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争春

　　都说眼瞎了，听觉就会比从前更加灵敏。

　　荼蘼深刻体会到了这种感觉，从刀剑的“切错”声以及鞋底踏在石板上的动静来判断，这院中约莫有八人，分别位于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

　　翡翠曾说过这院中有十人换值，所以荼蘼猜测剩下的两人一定武功高强，其中一人很有可能就是那日对她……

　　荼蘼从未见过萧崇焕身边出现过那类人，那日得见，荼蘼便知道这就是萧崇焕养的暗卫。

　　培养一个暗卫并不容易，再加上她如今眼瞎，打消了萧崇焕的顾虑，这里最不能小觑的人便只剩下这两名暗卫。

　　突然间，荼蘼有些庆幸自己在这时瞎了眼，否则以萧崇焕多虑的性子，她的处境只会更麻烦。

　　荼蘼只是由着翡翠扶她在院中逛，出了房门往右走了十四步，然后左拐四十步，荼蘼听见那头有人在说话，但翡翠拉着她又是左拐……

　　院落长四丈，宽五丈，这的确如翡翠所说，是一所两进的宅院。

　　“吱吱喳喳——”鸟叫声在高远的头顶上方响起。

　　荼蘼被叫声吸引着抬了头，定在那里，“很多鸟儿。”

　　翡翠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觉得荼蘼整日待在屋子里许是闷得发慌，如今听到几声鸟叫便突然开口说话了。

　　“姑娘若是喜欢……”

　　荼蘼果断地打断她，“不喜欢，笼子里关一个还不够么？”

　　翡翠一愣，倒也没再坚持。

　　萧崇焕果真等到三日后才来，彼时翡翠见萧崇焕久不至，便已给荼蘼上了菜，刚拿了筷子要给荼蘼布菜，却察觉到背后有人。

　　“主子。”翡翠欠了欠身。

　　“施施，我来了。”

　　荼蘼恍若未闻，萧崇焕早已习惯了她的冷淡，坐到离荼蘼最近的位置上，拦住了翡翠替荼蘼布菜，轻声道，“我来。”

　　翡翠退至一旁，成了隐形人。

　　萧崇焕尝了一口小菜，夹了些许到荼蘼碗中，“尝尝这个。”

　　荼蘼手拿筷子，执着地夹起碗里的白米饭，但连饭粒也掉在桌面。

　　“我喂你。”萧崇焕说完便抢过荼蘼手里的碗筷。

　　这一次，荼蘼倒是没再躲。

　　饭到了嘴边，萧崇焕便提醒她一声，“张嘴。”

　　荼蘼张嘴含下汤匙上的饭菜，却是咀嚼得很快，一时不慎，噎得咳嗽不止，面红耳赤。

　　萧崇焕皱眉上前，轻拍她的背脊，“吃这么急做什么，谁和你抢了？”

　　荼蘼的右手在桌上胡乱摸索一阵，似在找什么。

　　萧崇焕看出她的意图，将水杯送至她手中。

　　她愣怔，手掌松开片刻又收紧，急忙吞了口水总算将那咳嗽止住。

　　荼蘼没有回答萧崇焕，却仍旧一意孤行，吃得很急。

　　萧崇焕微眯着眸子，却是瞧出了端倪来，“你不想受我的恩惠，所以吃得这么快？”

　　“你杀我全家，理当以死谢罪，你现在是在赎罪，但与你在一起一刻都让我恨不得立马死去。”

　　荼蘼看不到萧崇焕的表情，只知道房间里安静了许久。

　　翡翠悄悄瞥一眼萧崇焕，却见他脸色阴沉，狠厉的眸光注视着荼蘼，却迟迟没有痛下杀手。

　　萧崇焕没有停留太久，吃了顿饭便离开，走之前并未说下次是何时过来。

　　荼蘼依照翡翠送饭以及休息时间，估摸在这儿被困了将近半月，正当她盘算着该如何逃出时，萧崇焕又来了。

　　他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边和她吃饭边像往常一样话里藏针。

　　萧崇焕替她夹了块肉，“公怀砚不让你吃饭？瞧着比宫里的那只阿黄都瘦。”

　　“比不得您小气，贵为天子却连只狗的食物也不舍得。”

　　阿黄是只狗，荼蘼对它熟悉得很，她还和它夺过食。

　　荼蘼这么一提，萧崇焕便想起了自己做过的这事，轻蹙了蹙眉，慢慢放下了碗，“出去。”

　　这话自然是对翡翠说的，房门被关上。

　　过了半晌，终于有人打破了此刻的平静。

　　“以后不会了。”

　　荼蘼愣了良久，思量着该不该开口问他是什么意思，却听他又说了一句，“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再折磨你，不会缺你吃穿用度，忙完政事也会常来陪你，但你……也别想着能逃出去。”

　　“你还想着报仇？”

　　她态度坚决，“从不曾忘。”

　　又是一阵沉默。

　　“那就一起记着，等你逃出去了再算账。”他笑，“如今，你还是砧板上的鱼肉。”

　　荼蘼不再争辩，接下去几日，萧崇焕每晚晚膳都赶来与荼蘼同食，但荼蘼对他的态度始终如一，冷若冰霜。

　　但好歹还是有了松动的一天。

　　“我明日再来，如何？”

　　“你日日都来我这儿，是你这位置太闲，还是对我这不干不净的女子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

　　萧崇焕嘴角抿笑，“坐在这位置上久了，听多了奉承话，偶尔来你这里换换心情也不错，毕竟你又能耐我何？”

　　“总之，明日等我。”

　　萧崇焕走后，翡翠收拾了桌面后便侍候荼蘼躺下。

　　荼蘼有一种呼之欲出的猜测，她总觉得萧崇焕对她有意，可他却总是否认，一时半会儿她也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大约是得了萧崇焕的令，在他来前，翡翠按着荼蘼替她梳妆打扮，还送来了新衣，摸着倒像是绫罗材质。

　　自从荼蘼的面皮被摘去，她就一直保持着从前闻颖施的容貌。

　　未着粉黛看着也清秀美丽，上妆后更是让人移不开眼。

　　翡翠看着自己手下的绝美佳人，一时愣神，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美人竟是出自她的手。

　　“姑娘，您长得真好看，再穿上这新衣定让主子欢喜。”

　　荼蘼冷冷道，“我瞎了眼睛，你说得再天花乱坠，我也瞧不见。”

　　翡翠被她的美貌打动，难得一见地笑了，“主子能瞧着便好。”

　　荼蘼的脸上闪过一抹郁色，“替我再上几支珠钗。”

　　她递上发簪，翡翠很是高兴地接过，又替她选了几支珠钗。

　　荼蘼方才打扮完，便辨认出来人的脚步声。

　　她霎时扭头，萧崇焕被定在原地。

　　肤白唇红，眼波含春，温软的耳垂瞧着也分外惹眼，一头青丝如瀑般垂下，再加上她如今眼瞎，眼神空洞无光，与她通身的冷意相互映衬，冷则冷矣，明艳动人。月白色的交领倒是比不上她透亮的脖颈肌肤，水青色缦纱配宽袖及地仙裙，窗边恰好吹来一阵微风，吹得袖裙摇曳生姿，犹如一幅水墨画。

　　其实荼蘼的长相的确比不上萧聘君，但她身上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吸引别人的目光。

　　如今这颗被掩盖了三年之久的珍珠终于得以再见天日，更加摄人心魄。

　　萧崇焕毫不掩饰眼里的诧异和惊艳，迎上去，“这样的你倒是很久没见了，难怪当年你的名气比聘君更大。”他执起她指腹稍显粗粝的手，“即便是再不能弹琴，倘若再让众人选，他们也一定觉得你更美。”

　　“我是叛臣之后，已死之人如何再见世人？”

　　他挑了挑眉，忽略她带刺的话，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你说得不错。”

　　用完饭，天色还没黑，萧崇焕带着她逛院子。

　　萧崇焕不顾荼蘼的挣扎，单手搂着她的腰，两人动作极慢。

　　大多时候仍是萧崇焕出声。

　　天色终于还是暗了下去，四周的蟋蟀蛙鸣的动静渐渐大了起来，没多时，只听萧崇焕说了句“抱紧”，她腰上的手便应时收拢，而后她脚下悬空，只觉颊边青丝与衣袂飘扬。

　　终于踩到实处。

　　荼蘼身子歪斜，本能地圈住他，却是勾住了他的脖颈，热气呼过来，耳边酥麻一片，她站稳后忙松手，镇定自若。

　　“寻常女子若如你一般，早已红霞满面。”

　　“你也说了，寻常女子经历我所经历，早就悬梁自尽。”

　　耳边又是一静，在荼蘼琢磨着萧崇焕现在是何种神情时，腰上又是一收，萧崇焕逼她坐在他身旁。

　　夏夜的风卷着温暖，又偶尔裹挟着凉意，萧崇焕的声音也被这一凉一暖勾勒得温和清润起来。

　　“占星师说今夜会有流星，我没见过，你可曾见过？”

　　荼蘼冷哼一声，“我是个瞎子，从前不曾见过，往后更是不可能见。”

　　萧崇焕没有生气，心情依然大好，“那我便将今夜的星空说与你听。”

　　话音刚落，萧崇焕抬头从各个方向搜寻着，然后望见一颗最耀眼最明亮的，便说：“就在那儿。”他握住她冰冷的手，冷意渗人，微微收紧她的手，指向她头顶的方向，“就在这里，很亮的星。”

　　荼蘼的眉头皱得很深，没有收回手，也没有出声，甚至没有任何表情波动。

　　萧崇焕一直在和她说话，从最近后宫琐事说到民间琐事。

　　“三年前我就知道当皇帝会很累，但真正做起来却是比想得更难，高处不胜寒，太多人觊觎这个位置，想要活下去，就只有掌握先机。”

　　闻言，荼蘼问出了她最想知道的问题，“既如此，你为何还要逼宫夺位？”

　　“即便我告诉你，我与你之间始终隔着血海深仇。”

　　荼蘼面上不显，可心中却是猜测连连，看来当年萧崇焕夺位的确有着隐情，自古以来，登上帝位之人必定脚踩无数亲友鲜血，她可以理解帝王的无奈，但却不能原谅萧崇焕做下的孽。

　　“只可惜今夜天上无月。”萧崇焕道。

　　“若是有月，星星便稀疏了。”

　　“你说得对。”萧崇焕被提醒，笑起来，“今夜星空极美，待往后治好了你的……”

　　他忽的收住，那双眼睛望进她无神的眼睛里，虽然空洞但此刻却盈满了今夜的星光，璀璨夺目，笑意渐渐退去。

　　荼蘼没听到他的声音，生怕他已经察觉了什么，一时心惊，却觉眼角传来柔和的触感，再然后是她的眉眼。

　　等她反应过来，才意识到萧崇焕吻了她的眼睛。

　　她垂眸拧眉，只听他在耳边道，“还是不要治好你的眼睛罢。”他声音慵懒低媚，“最美的星星都在你眼里，施施，我想……”

　　下一刻，荼蘼愤然起身，但瓦片踩得位置不好，脚下一松，竟是要往下滚去，萧崇焕及时将她扯回怀里，两人被撞得跌在屋檐上。

　　荼蘼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喷在她脸上的呼吸和逐渐升温的热流。

　　她撑着瓦片起身，却又碰上一片柔软，两人皆似触了电一般。

　　荼蘼迅速离开，却又被扣着脑袋压回去。

　　唇齿纠缠，他如同脱了缰的野马，感觉到他喷薄而出的欲念，荼蘼一口咬下，却是被他挡了磕了嘴皮，他品尝着她的滋味，包括她口中的猩红血色。

　　“主子！”

　　底下人的听见动静担忧地往上抬头，却不想看到这一幕，忙又退回去。

　　萧崇焕脸色一沉，接而笑着搂了荼蘼下屋顶进了房间，直奔正事。

　　荼蘼被他吻得七荤八素，此刻犹如一团软肉，身下一软，她被放到了床上。

　　外面的人听得里面的动静，除了几名暗卫仍不动声色，其余人皆听得心里痒痒，却突然“嘭”的一声响，似是什么东西落地碎了，再然后什么动静都没了。

　　夜，寂静得有些可怕。

　　墨鹰皱了皱眉，想要进去查探又怕坏了主子的好事，便催了翡翠进去。

　　翡翠进去后不久，又听得一声打斗动静，却见出来的翡翠两眼是血，猩红液体流淌在她脸上，面目可怖，“快进去救主子！”

　　墨鹰与另一个暗卫对视一眼，立刻冲进去，就见萧崇焕躺在床上，面上泛起黑色，正艰难地抬起手指向地上的人，两人便对躺在地上不动分毫的女人忌惮了几分。

　　却哪料，他们一再靠近，地上的人始终犹如死尸一般，两人对视一眼留了个心眼，另一暗卫上前，却不知从哪里射来暗器，应声倒地。

　　外面的侍卫闻声，半数以上往房间进去。

　　只剩一名侍卫扶着满脸鲜红的翡翠起身，面露嫌色，不太敢去看她，“里面究竟什么情况？”

　　脖间刺痛，他看着翡翠脸上的痛苦之色消失一瞬，大概明白了什么，指着兄弟们的背影，到底是一句话都没喊出口。

　　此人正是荼蘼，方才在屋顶上假意摔倒又故意勾.引萧崇焕，正是为了让他在毫无准备中喝下她的毒血，毒血不会太快发作，于是她便在房中等了几许，这才终于起效。

　　她与萧崇焕暧昧进屋，侍卫们必定只会让唯一的女子翡翠进来，于是她给了翡翠一针。

　　本想着借用翡翠的身份由侍卫们扶着受伤的她离开，但刚才那名侍卫并未离开自己值守的院落，她就知道翡翠的一条命根本不重要，所以只好自寻生路。

　　荼蘼循着记忆往回廊外走，外面的侍卫自然也听到了内院的动静，再看荼蘼这幅模样，也追上去支援。

　　由着一人扶着荼蘼到了最后一进院门，荼蘼再对这人下手。

　　却听外面的人反追出来，“别让她走！她不是翡翠！”

　　电光火石间，荼蘼拔下头上玉簪，簪中玉针落入手中，循声而去，针针毙命，最后两针被她解决了剩下的两人后只剩了一个人。

　　只要不是萧崇焕的暗卫，一个人她还没放在眼里。

　　荼蘼立时洒出毒粉，那人捂着眼睛乱砍一气。

　　荼蘼摸索着院门往外，却听一阵更加杂乱的脚步声响起，还未察觉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便听萧崇焕虚弱的声音在几丈外响起。

　　“你以为翡翠告诉你的都是真的？”

　　恍然间，脑海中闪过翡翠说这是一处两进院落，心中咯噔一下，她鬼魅般的面容失神面向身后。

　　萧崇焕眼中跃出笑意，“你逃不掉的。”

　　这一瞬，荼蘼终于意识到，无论她是否是瞎子，总归是逃不掉被人欺骗的命运。

　　嘴角泛起一抹苦笑，仰头望天。

　　见她垂了手臂，似已死心，萧崇焕给了底下人一个眼神，“把她带回来。”

　　然而下一秒不知从而射出的箭镞如雨下一般，但始终不伤荼蘼，萧崇焕自顾不暇，即便暗卫替他运功驱毒也仍旧残留毒素，此刻几个人护着他方可躲避这一劫。

　　荼蘼察觉到局势逆转，鼻间闻到了熟悉的药香，荼蘼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对方看到她满目猩红也愣了会儿，但很快便锢住她的腰，运功飞身而去。

　　忽而脚下生风，四周风声萧萧，那片满是血腥味的院落离她越来越远。

　　但她很快就变了脸，“把我在这里放下，我不会再跟你回去。”

　　“你发什么疯？萧崇焕的人随时会跟过来！”

　　听出这是苏木的声音，荼蘼面上的冷意些微散了，但到底还是没再坚持。

　　有些事，她必须亲自问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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