他觉得这个年过得好极了。
母亲说今年接妹妹回来,初二天色刚亮,小泰又去等妹妹。
可依旧没有等到妹妹。
妹妹来不了了——大年夜上,妹妹用热油泼了石姨娘的脸。
石姨娘害了哥哥,害了母亲,但姑丈不相信妹妹的话。
姑父听了石姨娘的话,要送妹妹去做继室,那是比姑父还年长的人。
妹妹将心事深深地隐瞒起来,没有向哥哥和外祖母求助,只靠自己去报仇。
石姨娘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如今和夜叉一样恐怖。
听说妹妹被关进家庙,小泰立时不顾一切赶往京城。
阴沉的天空飘着雪,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小泰不算伟岸的身影孤独地在雪地里走着。
他说尽了好话,拿出所有的积蓄,才买通了看管的嬷嬷。
妹妹清瘦了许多,身上的青衣晃晃荡荡的。
小泰用手背狠狠擦了擦眼睛,将泪意逼下去,他笑着说:“别怕,哥哥护着你。”
妹妹也笑了,眼睛弯弯的,好像天上的月牙儿,她说:“哥,我不后悔。”
小泰和儿时一样拉着妹妹的手,“我爹我娘去找姑丈了,等他们谈好,咱们一起回家去!”
妹妹眼睛亮晶晶的,声音柔柔的,“是要回去看看,我还惦记着院子里的葡萄架呢。”
小泰要留下来陪妹妹,妹妹摇摇头说: “这是我家的家庙,虽是亲戚,可你是外姓人,留在这里只怕要遭人说闲话。”
小泰不愿意,妹妹推着他往外走:“别再给我添条罪名啦,快走吧,等你中了状元再来找我。”
“你可要等着我!”
家庙的门在小泰面前缓缓关上,他闷闷站在那里发了会儿呆,想要大哭又觉无味,又惦念爹娘和姑丈的谈判,便急急赶往城里姑丈的宅院。
他不知道,妹妹一直站在二楼的窗前看着他远去。
哨风掠过树梢,发出令人心碎的微啸,妹妹的衣袖裙角在风中上下翻飞,好像一只青色的蝴蝶,几欲乘风而去。
他终究没能把妹妹带回去。
六、如果能重来
姑丈没有答应他们的要求,不肯放妹妹跟他们走。
他家是没有办法和姑丈的权势比的,无法,小泰只能随着爹娘回家去。
祖母失望极了,母亲安慰道:“虎毒不食子,他是亲爹,总不能逼死了自己的女儿。……那样他官也不必做了,咱家定然要打这个官司的。您且放心,他应承我们不会为难孩子,我也会时不时过去看看。”
祖母叹了口气,慢慢说:“只是苦了孩子,她太懂事了。”
小泰悄悄捏起了拳头。
终于到了春闱,他果然中了会元。
小泰想去看看妹妹,母亲却拦住他,温声说:“下个月还有殿试,不能放松,要好好温习功课。”
“知道你惦记妹妹,她一直都好,前几日不还给你捎了封信?等你中了状元,亲自去接妹妹不更好?”
小泰抚着妹妹的信,点点头。
阳春三月,金銮殿上,圣上钦点了小泰为状元。
小泰满心欢喜回到客栈,衣服也来不及换,和母亲说一声就要去接妹妹。
母亲又一次拦住了他,刚一张口眼泪就流了下来。
小泰隐约觉得不好,听母亲说:“妹妹不在了……”
“谁不在了?”有那么一瞬间,小泰的脑子是空白的,他做不出任何的反应,只反复说,“什么不在?谁不在了?妹妹、我的妹妹去哪里了?”
看着欲哭无泪的小泰,母亲一个字也说不下去。
那年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走后没多久,妹妹就在家庙自尽了。
他收到的信,都是妹妹提前写好,托人转交给母亲的。
“屋檐下燕子筑了巢,今早我起来一看,里面露出几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日日叫着等他们的娘来,十分的可爱——春天来了呀!你可不要流连春景,忘记用功读书。”
“我想念后山上的那条溪流,也不知道大溪石还在不在?你一走,怕是葡萄也没人去种,李妈妈不耐烦弄这个的,可惜了你辛苦搭的葡萄架。”
“夏风熏熏然的,院里星光一片,草间几只萤火虫,我想去抓却抓不到,一闪就不见了。我时常想起你我初见的夏天,多美好多快乐,真想永远停在那个时光,不再长大……”
“天凉了,院子里的树叶都黄了,一片片落下来,铺了一地,我瞧着好看,不让婆子们扫。可转天一看,竟扫了个干干净净,真是让人生气!你在外可要注意添加衣物,切记不可染上风寒——耽误功课不说,生病了难受得紧呢!”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什么枯草败枝、红的黑的都看不到了,真干净!我的心也干干净净的,说不出的舒坦。哥哥,我眼睛一闭上就看到了你,如今倒不怎么梦见娘了,反倒梦见你的次数多……哥哥,我真想你啊!”
妹妹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谎言,给他留了个美好的念想,让他满怀希望地度过了这段时光。
小泰推开窗,月色冰凉似水,从窗外泄了过来,笼罩在他身上,一点一滴冷却了他心头的温度。
母亲担忧他受不住,又怕他不管不顾和姑丈打擂台,赔上自己的前程。
但小泰没有闹,没有追究妹妹的死因,甚至面上没有一丝的难过。
他异常平静地领了翰林院的差事。
母亲悄悄吁了口气,给父亲的信里感慨说:“孩子长大了,也能体谅到父母的不易,家道的艰难。”
她没察觉,小泰眼中弥漫着死寂的苍凉。
暑气炎热,祖母身体不好,小泰赶回了乡下老家。
祖母情况非常糟糕,郎中说就在这几日,叮嘱父亲和母亲提前预备老人家的身后事。
小泰跪在床前,握住祖母枯瘦的手,祖母浑浊的双目茫然望着承尘,喃喃叫着妹妹的名字。
小泰凑在祖母耳边,轻轻说:“妹妹很好,她在廊下煎药,一会儿就过来。”
祖母眼珠动了动,费力地说:“小泰?”
“嗯。”
“你、你们……”
“我们成亲了!”小泰露出个轻松的笑,语气中是苦涩的愉悦,“年前就成亲了,您忘了?您好好吃药将养身子,等来年开春,您就能抱上重孙子啦。”
“好、好……”祖母笑得很开心。
风儿摇动檐铃,伴着清脆的叮叮咚咚声,祖母阖上了双目。
小泰用素帕子轻轻盖在祖母脸上,眼泪落下来,洇出一朵小小的花。
过了几年,姑丈不知怎么触怒了皇上,贬到地方做官。
紧接着,姑丈坏了事,判了流刑,京城的家也被抄了。
小泰亲自带人查抄姑丈的府宅,里里外外走了个遍,府里没有任何妹妹生活过的痕迹。
这许多年过去,怕是没有人还记得府里曾有这么一位姑娘。
就连母亲也很少提起妹妹。
渐渐的,妹妹的影子似乎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只有小泰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亲事的时候,母亲才会说起妹妹。
“母亲知道你的心事,可人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你不能把自己困死在里面。总有一天爹娘都会老去,会离开你,你身边没有个伴儿,就打算孤孤单单地活着?……这是多么残忍的事!”
小泰只是摇头,没有说话。
后来,父亲走了,再后来,母亲也走了,只剩下李妈妈陪着小泰。
但李妈妈也陪不了他太久了,在小泰三十五岁生辰的当夜,李妈妈也走了。
此后宦海数十年,起起伏伏中,小泰始终是孤单一人。
陪伴他的只有一样东西:褪了色的喜鹊登梅荷包。
他时常坐在葡萄架下,手里攥着荷包,眼睛望着葡萄藤,小几上摆着一碗又苦又涩的酸梅汤。
偶有流萤掠过,却黯然无光。
小泰老了,皇上怜惜这位三朝元老,恩准他荣归故里。
乡下的老宅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墙隅的葡萄架没有了。
小泰还想去后山看看那条溪流,看看那块大溪石,可他太老了,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今晚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外面很黑,偶尔几只流萤飞过,在无边的黑暗中留下瞬间的光影。
他躺在床上,隐隐听见屋后传来潺潺的流水声。
他猛然觉得身子轻了起来,多年的病痛一下子消失了,连忙下了地,飞一般地跑出门,奔向后山。
溪水仍旧十分清澈,阳光下的水面粼粼的,闪着钻石般耀眼的光芒。
和风拂过杨柳枝,他顺手折下几条,编了个没有顶儿的帽子,扔到水里,看着它一路顺水而下,消失不见。
那块大溪石还在溪流中央,他用力跳到上面,溪水映出他的倒影,溪石很大,他很小。
小泰想起好些事,转身又往家里跑,不知怎么到了小书房。
他不由放轻了脚步,似乎是怕惊扰到什么。
他轻轻推开小书房的门,妹妹小小的个子,站在小凳上,扒着青花白地鱼盆看金鱼。
阳光满室,屋子里金灿灿的,闪着如梦似幻的华彩,映得妹妹身上的青衣都失去了本色。
“妹妹!”
妹妹回过头,只看着他笑,不答话。
小泰也笑着,一步一步走进这炫目的光晕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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