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之鬼苼

　　亲手杀了最爱的人，却又不知为何苟且偷生。一个人逃离了家，却又不知为何预想中的官府和审判都没有到来。一生，空空落落就只剩下对那一天所做一切的忆想，以及对自己无尽的质问与自责。

　　那么，死了就好了吧……

　　殇婆婆颤抖着腿，踩上椅子，手中握着悬梁的白帛。几缕垂下的银丝也顺着摇晃的脑袋，轻轻飘荡。

　　就这样，把头伸进去，把凳子用脚尖蹬开，这样就行了。仿佛有一把声音，在催促着殇婆婆这样做。这股诡异的力量带着不可抗拒的诱惑。

　　可是到底是为了等什么，才等到今天的……以为还有机会赎罪吗？还是说，根本自己就是个懦弱无情的人。

　　喉部被紧勒，手脚胡乱地蹬动，寻求着痛苦的出口。殇婆婆使劲张开嘴，眼角滑下泪水。快点……快点让我解脱……

　　砰！门被猛然撞开。“无殇！”天殇率先飘进来。身后跟着瑶苼和罹罗。一道火球从罹罗手中挥出，烧断了绫帛，殇婆婆扑倒在地上。

　　“殇婆婆，你没事吧！！”瑶苼焦急地扶起她，看着她费力地张着嘴巴，已是气若游丝。罹罗连忙出手封住了她身上几处穴道，阻止血液倒流。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您，您阳寿未尽啊！”

　　瑶苼不懂。人为什么这么奇怪，明明脆弱得不得了，明明为了自己的生存，甚至可以不惜排挤其他人。可是人又会在一念之间结束自己的生命！既然当初不顾一切地活了下来，那么为什么，要这么轻贱自己的性命？！他咬紧了牙，不知为何心会这么痛。

　　“天殇……在等着我呢……他一个人……很寂寞……”她无声地张合着嘴，眼角的泪，一滴一滴滑落下来。

　　“无殇，不……我不想你死……”

　　瑶苼看着天殇痛苦的侧脸，心下明白，无殇，是天殇心中永远的珍宝。是疼也疼不够，永远不会恨的最爱。即使当初曾被背叛。即使她让他寂寞了五十年。

　　可是为什么，您不懂呢？瑶苼压抑住喉间的哽咽，将天殇无法传递的话轻声诉说：“殇婆婆，天殇他…他一定不希望你为了他…做这种傻事……”

　　殇婆婆听见天殇的名字，眼睛亮了亮，精神似乎振作了些。她竭力睁开眼，吐着气：“我当年……对不起他……我、我好想亲口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傻瓜……”天殇的声音沙哑了。

　　看过天殇迷茫与寂寞的神情，以为那已经够让人难受的了。可是看见恢复记忆后的天殇，到现在看着所爱而心疼的天殇，越来越悲哀的表情让瑶苼再也承受不住更多的打击了。以至于生出这样的感觉——如果说只要献出他的生命就能帮助他们，瑶苼也情愿！

　　“瑶苼，可不可以，借你的身体一用？”天殇开口。

　　罹罗张了张嘴，想要阻止。瑶苼却坚定地答道：“好。”

　　不管你想怎样用，都交给你……瑶苼笑了。因为天殇向他索取的，终于是他能够给予的。

　　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一推，自己的魂魄就脱体了。瑶苼看见自己的身体会自己动起来，说着话，连脸容都改变了。

　　“无殇，无殇，我来了。”

　　天殇轻柔地抚着殇婆婆苍老的脸。

　　闻言，殇婆婆精神大振，张开了眼睛，树根一般的五指揪住了他的衣领。“这……这是天殇哥的声音……真的是你吗？天殇哥……”

　　奋力支起耳朵，再度确认对方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是…是我。”

　　终于，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光。终于再见到你了。“天殇哥……”殇婆婆泣不成声。“真的是天殇哥……我、我在地府了吧？”

　　天殇摇摇头，宠溺地笑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天殇哥……你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那么年轻，可是，我已经又老，又丑了……”殇婆婆一句接一句地说着，眼睛也不舍得眨一下。

　　罹罗呆在一旁，看得鼻子酸了。一直认为，人类的寿命短，而且力量薄弱，人界确实是六界里最低贱的一界。可她哪明白，人界最大的力量，便是七情六欲。这种力量，可动天地，叫神都不惜下凡追逐。当然罹罗没有想许多，也不懂得情为何物，只是突然想起了人界里的一句话：“天若有情，天若老。”忍不住念出声，琢磨着，轻步退了出去。

　　殇婆婆仍絮絮地说着话。可是已经句不成句，只是更多地消耗着剩余的生命力而已。天殇知道，她还在自责。太深的自责会消磨人的生存意志。这种自责，一天不消去，她就一天也活不下去。

　　天殇举起手，又犹豫。这样真的好吗？借这具身体施展术法？单纯的遗忘可以坚持多长一段时间？如果忘掉又记起的话，痛苦会不会是双重的？

　　最终，天殇还是一挥袖子，带着她进入回忆之地。那里阳光灿烂，鸟鸣蛙啼，漫山遍野开满了茶花，那时他们都很年轻，一个相貌俊朗隽永，一个素脸天生丽质。

　　无殇恬静地躺在天殇的大腿上，青丝洒了一地。

　　“无殇，张开你的眼睛，看看你最爱的茶花。”

　　美丽如公主的她犹豫着，迷惑着。“我……看不到……”

　　“你看得到的。”天殇扶起她的背：“张开眼睛，试试。”

　　眼前的视野渐渐开阔——好美，好美。无殇缓缓站起来，清风吹动她额前齐眉的刘海。水绿的发带，水绿的薄纱裙轻轻扬起。

　　她一步一步地走着，脚下传来柔软的草地触感。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除了这种幸福，如坠梦中。

　　“……这个小山坡，我们小时候，经常来玩。”她慢慢地回身，寻求着确认。

　　“对，每次你都会高兴得蹦蹦跳跳。”天殇露出宠溺的微笑。“现在也是，一点都没变。”

　　“好美……真的好美……”

　　他的妹妹啊——他的爱人……一点都没变。

　　“花美，不如人美。”

　　他走到花丛中，摘下一朵白茶花，再走到她面前。“来，我给你戴上。”

　　女子含羞低头，算是默认了。

　　花枝插进青丝髻里，如同别上了一支纯白的发簪。

　　“好了。”天殇退开一步，拉起她的手。

　　一滴，两滴，温热的液体滴在他的手背。

　　知道她哭了，知道她仍在自责。天殇叹一口气，无声地拥住了无殇。当初的悲剧不全然是一个人的错。只是她终究太善良。她只知道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哥哥，背叛了两人的爱情，只知道她让自己的爱人孤独奔赴黄泉，她却不知道活着的人，可能比死去的人更痛苦。

　　“无殇……别想了。以前的事情，就忘记了吧。你受的苦也够多了。”天殇抚着她的发丝，轻声安慰。

　　比起死亡和□□的痛苦，心灵的折磨一定是最刻骨铭心的惩罚吧。天殇坚信，寂寞了五十年，没什么，内疚了五十年，才是最痛苦的人。

　　真正的恋人，总是为对方着想着的。

　　“天殇哥……”她的泪汹涌不止，湿了天殇的衣衫。“你恨我吗？你恨……我吗……”

　　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已是泣不成声。都已痛苦成这样了，我的妹妹，我的爱人，我还怎么可能恨得下……天殇叹口气，只回答了一遍，确实最最有力的一遍。

　　“我不恨你，我永远不会恨你。”因为……“我爱你啊……”

　　“可是我……可是……”无殇摇着头，蹭乱了发。可是她恨自己。这便是她哽在喉间的话。

　　“我们谁都别恨了，我们也都别再恨着谁了……”天殇附在他耳边，如果念动咒语一般轻吟。“如果你痛苦，就把当年的那件事，连同我，一起忘掉吧，忘得干干净净，忘得彻彻底底，直到你再没有愧疚，直到你快快乐乐……”

　　催动术法，将这些话深深地打在她的灵魂深处，这是命令。命令你，彻底忘掉自己曾经恨过，甚至，曾经爱过，然后，好好活下去，直到寿命终结那天。

　　幻景天摇晃，茶花，蓝天，飞鸟，绿草坡，通通消失，回到了殇婆婆那间小茅屋里。殇婆婆闭着眼睛，安静地沉睡。天殇抱着她，轻轻放在床上，盖上被子。

　　终究，还是不能在一起吗。他们之间，错过了太多太多。瑶苼在心底，一直看着这一切。天殇催动他的身体，他能感受得到。大概也会消耗自己的魂魄吧。不然，为何会这样冷，这样……无力……

　　瑶苼在黑暗中，蹲下身子，环抱起膝盖。

　　好孤独啊。为什么会，突然觉得好孤独好孤独……这是天殇的感觉吗？还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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