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工

作者:转身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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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面人物(三)


      果不其然,第二道考题便是斟药。

      斟药用的杯子有个门道,叫做‘窥天’,取的是天圆地方、以孔为眼之意。

      杯身呈球状,浑圆密实形如龙眼,看不到敞开的杯口,仅中央留有一处孔洞。九个杯子上的孔洞各不一样,有的像芝麻,有的像绿豆,有的像花椒,最大的也不比樱桃核强多少,按照顺序一溜排开。一号杯最小,九号杯最大。

      龚工强道:“窥天杯上的孔洞越小,越能将茶香和药性更好地保存在杯内。饮时整颗含下小口啜吮,有助于身体吸收。今天我只打算收一名弟子,谁用的杯子孔径最小,谁就最有诚心,我一旦喝下,便算是喝了你们的拜师酒了。斟药唯一的条件是,一滴不洒!”

      说罢,女助手摊开一张雪白宣纸垫在杯壶下。

      药汁漆黑如墨,哪怕有一丁点洒落出来都一目了然。

      龚工强是个极好风雅的人,明明是考谁的手最稳,非要借杯子讲个名目。他端起孔径第三小的三号杯,亲身示范。

      玉壶倾泻,口吐白雾,一条细长如簪的黑蛇穿梭于云蒸霞蔚间。它色泽柔亮,隐隐反射着银光,不待人欣赏其卓越身姿,便一拧腰利落地钻入小孔,头尾皆藏于杯中,不见踪影。阳光透洒而过,水影流转,竟然恰好一整杯!

      一眨眼间,龚工强完成了动作,耗时虽短,额头却已微现薄汗。

      这项技艺他天天练习,如果全力而为,可以使用孔径为牙签粗细的二号杯,成功率勉强过半。而那细如发丝的一号杯至今仍不敢尝试。

      他暗自思量:眼前诸考生中若是有谁能使用到五号杯,便喝了他的茶吧。

      这边厢,众人惊异于龚工强超凡的控手能力,相互推搡不愿为先,那边厢贺一峰却露出失望的神色。

      高手过招往往只在一瞬间,出手便知底细。

      龚工强这一招在别人眼里是技高一筹,在贺一峰眼里却是堪堪及格。他连自己都比不过,怎么可能与蓝绿老丐有师门关系呢?

      接下去的发展他没有兴趣再看,一边静静等待考试结束,一边低头想自己的事情。

      渐渐的,街上有了人声。

      此刻的大都市早已车水马龙,肩头攒动,写字楼里塞满忙碌的上班族,而三坪乡这所边陲小镇却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慵懒享受着晨光。

      赶早市的老太太吆喝着鸡鸭,老大爷挑着青葱白菜,慢悠悠从摊贩们身边经过,熟稔地相互道好,打听今天新到了什么布匹干货。孩童们穿着鲜艳的少数民族服饰,打着赤脚,三三两两从屋中窜出,撬开墙角砖石寻找带壳的昆虫。

      几个女童嬉笑打闹着闯进了龚宅,门房并未赶撵,只叮嘱她们小声些,莫吵了龚伯伯工作。她们趴在窗口好奇地向里张望,其中一个猛朝贺一峰龇牙扮鬼脸,一点儿不认生。他看见这帮小姑娘年纪虽小,耳朵上已有了耳洞,不由得想起女儿缠着要带耳环的情景。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满足女儿的要求。两个耳洞而已,在山区居民眼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城里却受着这样那样的束缚,规矩条款一箩筐。尽管自己已算是很溺爱孩子的家长,但贺岭何时像山村孩子一般畅快地奔跑过?跑累了就往路旁草地一躺,伸出手指遥遥追逐着飘忽的云朵,没有堆积如山的作业,没有竞争激烈的文艺课,想玩就玩,想睡就睡,不知烦恼为何物。

      人们这是怎么了?

      所谓文明,究竟是进步、还是退后?

      远方一大帘阴云如醉汉般勾肩搭背,嚣张侵入暖意融融的金帐。

      霎没了太阳令人感到一丝凉意,贺一峰缩了缩脖子,往热气腾腾的药茶边挨去。

      托盘上药汁四溅,一片狼藉。龚工强好整以暇地啜饮着药茶,看大小应该是六号杯。

      噢,已经出结果了?

      做赝品的大姐拔了头筹,叉着腰站在一旁,嘴角上扬几乎裂到耳朵根。其余考生则垂头丧气,有的人手上烫红了好大一个泡,连连跳脚叫痛。

      斟药看似简单,其实另有玄机。

      说是茶杯,倒不如说它是戳了孔的圆球更为准确。斟倒时若要一点不洒,必须让药汁穿孔而过,不可沾染到边缘,不然药汁会顺着杯身溜滑而下滴落在宣纸上,此为其一。

      其二,独特的杯身造型能使滚沸的药茶极好地保持住温度,一斟入杯,杯孔处立刻腾起阵阵蒸汽,久久不散,考生被白雾阻挡视线,无法调整斟倒动作,只得尽力稳住手臂。

      “我怎么就稳不住呢?!”时尚小伙子悔不当初,盯着赝品大姐的手反复研究,搞不懂差距在什么地方。他连一个杯也没能成功,在众考生中光荣垫底。

      白须老者背着手踱来踱去,步履如风,几次上前想端起药壶弄个究竟。玉质的药壶盈彩剔透,看上去十分轻巧,他大意了,一出手却发现壶比想象中沉重许多,准头顿时偏到一旁,淅淅沥沥尽皆付诸桌面,场面比小伙子还要逊上几分。老头子感觉脸上挂不住,要求再试一次。龚工强应了,别的考生见他年纪大,也没怎么计较。

      第二次他稳住心神,顺利灌入七号杯。

      其余几人竭尽全力,有人勉强使用上九号杯,有人八号杯只灌了一半儿,有人挑战五号杯失败,还有人破罐破摔直接拿起二号杯想碰碰运气。

      今儿来的人不管实力如何,始终没有人去碰一号杯。龚老师不是说了嘛,一号杯连他也没试过,谁敢那么没眼力劲儿。

      综合而言,只有做赝品的大姐像模像样,出手胸有成竹、气度沉稳,看得出来是多年练习打下的底子。虽然她使用的六号杯离龚工强预期的五号杯差了一点儿,但也算有些天份,加上性子勤勉,思虑再三后饮了她的茶,收入门下。

      此时离约定的结束时间已不到20分钟,贺一峰抖抖酸麻的腿脚,准备起身。

      “接下来是拜师仪式,请各位留步观礼。”女助手朗声说道。

      贺一峰身形微僵,还没完啊?

      女助手相当麻利地打扫干净桌面,略微布置了一些摆设,就在大堂上举行了一个简短的拜师仪式。

      龚工强换了一件衣服,拿出常用的雕刻工具列成一排,一一交到赝品大姐手中。工具簇新锃亮,没有人使用过,手柄处皆刻有隶书龚字,大姐感激涕零地接过,珍宝般抱在怀里,接受众人或真心或假意的祝贺,场面一片和谐。

      唯一有些不和谐的是贺一峰。他面露焦躁,时不时地抬手看表,担心对方挤不出时间一谈,忽略了龚工强多次投过来的眼中写满不快。

      咔嚓、咔嚓、咔嚓……龚家大厅的老式大钟一摇一摆,尾端坠着圆形大盘作八卦状,晃动起来黑白交织,营造出旋转的错觉。贺一峰无意识地盯着它,脑中渐渐浮现出招待所老板爹帮他列出的顶尖五人名单,一个一个名字牢记于心。

      排在第一位的是龚工强,玉雕师傅,此刻正坐在眼前接受新徒叩拜。其为人圆滑洒脱,见多识广,是老一辈里最能与时俱进的人物,官商传媒三道均有结交。

      第二位,王铎,砖雕师傅。出生皇贡世家,子承父业,门下弟子众多。其手艺极为出色,据说是三坪乡真正的大宗师,非遗头衔本来非他莫属,却因闭门守旧不通人情世故,输给了八面玲珑的龚工强。

      第三、四位皆为木雕师傅,人们戏称“大小乔”。不过这两位可不是美人,而是一脸络腮胡子的乔氏兄弟,几年前因经济纠纷反目,常常针锋相对,谁也不认输。

      第五位,麻桂香布,朵祜族,也是五人中唯一的女性,从事微雕工作。她年近五十,伴随着眼力逐渐退化,作品产量减少了许多,加上独自带着三个上学的孩子,日子过得有些辛苦。

      这些老师傅们既有出生世家,又有发迹贫民,每一个人都可能曾与蓝绿老丐有所往来,或者知其渊源。从排第一的龚工强手技连自己也比不上这点来看,老丐那两双惊世骇俗的巧手在当地绝不会寂寂无闻,甚至有可能家喻户晓。考虑到两人年事颇高,又在外地流浪多年,故乡相熟之人大半已作了古,他认为打听重点应该放在师门关系上。

      名师出高徒,强将无弱兵。倘若没有神乎其技的看家本领,怎么收得了蓝绿老丐这两尊大佛?既然收了两名徒弟,就有可能收更多的徒弟,也许其师弟师侄等仍然健在。

      老丐曾说,他俩的天分不如贺一峰;又曾吐露,他俩的手技是在村子里学的。以此推断,美人秃村必定存在着某派绝学,能令普通人做到连贺一峰也做不到的事;如果改由贺一峰那千百年难得一遇的手来修习这派绝学,究竟能达到怎样不可思议的高度呢?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浑身发热,亢奋得几乎要从板凳上跳起来。

      希望!

      炽烈燃烧的希望!

      他朦胧预见到这样的场景:神迹一般的双手操控着手术刀,刀影变幻银龙飞舞,肉眼难以捕捉。圣光中女儿伤痕累累的身体正一点一点恢复,绽放出久违的微笑。

      一滴泪悄悄渗出,挂在眼角,贺一峰浑然不觉,竟是痴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一旦到了伤心之处,只怕比女人还要悲恸三分。

      “仪~式~结~束~ ~再次恭喜杨女士!落选者请明年再来,谢谢大家!”女助手高亢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拉出。

      人们叹着气,开始陆续散去,四周脚步纷乱。贺一峰四处寻找龚工强的身影,见其竟已起身向门外走去。

      “龚老师,请等一等!”他急忙喊道。

      龚工强听见,停住了脚步。回头一看,原来是冒充便衣被自己当众戳穿仍然厚着脸皮留下来的小子。

      “我很忙,没空跟你东拉西扯。有事你找我助手预约吧。”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抬腿又要迈开步子。

      预约?那怎么行!昨天女助手表示最近几个月均已排满,要再等等。

      贺一峰没有时间等。

      “是很重要的事,我只耽搁你几分钟!”他抢前一步,伸手拦下龚工强。

      女助手见状,连忙跑过来为老师解围。“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啊!老师接下来还有会呢!”她啪一声拍掉贺一峰的手臂,龚工强立刻闪身而过。

      “不要走!”贺一峰急了,冲着对方背影大声问道:“您有没有听说过黄建栏、黄建路啊?他们是手艺极高的两位老人家……”

      这两个名字对龚工强没有任何吸引力,他头也不回继续往前,马上就要走出门口。

      门外停着一辆黑色帕萨特,司机已经发动了车子,待其一上车就要开走。

      这一走,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再见到龚工强。面前横着堪比壮汉的女助手,贺一峰闯不过去,急得抓耳挠腮,不知道如何做才能留住他。

      这时,耳边传来轻微的叮当声,似是玉器碰撞。

      佣人正在擦拭窥天杯,准备归置入木盒。药壶晃荡,其中残留不少药汁,依然热气腾腾。

      贺一峰突然有了主意。他劈手夺过杯壶,朝门外大吼道:“看我用一号杯!”

      龚工强已经打开车门弯腰往里钻,闻言一顿,直起了身。

      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连自己与王铎常年练习也无法使用的一号杯,他一个外行人,又是初次接触窥天杯,竟敢说这种大话!

      他摇摇头,感到可笑。随即收回目光,继续往车里钻。

      “啊!!!”

      女助手发出一声惊呼。

      “啊!”
      “咦?”
      “噢……”
      “天啦!”

      未来得及散去的考生们也发出阵阵惊呼,满带着震撼与不可思议。

      难道那小子把杯子摔了?

      龚工强担心自己价值不菲的宝贝受损,摇下车窗,探头一看。

      阴云让开一条缝隙,大地重新沐浴在金帐下。贺一峰站在窗边,阳光勾勒出他高大的轮廓,高高举着的手中,一号杯盈满液体!

      “他、他洒出来了吗?”龚工强不可置信地问女助手。

      女助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磕磕巴巴地答道:“没有……没有……”

      龚工强砰一声摔上车门,冲到贺一峰面前,一字一顿地道:“你再做一遍!在我面前再做一遍!”

      贺一峰将杯子倒转,甩了甩,未见液体流出。

      龚工强回过神来,接过杯子,一边啜饮一边解释道:“孔眼太小,是倒不出来的。”他三两下饮尽药汁,将杯依旧放在雪白的宣纸上,并唤过女助手为药壶重新注入烧沸的药汁,对贺一峰道:“请吧。”

      贺一峰成竹在胸,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手感,便端起药壶利落一翻,一条细如发丝的墨龙从白雾中现身。它收拾起在别人手中时的桀骜不驯,乖乖听从贺一峰驾驽,从壶口直奔杯孔,有灵性般避开了孔沿,一丝不颤。

      一杯斟尽,宣纸依然雪白。

      龚工强再次饮尽杯中药汁,放回纸上。

      “再试一次!这次,慢慢地斟,越慢越好。”

      贺一峰不以为意。

      手起,墨龙出。

      “停!”龚工强突然喊道。

      贺一峰依言停下,一滴不洒。

      “继续。”

      贺一峰再斟。药汁化作一根黑线连接杯与壶,彷佛本来就是生在那儿的,稳稳当当。

      龚工强又突然喊停,墨龙断,贺一峰重新斟倒。

      如此反复五六次,直至杯满,纸上洁白如初。人人屏息静气,生怕打破这如梦似幻的场景。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带头鼓起掌。

      众人豁然清醒,噼里啪啦,掌声响成一片,夹杂阵阵欢呼。

      龚工强命令女助手取消接下来的会议,引领贺一峰进入内室坐下。他亲手奉上一杯茶,热情地问道:“你找我什么事儿?”

      “您人脉广,我想向您打听两个人。”

      “就是刚才说的黄、黄什么……”

      “黄建栏、黄建路,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老人家,约有六七十岁,是三坪乡美人秃村人。他俩手艺极高,远远在我之上,不知何故流浪到C市为乞丐。我坐救助站的车送他俩回家,不料半路碰上滑坡,车翻落崖下,两人失去踪迹。我本来有求于他们,他们尚未答应,却也未曾拒绝;现在两人失了踪,我想着如果能找到其出处,对事情可能有所帮助。”

      “你求他们什么事?”

      “拜师。”

      “呵呵呵……”龚工强笑得很不自然。贺一峰的手艺让他高山仰止,竟然还有吸引其千里追寻着拜师的人物存在,真不明白从哪里接二连三冒出这么多高手。三坪乡的第一把交椅,自己恐怕坐不稳了。

      坐不稳也没关系。

      打早些年起,自己在意的就已经不是虚名,而是实利。

      “我虽不认识这两人,但要打听到也不是难事。如你所说,人脉关系是我的强项,我可以帮你找找。”

      贺一峰大喜,由他出面比自己没头苍蝇一般乱转要有效率多了。

      “不过,我也希望你帮我一个忙……”

      “您尽管说,再难的我都做到!”

      “不难,不难,”龚工强拍着胸脯,笑道:“你放心,不是自夸,在三坪乡我做不到的事,你也不可能做到。过几天有个旅游节,主办方组织了不少雕刻界的高手准备搞一场比赛,你也来参加凑凑人气吧。”

      “就这事儿?”贺一峰连连答应。想了想,多问了一句:“哪些高手会来?”

      龚工强报出一连串名字,大多没有听说过,除了排名三、四位的乔氏兄弟。

      仅凭这一点,不让他去,他都会削尖脑壳混进去。

      “好的,我一定准时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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