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影记

　　叶培森和张昭清已经约会半年有余，家里亲戚一大干人早已在牌桌上熟悉，眼看就是领证的节奏。这次相亲成功的喜悦很快就精神层面向物质层面推进，交房后，叶培森带张昭一起看房，两人开始计划装修的事宜。
　　中秋节。叶培森跟张昭清和家人一起吃饭。张昭清的父亲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膝下都是独生子女，大姑妈家的儿子已经婚娶，孙子4岁，虎头虎脑，正是闹腾的年纪。剥皮的棒棒糖刚舔了两口，就伸手去要玩具，把还沾着口水的棒棒糖往自己荷包里塞，然后免不了被奶奶双手扳住，褪下棒棒糖，他便立刻举着玩具哭闹起来，嘴巴像上了发条，随时张开合拢，全无阻滞。二姑妈家的儿子在深圳工作，跟广东本地的女朋友已经领证买房，正要办酒，他父母长期武汉深圳两边跑，父亲自己又常跑工地，便总不在家，和其它几家人倒已走得不太近，逢年过节走动吃饭，二姑妈必定拎着老公或是儿子或是媳妇孝敬的新包出现，像个衣帽架戳出一截手臂款款而来，她大姐心里指定念着小孙子的棒棒糖一不小心就粘上去。二叔的女儿张悦清与她年龄最近，关系也最好，还在读大学，少女的叛逆期似乎过长，现在还总为各种鸡毛蒜皮不顺心的事跟父母凶吵，而父母也总拿“看看你姐姐！”这样百分百点燃战火的话吼回去。张昭清的爷爷奶奶仍都健在，前两年爷爷大病一场，住了半年院，肺时好时坏的，每次聚会时一定要讲他的住院经历，好像从住院部主任到后勤阿姨都额外关注些他似的，故事像年节时的舞狮表演，毫无用处，但听听热闹也行，毕竟爷爷每次都能回忆起一些新的细节。这么一大家子坐在酒店的包厢里，小孙子像洗地机器人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到这次中秋聚会，叶培森竟也从惊恐过度到习惯了。
　　这次吃饭自然也是。酒足饭饱，大姑妈抱着孙子开始掐包房里装饰用的假花，“哎呀，我的乖孙孙，老师是怎么教的呀？”然后跟孙子一起唱起儿歌。
　　等大伙都从桌上退下来，便从背后推着孙子“去呀，你去呀~”，指头用力戳向空中，像要戳破空气，非要让他跟大家跳舞，还说着“哎呀，上次去幼儿园接他，他同学的妈妈还问衣服是哪里买的，说她也买一样图案的T恤，怎么就是没有熙熙穿着好看？那子轩妈妈听到就说，肯定还是气质不一样嘛”。
　　通常这一晚，叶培森长时间的尬笑会令整个脸都僵掉。但是这一家人的存在感又是那么强烈，强烈到叶培森几乎要以同样的力量反弹，清空这些经历，他觉察到自己似乎在心里建立了一道的围墙，围墙内的空间并不大，这些人无法踏入，甚至，他们根本无法看到这面墙。叶培森不是想将自己和他们区分开，他只是固执地保留着极小一部分任性的自我，对他来说有毒的、糟糕的自我，无法让它们就轻易地消失掉。
　　稳定的恋爱可以说是叶培森陌生的领域，每天被人关心着，电话、微信、短信还有facetime。过往几年与女伴相处，大家抱着同样一个直接的目的，叶培森已经忘记情侣之间应该如何闲聊打发时间。
　　还有看电影、逛街、吃饭、聚会、唱歌、打麻将、桌游、散步、郊游、喝酒、下午茶……这些形式化的事情究竟要达到怎样的目的，在叶培森看来，每件事都很麻烦且效率低下，张昭清却乐在其中。这种差异化暂时未到达矛盾激化的地步，因为对叶培森来说，这些事还有新奇感。
　　叶培森常常想，如果那是自己的第一次相亲或者张昭清的第三次相亲，一切都会完全不同。两个人默契地拥有一切能避免触中对方雷区的特质。叶培森沉默寡言，张昭清开朗得好像没心没肺，所以根本不在乎叶培森是否足够回应自己，张昭清喜欢聚会喜欢夜生活，叶培森再晚也会开车去接她。叶培森的工资在武汉还算不错然而花钱更厉害，张昭清虽然贪慕虚荣却总能变着法攒下钱来。叶培森开始相信，有些老话所言不假，婚姻跟感情是不一样的，他和张昭清再合适不过，这样才是生活。他想到森子离开之前说过的话，不敢相信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可以独自面对现实本身，所以靳莱辛的出现才显得无比心狠手辣。
　　这一年夏天异常漫长，虽然没有热到极致，但温度迟迟降不下来。临近秋天，叶培森被召回大连总部，开始为期一周的绩效考核跟发展学习，大区营运经理的位子似乎已经志在必得。
　　谈恋爱以来，这是他和张昭清第一次长途分开。他们互相放心，也不奇怪，叶培森身上有种难以亲近的冷感，像是女性绝缘体，而叶培森根本不知道还有担心这回事，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可以很好地区分爱跟性的人。
　　在过去的唯一一段称得上爱的情感经历中，越来越多的回忆变得模糊，也许是因为年纪变大，有些经历明明在嘴边可总是说不出来。渐渐地，靳莱辛也就在脑海中消隐了，关上了大门。他只记得，那是唯一一段自己真正拥有过的爱情。
　　但那时候叶培森并未完全意识到，在他跟靳莱辛的恋爱里，除了一般意义上的男女之爱，这里面含有的成分更多像是接近无血缘般的□□。
　　在他们的相处中，靳莱辛既是恋人，也是女儿，是他的母亲；而他也是靳莱辛的恋人、父亲和儿子。叶培森的内心从小就被家人训练得十分强大，什么情绪都能自我消化，自圆其说，有些赞赏仿佛隔靴搔痒，不如不说，而他低落的情绪往往又被隐藏，家人跟朋友很少能察觉，从来只当这是个早熟的孩子，有别于一般人的自制力。靳莱辛不同，直接切进叶培森心里，她的赞赏总是能恰好地迎逢他，而他们的焦虑又如此相同。
　　高三的时候，两个人就已经发生关系。2月月考后的下午，靳莱辛跟叶培森一起回家，父母都在医院，寂静的小区午后，沐浴着冬天罕见的温暖日光，叶培森回想起靳莱辛的脸，后面的窗户外是落叶松高大的树枝，她的味道跟燃烧的松针味道混在一起，她肌肤触感好像还停留在指尖。在那不可避免的疼痛后，他们终于相拥，他抱着她，她也抱着他，就此融化。
　　靳莱辛趴在枕头上，后颈微微拱起，膝盖抵着叶培森的肚子，蜷成一团，叶培森手臂拢着她的背，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后脑勺，靳莱辛缩在他怀里，像瓶中荡着的船。
　　这一切让叶培森相信，所谓恋爱就必需具备这样的情感经历。无条件的、契合的、囚禁的、□□一般的亲密。
　　与张昭清的相处让他逐渐诞生新观念——婚姻所需的条件与此并不相同。
　　第二天中午的航班，头天晚上叶培森就清好行李在张家过夜。早上张妈妈准备早餐，吃完之后张昭清开爸爸的车送他去机场。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难舍难分，叶培森竟也没有觉得忸怩，配合之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不老，还能做这些事，并且做得这么自然，好像身体装上驱动的齿轮，拧开就能往前，并不需要意识驱使。
　　大连住的酒店背后就是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叶培森几乎每年至少要来两次，一切都非常熟悉。他喜欢只留一盏床头灯，开着电视，站在落地窗前发呆。
　　在与张昭清高密度的相处期内，叶培森此时终于有时间独自思考是不是应该求婚了。父母，张昭清，同事，张家父母，每天见来见去的就是这些人，根本没有机会让他想清楚这一年来发生的各种事情。
　　他看着夜空中的云层，层层叠叠地漂浮着，也许是地面的灯光太亮，竟映着天空也不像小时候那般漆黑，云朵的移动都一清二楚，外面有些刮风，云层渐渐地变稀薄，大约是朝南方去了。
　　写字楼外是大连的百货公司聚集地。这天晚上叶培森散步路过蒂芙尼珠宝店，橱窗中展示着一枚明亮的黄钻戒指，圆形戒面，规整的戒托，一圈镶着白色碎钻。他想了几天求婚的事，始终没有答案，这一刻他决定推门进去。
　　店里并没有什么顾客，空中飘来好像碎片一般的音乐，之后是一个女声的吟唱。
　　导购拿了好几枚出来比对，可是在叶培森眼里好像没什么差别。
　　“这一枚呢？”——方钻戒面，纤细的戒托和戒环，整齐的碎钻排列着。
　　叶培森摇头，好像太硬朗些。
　　导购会错意，以为是价格的原因。
　　“这个呢？”——钻石立刻小了许多，璀璨的圆形钻石，双层戒环，没有多余的装饰。
　　叶培森摇头，张昭清一定会觉得克拉不够。
　　“这个呢？”——爱心形状的钻石？
　　叶培森抠了一下的头发，这个倒不关张昭清的审美，但过不了自己那关。
　　“那她是喜欢摩登一点的设计，还是传统的呢？”导购真是超有耐心。
　　“她是……”他说不出来张昭清的类型，绵绵软软的，太多流于表面的标签，其实好像随便买个她也能接受。自己跟张昭清好像是在世界覆灭时相逢的幸存者，诺亚方舟的救生艇上，或者防空洞的黑暗里，他们握着彼此的手相偎在一起取暖，但并不是世界安定下来后就要立刻结婚的那种关系。
　　叶培森又转了转临近的玻璃柜台，眼前浮现出森子结婚时的场面，想到她顺从地接受世界所定义的幸福又微微有一点懊恼的表情，想到自己的侥幸心理和自我麻痹。也许一年时间真的太短。他站住脚，低头看到一个玫瑰金色的细手镯，开口处镶着碎钻，他注视良久，也许不对，不是随便什么样的礼物张昭清都会喜欢，导购缓缓跟来又开口。
　　“这一枚您看？”
　　仍是戒指。
　　那一刻叶培森好像卡壳，从第三人视角看过去，像一段正在播放的视频被按下暂停，他无言地看着戒指，好像在看一个陌生的物品，好像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戒指这个东西。
　　天空中忽然传来古典吉他拨弦的声音，一个巧克力一样的女声，“Oh dream maker, you heart breaker……”
　　叶培森直起身子，清了清喉咙，抬起头，直视对方的眼睛说道，“我想只要是你们的戒指，她都会喜欢的。但我要再私下问问她的朋友做参考。麻烦你了。”然后指着手镯说，“这个帮我包起来吧。”
　　“嗯，好的。”
　　她将戒指归回原处，拿出手镯，“您要先看一下吗？”
　　“没关系，你装吧。”
　　她熟练地操作起来，心里突然有了个疙瘩——是送同一个人的吗？没有买成戒指倒不奇怪，但竟要再买一个手镯做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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