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之鬼苼

　　天已经大亮，来往通过山道的人稀稀拉拉地渐渐多了起来。幸好罹罗大小姐终于自己大呼小叫说瑶苼你怎么这么脏，会吓死人的！！在瑶苼无奈的苦笑之下，她硬拉着瑶苼，寻了一处山涧，清洗干净了血迹。罹罗大小姐还心血来潮，要帮瑶苼编织长发，害瑶苼又好一阵脸红。

　　“瑶苼，你的头发，真柔软。”罹罗笑嘻嘻的。

　　瑶苼一身的不自在，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好不容易熬到编好了，罹罗跳开，用欣赏一件杰作的眼神满意地朝着他上而下下而上地反复盯梢，盯着盯着，不但瑶苼脸红，罹罗也有点脸红了。

　　她罹罗脸皮几尺厚，也是会轻易脸红的主儿？不过，瑶苼确实有几分……美色。说美色，真的一点也不过分。瓜子脸儿，丹凤眼，唇颊天生是很好看的红润，明眸皓齿，离绝色只有一步之遥……要不是罹罗挨过他身子，确定他的胸口是平的，不然还真以为……一想到曾和这么个美男子亲近过，罹罗脸不红才怪。

　　这是一很诡异的场面，远看就像深情地凝视彼此。路过的村夫吃吃笑着，跟旁人说，看哪，那对小俩口……

　　到了中午过后，太阳往西偏移了一些，时下正直春末，天气十分清凉怡人。罹罗及瑶苼，路经一家露天茶栈。只是非常简陋的茶栈——几张桌椅，四根竹竿撑起一片厚布算就当作个小棚子，用来生火烧茶，摆放茶叶。也没几个客人，零零星星一两个，来了坐着歇歇，擦把汗就走了。掌柜也不恼，笑脸迎着人，笑脸把人送走，不管对方喝不喝茶，绝不怠慢。
　　罹罗挑了张靠内头的桌子，放下包袱。那包袱放在桌面咣当咣当的，似是什么金属物体。“掌柜的——”此言一呼，中气十足，掌柜爽脆答应一声，拉下肩膀上的抹布就颠过来了。

　　“两位客官，请问喝什么茶？”嘴上说着热乎乎的话，一脸亲切的笑容，手上也没停下动作，赶紧擦了擦铺尘的桌子。是位十分勤快，约二十多岁的小倌。

　　“瑶苼，你喝什么？”罹罗探过身问。待瑶苼张了嘴，“我”了一声，她马上回身笑对掌柜说：“那就沏一壶上好的铁观音吧！”

　　“好嘞，马上就来！”小倌一阵风似的跑进了内堂。

　　“哈哈哈，你真失败，连喝杯茶的发言权都没有。”有一把声音，在瑶苼的心底笑得喘不过气来。瑶苼砸了砸嘴，不知道感到好笑还是无奈，他随口轻道了一句：“没关系，反正我不懂得挑茶。”

　　其实，何来自由，说什么话，做什么选择，从来由不得他。从小到大，别人只管命令他，他也从未违抗过。总是妥协着，顺从着。他也习惯了。

　　罹罗伸个懒腰，舒舒服服地叹了一口气。“难得出来一趟——真是赏心悦目。”边不动声色地扇动鼻翼，又嗅到了空气中一丝奇怪的气息。
　　瑶苼顺着她的话，附和着。心里，却也是十分奇妙的感觉。二十年来，第一次离开家，走出那一条小村落，看见外面的世界，有一种蜉蝣置身宇宙之感，登时觉得自己渺小得微不足道。刹那间，这种奇妙的感觉让瑶苼感到愉悦，感到解脱，感到，也许能忘记以前的一切，重新开始。
　　以前，大家是因为看着他长大，所以害怕他讨厌他憎恨他，可是现在，他在别人眼中，过去成了一纸空白，也许真的……

　　思考突然被一句句虚无缥缈的问句打断。瑶苼循声看过去，才在茶栈小棚的一个暗角，发现一身白衣，披头散发的男子正俯着身子，在草丛里拨过来，拨过去，口中念念有词：“不在这里，也不在这里，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瑶苼静静地看着，男子安静而苍白的脸容。那是一种全无血色的白，是一种叫人心疼的白。发丝拂过他的脸颊，又柔柔地飘开。声音是那般温柔动听。

　　罹罗看看瑶苼，又顺着她的视线看看男子，低头继续若无其事地啜着茶。

　　“来嘞！客官！”小倌揽着又一壶茶，风似地卷过来了。一边斟茶，一边热情地招呼道：“客官，您请用茶。”不知不觉，都已经上了第二盏茶了。
　　“掌柜的。”瑶苼叫住转身欲走的小倌。
　　“欸，这位客官，您还有什么吩咐？”他搓了搓手，弓着腰笑眯眯问道。
　　“我想问一下，在那边的白衣公子，蹲着找了有两盏茶的功夫了。他到底在找什么呢？”

　　小倌脸上的硬直表情表示着他吓得不轻。男子？他跑出跑进的好几趟，哪有什么人儿啊。他强迫地扭动自己的头缓缓往那方向看去，除了暗了一大块，啥都没有。他急着要澄清，马上转回头，急急地对着瑶苼说：“没—没！”一口咬定：“小的没看见有人！”
　　“可他就在那儿呀。”瑶苼迷惑，自己也开始有点不确定了。

　　小倌用袖子擦擦额头冒出来的微汗，小心翼翼地看着客人的脸色。“客官，小、小的如果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请您多多包涵，可、可……”一连可了几个，总算把话顺着说下去了，看来着实吓得不轻。“可这种玩笑，开、开不得呀！！”开这种玩笑，一传十十传百，路人都知道他这儿有什么看不见的男子，他家的店可就开不下去了，一家老小，还等着他糊口呢！那一脸的卑微，恳求着对方嘴下留情，只差没把腰弓到地上去了。

　　幸好罹罗机灵，放下正在喝着的茶，笑嘻嘻地对小倌解释道：“掌柜的，我朋友爱开玩笑，你别放在心上！”一脸灿烂开朗的笑容，终于起到了安抚作用。小倌抚了抚心窝，不迭地说着客气话，然后一溜风地逃了，但居然还敢用很诡异的眼神，回头看了瑶苼几眼。

　　“唉，大概，我又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罢。”瑶苼低头心想，脸上是“我认错，我反省”的表情。想着想着，居然有人回应了他，虽然语气极不客气，但确实是冲着他来的。“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哼，真看不下去。要是觉得不爽，就一把火烧掉这家店好了，在那边哀哀怨怨，是个男人该有的样子吗？”语气充满了不屑。

　　这时，罹罗唤回了正发愣的瑶苼的思绪。“怎么了？一脸沉重的样子？”罹罗推了推瑶苼面前的茶杯，身子凑近了一些，放轻了声音。“我还以为你知道那是鬼，没想到，你把他当成人看了，还去问他的事情，不把掌柜吓死才怪呢！”

　　“鬼？？”瑶苼一愣。村里人不习惯说鬼，他们一般都是说“不干净的东西”。瑶苼虽然不尽明白这东西为什么不干净，可是也大抵从村落的老人嘴里，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但这种“东西”，向来是自己看得见，别人看不见。这回，罹罗却附和了他。“什么，你也看得见么？”瑶苼惊问。

　　“那当然，我我，我跟你一样有阴阳眼嘛！”罹罗难得地小结巴了一下，马上端出她的杀手锏——一个无比灿烂的大笑容。心里嘟嘟囔囔的：“因为我们都是魔才对，不会错的，他的身上，确实有一股魔的气息！”

　　瑶苼却不吃这招，当然，他也没追究罹罗为什么看得见。但是起码，她是不会当自己疯子或是什么可怖的东西看待了，这让瑶苼宽慰不小，也放心地陷入了自己的思想世界。“鬼……他……他已经死了吗？”自言自语时，又呆呆地看着那名落魄男子摇晃着寻找的身影。“死了的人……都这般，到处游荡，无家可归么？”

　　罹罗啜了一口茶，才得意洋洋地卖弄着她的博学多才：“当然不会啰，死了的人都是要下地府的。但他是个游魂，大概是有心事未了或者怨念极重，才会留恋凡间的吧。”一口饮尽杯中的液体，她提起包袱，拉拉瑶苼的手。“走吧，前面不远就是清乐镇了。”

　　虽说一路上罹罗总对自己拉拉扯扯的，可瑶苼还是不习惯。从小到大，除了娘和小丫头，他还真没被那个姑娘碰过。于是一脸尴尬十分听话地站起来，乖乖地跟在罹罗的身后。

　　只是路过那男子身边，更加接近他之后，瑶苼的心，泛起阵阵涟漪。对方不知疲倦地念叨着，哪儿呢，在哪儿呢。那双无神的眼睛，似曾相识。对了……从小到大，他见过的每一个“不干净的东西”，都是这般迷惘的眼神，不能说全无感情的，至少，那双浑浊的眼内，有求助，有倾诉，有仿如耳语的低声呢喃，有仿如梦呓的喋喋不休……

　　还有，瑶苼想到了被自己亲手烧死的乡亲们。罹罗说，“怨念极重”的鬼魂，就会留恋凡间。那么他们呢，他们还好吗？他们投胎了吗？还是……他们恨着自己，一路上寻寻觅觅，寻找着自己然后把自己也一同拖下地狱呢？

　　“哼，妇人之仁，是他们要杀你，你只是自保而已。”每当瑶苼陷入沉思，总是特别容易听到自己心底这把声音，无情的，锋利的，用锐刃一般的话语一刀一刀加深着心头的伤口。

　　“怎么了？”罹罗前行了数步，才发现，瑶苼根本原地不动，扭头呆看着那游魂好久好久。

　　瑶苼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哼了一声。然后，数步跑过去游魂身边。对方没有理会他，依旧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细细找寻着。

　　“你在找什么？”瑶苼轻问。

　　似乎没想到，旁人会突然跟自己说话，而且一开口就是个难以回答的问句。男子僵硬地重复着，似乎在努力消化着。“我……我在找……什、么？”

　　“嗯，你在找什么，我帮你。”

　　当说出这句话，瑶苼也惊讶于自己的“多管闲事”。连心底那股飘摇的声音又在挖苦他，他也当听不到。“真是菩萨心肠啊。”那声音杨高声调说。见瑶苼没什么反映，很不满地补了一句：“哼，受不了你。”

　　毫无预警地，男子轻轻漾开一个笑容。瑶苼看呆了，感到大脑一阵昏眩：“他，他对我笑了……”
　　“谢谢你。”男子收住笑容，恢复了先前的茫然。“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额。”瑶苼也随之茫然了，有这样的人吗？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却还在找着？呃不对，他不是人……“那你找了多久了？”

　　罹罗看在眼里，无奈地呵一口气，心里暗骂：世间因果循环，本是不好插手的，死呆子，竟然多管闲事到去管鬼的事情。同时，心也柔柔地软下来，几步上前了去。她也好奇了，这游魂的故事。

　　“多久？”男子似乎努力地回忆了一下，最终还是泄气地摇摇头。“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一直在这里找着。”

　　“一直……”瑶苼心想，一直，一直是多久呢。正因为一直不知道是多久，这个一直，听起来就像永远那么远。心下，顿觉凄凉了一大片。“那你的家人呢，你为什么不去地府轮回投胎呢？”

　　得到的回答，果然仍是茫然。“忘记了。”这三字，男子说得极轻，仿佛那都是不重要的。“我只记得……”对呀，他记得什么？努力想了想，他揪住了一丝什么，用力地开了口：“我叫……我叫殇！”

　　罹□□笑几声，扯扯瑶苼说道：“既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那要怎么帮他呢是吧。我们快走吧，时候不早了，我们还要赶在天黑前，到达清乐镇呢。”罹罗为他们停止继续多管闲事，找到了极佳的理由。瑶苼无奈，踉跄随了几步，口中犹犹豫豫地答应过去。回头看了男子几眼，心中暗叹，也只好不再回头，向前走去。

　　男子在他们看不到的背后，轻吟了一声，化作一阵白色的风，悄无声色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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