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折花

　　官道上，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打马而来，起初还扬起一阵灰尘，在看到前方愈来愈多的百姓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勒紧缰绳，减慢了速度，坐在马背上悠闲地聊着天，临近城郭，已经不合适骑马了，也不在意，下马并肩而行。

　　宁边安仰头瞧了瞧天色，果真将近申时三刻，“七童，你真的很厉害，这本事都快赶上陶远了。”别看陶远只是一个百夫长，他观天测地的本事连军师都得退让三分，“不敢同陶大人比肩，但比下还是有余的，我自然也有自己的方法，下次说与你听。”

　　“为何？”她有些疑惑。

　　花满楼笑道，“眼见为实啊。”

　　“你当真愿意教我？”宁边安高兴地笑了，“要知道我们曾经问了陶远上千次，他也不肯吐露一二，我还打趣他，问他是不是要收徒弟才肯教。”

　　“那安昭是打算叫我一声‘师父’么？”今日是花灯节，杭城进出的城门都严查，两人取出路引分别交给两边守城的士兵，宁边安递出去路引时，就防着士兵暴露她的身份，在他大惊要跪下时，她眼疾手快地一把托住了对方的小臂，低声道，“噤声，我只是私下来逛花灯会的，莫要说出去。”

　　那小兵激动地脸都红了，连连点头，晕乎乎地放了行就同后边的伙伴换了职，再回首时两人混入人群走远了，这才慢慢回过神，他和崇拜的英雄对话了！还摸了她的官方路引！老天爷啊……我莫不是在做梦罢，他努力憋着傻笑，让一旁的监军疑心他中了暑，赶紧将人换了下去。

　　等过了检查，宁边安才回他，语气有些惊疑不定，“我也得叫你师父？”

　　“此法只传家眷，不传外人。”花满楼回到杭城后也放开了不少，他也是普通人，自然也会记仇，宁边安之前戏弄了他那么多回，都在心底记着呢。“不想拜师也行，待你我大婚之后，我自然全盘托出。”

　　宁边安有些不敢置信，思索了一番，慎重地反思了近日来自己的言行，面色古怪地问他，“……别是我带坏了你罢七童。”这，这出师速度比急行军都快了！

　　“哈哈哈哈。”花满楼忍俊不禁，熟门熟路地带她往西湖边走，“嗯……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笑归笑，闹归闹，宁边安还是分出神去观察四周的环境，自从入了城，一路走来都百姓同花满楼打招呼，寒暄，他都面带微笑地一一回应，甚至还能把人对号入座，她虽然自诩识人的本领不低，这么一路走马观花而来，也是应接不暇。渐渐地，她也不与花满楼交谈了，怕打扰了他们的相聚，静静地陪在他身边，偶尔有提及她的，也都收敛了气势，大方回应，举止间进退有度，并不会因对方的身份而区别对待。

　　“累么？”远离了热情的百姓后，花满楼侧首‘看’她关切地问道。宁边安笑着摇摇头，眼里都是他的身影，“一盏茶不到的功夫，哪会累。”

　　“我只是觉得，能同你一起，实乃我之幸矣。”

　　花平得到消息就在小楼候着了，花满楼不在时都是他在上下打点，说来他们也有一段时日不见，他对花满楼是牵挂得很，此时一见他归来的身影，忍不住有些兴奋，迎上去道：“七少爷您终于回来了！”

　　“花平，许久不见，一切可好？”花满楼笑问道。

　　“好！小楼好，少爷种的花草也好，奴才也很好！”花平边说边接过他手里的缰绳，借着余光偷偷打量着花满楼身旁的宁边安，作为他的贴身小厮，两人一同长大自然对花满楼知之甚详，他虽然温和身边从不会有如此亲近的姑娘，更别提，还，还牵着手。“这位是？”

　　花满楼将牵着的手变成了十指相扣，道：“这是我未过门的妻。”说罢，两人默契地相视而笑，宁边安随和道，“初次见面，我是宁边安。”

　　这回答让花平怔在原地，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家七少爷出去大半月居然带回来了一位小楼未来的主母。大庆叫宁边安的有很多，对花满楼而言特殊的，只有那一位……居然真的被七少爷带回来了！

　　“花平，雷霆也交给你了，我先带安昭去洗漱一番。”

　　“多谢。”

　　呆愣地接过宁边安手中的缰绳，目送两人携手进门，花平迈着僵硬的步伐，牵着两匹马往马厩去，直到他栓好缰绳，才被雷霆的响鼻惊回神，“娘嘞……”

　　由于没有收拾行囊，花满楼和宁边安这两天走管道也不曾路过城镇，只是在水边草草清洁了事，虽不至于说风尘仆仆，但身上多少落了灰。

　　花满楼帮宁边安打了热水送至收拾好的客房，这才转身去打理自己，至于换洗的服饰已经被暗卫先一步送达，方才上楼时一并带上来了。

　　“九月初二了啊。”她泡在桶中叹息道。

　　大庆自建国以来花灯会历来只有元宵时才有的，只是近二十年来边关战事不断，牺牲了不少的良兵猛将，去岁九月初一她述职后，才颁下圣旨，日后每年九月初二的小花灯会，为得是替那些归不了家的忠魂们祈福引路回家。

　　除了世代的军户，还有不少平民百姓甚至世家子弟折在边关，有的甚至连遗体都找不到，只能立个衣冠冢，这样做一则是为了平复民众的怨气，让他们的家人能够寄托思念，二则也是为了大庆祈福，可逝去的人终究是回不来了，百年后还有多少人会记得边关将士的付出，记得那些牺牲的英魂姓名，不过是多了一个可以庆祝的节日罢了。

　　水温转凉，宁边安取了搭在一旁的棉布吸干身体的水分，披上里衣，松松垮垮地系着带子，从屏风内走出，行走间依稀可以看到她身上深深浅浅的疤痕。

　　想到今日的花灯之约，哪怕花满楼看不见，她也没有选择往常的长袍，而是换上了一身银朱为底，上绣‘百花争艳引蝶来’彩织锦纹长裙，艾绿水波银纹腰封，牙黄纯色披帛，最后挂上了环佩。坐上妆凳不敢看倒映在铜镜中的模糊身影，竟是紧张起来，抬手抚摸着不知何时她已经长及腰的头发，叹了口气，问道，“有人会梳妆么？”

　　半晌无人回答，宁边安正踌躇无计可施时，身后跪了一个女子，“属下见过侯爷。”

　　“新来的？”她转过身，淡淡地看着她。

　　“是，接到夏公子飞鸽传书后，长公主命属下等前来伺候。”

　　宁边安：“……”

　　“起。”时间不多了，她没空纠结这件事。

　　那暗卫告罪一声，起身，认真净了手，宁边安已经退后稍许位置，闭上眼等待了。

　　还属于陌生的气息靠近时，她还是僵直了身体，藏在大袖里的手握紧了匕首，随时戒备着，好在暗卫动作迅速，为她用内力烘干了半潮不干的头发，迅速地挽好了发髻，从妆奁里取出一套银镀金点翠镶嵌宝石花果纹的头面，必要时也可作为防身的武器。

　　又轻轻地将她的脸抬起稍许，选了几瓶长公主准备养肤的脂膏，均匀地抹在她的脸上，“侯爷莫动，很快就好。”而后眉间点画上精致的花钿，再用胭脂轻扫两颊，最后口脂晕染红唇，便算完成了。

　　宁边安明艳的长相七分肖母，三分随父，尤其是她的眼像极了故去的宁父。，天庭饱满，长眉浓淡适宜，英气斜飞似父，眉尾又随母自然下弯，一双凤眼凌厉清明，琼鼻高挺，嘴唇上薄下厚，不点而朱。

　　那暗卫不敢多看，放下口脂，悄悄隐去身形。

　　她深吸一口气，抬眸直视着铜镜里的熟悉又陌生的女娇娘，发现自己的神情有些太过威严，不像是要去赴约，倒像是要奔赴战场。宁边安试图微笑，一紧张，唇角抖动了半天都扬不起来，第一次体会到了‘女为悦己者容’的复杂，无奈叹了口气。

　　站起身往外走，临到门前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走了出去，若是不看她微微颤抖的双手，倒真不会觉得她紧张，想舔唇又怕把口脂吃了个干净，只能抿着嘴。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中却一盏灯也未亮，宁边安转身关上房门，就听转角处有人柔声唤她，“安昭。”

　　“嗯。”哪怕她竭力掩饰自己，声音却泄露了她紧张的事实。

　　花满楼徐徐走近，他闻到了空气中的脂粉香，还听到了女儿家走动时裙钗交错的脆响，他叹气道：“我现下真的遗憾自己瞎如蝙蝠。”执起她的手，并肩而立，“而旁人却能窥得娇颜，哪怕是我，也会心生嫉妒。”

　　“花满楼也会嫉妒么？”因为他陪在身边，宁边安渐渐平静下来，仰头看着他。

　　“会，花满楼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低下头，尝试寻找她的眼睛，但眼前仍旧是一片黑暗，常年平静的心湖泛起层层波澜。

　　宁边安不停眨眼，撇去泪意，她挣脱了花满楼的手，抚上他的脸，注视着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两相对视，不由自主地柔和眉眼，低声说道，微哑的嗓音在有意压低了声线后，勾人的不行，“可旁人不能像你这般离我之近，同我牵手，拥抱。”

　　她边说边踮起脚尖，同花满楼的距离愈来愈近，灼热的气息交织在一起，“甚至同我亲近。”最后的声音低至几不可闻，逐渐消失在交叠的唇瓣间。

　　花满楼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宁边安也不曾闭上眼，直直地看进他的眼底，此时，酉时二刻的钟声响起，杭城家家户户屋檐下的各式花灯被点亮，一盏接着一盏，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照亮了黑夜，也照亮了情人的眼底，豆大的烛火温暖了心扉，璀璨生辉。

　　谁也没有动作，缤纷的烟火拖着尾巴在空中炸响，为单调的暖光注入了动人的色彩，可烟花轰鸣也抵不上两人急促的心跳，慢慢地，写着心愿的孔明灯也冉冉升起，飘在空中，花灯映照着亭台楼阁间的彩绸，夜景美得不可思议。

　　不知过了多久，就连宁边安都觉着有些累了，红着脸，缓缓放下脚跟，离了那湿润的温暖，含情脉脉地看着花满楼染上红霞的俊颜，笑赞道：“吾家夫郎甚美。”

　　*
　　锦里开芳宴，兰红艳早年。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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