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般姹紫嫣红

　　我懵懵地被华川和慕白带出东皇宫，久久不能回神。直到慕白神色复杂地开口道：“阿黎，其实……”

　　我才恍然回头看他，声音有些发干：“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其实姒央的心上人便是当年的重炎尊神，其实这桩远古秘闻你老早就已知晓？所以你才奇奇怪怪的，屡屡欲言又止。”

　　他默了片刻，说道：“我是知晓一些，但具体的也不甚清楚。姒央公主已经薨逝三十万年，我不晓得当年发生了什么，但我想在师父心中这大抵是一个不愿触碰的伤痛，因此我便是知道些什么，也从不敢向别人道。”

　　华川一直默默地旁观，他安抚一般摸了摸我的头发，轻声向我道：“从前只晓得昆仑的重炎尊神清心寡欲，不理红尘俗事，现在想来，大抵是从始至终心中都留存了一个念念不忘的影子罢。”

　　我抱膝而坐，听见他的话便点点头。我虽不知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已经可想见姒央即将身死，妖界险些覆灭，冥界闹了一场最终归属于神界，杀劫之后十八座大山之间酿成一汪滔天的幽冥血海，而物是人非，世间徒留一个孤单的重炎。

　　一孤单便是三十万年。

　　慕白过来挨着我坐下，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小的时候，无意中曾在师父的书房里发现一幅画卷，打开看时，只觉画上的女子容貌气质惊为天人，是我平生所见最好看的女子。而她的衣角上坠了两个小字，姒央，那是师父的笔迹。我不知道那是谁，只是突然很心慌，直觉师父是不愿叫人看见这个的，就连忙收拾好，若无其事地跑了出去。”

　　“但这件事我还是惦记了好多天。我翻阅很多古籍，去查姒央是谁……”

　　我偏过头，一脸狐疑地盯着他：“等等，我记得从前你的历史成绩也就跟我一样差得不分上下，而有一次结业考试却突然得了很好的成绩，连授课师傅都怀疑你作弊，可是那段时日，你翻了许多古籍的缘故？”

　　慕白气急败坏地瞪我：“你记性这么好，怎么全然不曾用到历史考试上？”

　　我继续抱着膝，把下巴磕在膝盖上，慢吞吞地道：“你这么求知若渴的，不也从未用到正地方来么？”

　　慕白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却看见华川撩了撩眼皮，幽幽地道：“昆仑的学风，竟如此这般……”他想了想，颇给面子地用了“跌宕不羁”一词。

　　“呃，过奖过奖。”我忙转移话题，目光灼灼地瞅着慕白：“你继续说，你翻了很多古籍去查姒央，然后呢？”

　　跟慕白毕竟是自小培养的默契，如此一唱一和地糊弄父君和无雪不下百次，如今用到华川身上也很流畅。他了然地给我个眼神，一派严肃地回忆道：“史书上对远古时期妖界长公主姒央的记载少之又少，统共只有两行，只说她同太一一起诞生于太阳星，怀抱扶桑枝而生，真身是一只尊贵无双的金凤凰，奈何红颜薄命，于妖冥大战之中便香消玉殒了。”

　　华川云淡风轻地笑笑，并不同我们多计较。

　　我觑着华川神色如常，遂松了一口气，对慕白说道：“这便是你苦苦探求的结果？说得好像谁不知道似的。”

　　他瞟了我一眼：“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可还有一桩事你定不知道。”

　　我说：“是什么事？”

　　他的神色颇为自得，笑得很欠揍：“这个嘛，求我啊。”

　　“……”我去拉华川袖子，“你看看慕白，多么不正经。你说这样的人是不是很应该揍一顿？”

　　华川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捏了捏我的手：“慕白兄毕竟是你的兄长么，你也莫要太过胡闹。”

　　好吧，心上人不帮我揍慕白，而我又打不过他。于是我委委屈屈、很不真诚地娇娇软软对慕白道：“七师兄，好师兄，求求你告诉阿黎吧。”

　　慕白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十分嫌弃：“行了行了，你给我正常一些，真是怕了你了。那什么，阿黎，其实你死在汾泽手中，如今能够活过来，有机会重塑仙体，也算是托了姒央的福。”

　　我怔怔地，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华川闻言也敛了神色将他望着。

　　慕白终于正经起来，他一边思索一边缓缓说道：“你也好，我也好，华川兄也好，于神界之中论年龄我们算是小辈，论身份和见识却可以横扫一大片了。可是你们可曾听说过哪个神仙身死还能复活的？便是尊贵强大如帝神，命数所定，羽化归尘，也再无重生的可能。但阿黎却做到了，这在天地间的神仙里面，是头一份，也是独一份的。”

　　华川蹙眉沉吟道：“当年阿黎替我挡剑，我心中愧疚难安，险些走火入魔，我苦寻两百年也未能找到能复活她的方法。去往昆仑时，发现她已经好端端地活了过来，我很吃惊，当时我想是重炎尊神见识广博，法力滔天，终是很有能耐的，这才将阿黎复活。”

　　慕白说道：“不错，师父是很有能耐。只是神仙妖魔，本就享受凡人难以企及的寿命，若还能像凡人一般轮回再生，六界必将大乱，是以为天道所不允。父君能将阿黎救活，不仅因他修为深厚，有这个能耐，更是因为，逆转神仙生死盘的方法，他苦苦寻求三十万年，终于得了。”

　　我睁大眼睛，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华川握住我的手，温暖的触感通过手指渐渐涌进心头，我听见他冷静地说道：“慕白兄的意思是，重炎尊神这么多年，一直在想办法令姒央公主重生？”

　　慕白迟疑地点点头：“不过据我猜测，师父救治阿黎的法子应是意外悟得，毕竟姒央公主已经殒身数十万年，魂魄早已散得干净，便是为她塑造一具完美仙体，也再无元灵可以容纳了。”

　　听到慕白一席话，我只觉得我的魂魄也晃晃悠悠离了我去，脑袋嗡嗡作响，心头五味杂陈。原来事情绕来绕去，还是绕到我身上，远古妖界长公主姒央，竟同我还有这般微妙的联系。

　　又听见华川说道：“五行元素重塑仙体的法子用在阿黎身上刚好合适，因阿黎死时重炎尊神已经收集了阿黎元灵。而姒央公主，兴许……”

　　我抬头看他：“兴许什么？”

　　华川想了想，说：“这只是我的猜测。兴许重炎尊神从未想过以此方法救活她。”

　　我不明白，慕白跟我的智商差不多，他也愣住：“什么意思？”

　　华川眸光动了动，说道：“不要忘了，姒央公主的真身，是一只金凤凰。”

　　慕白豁然起身，激动地说：“是了，凤凰！凤凰是不死神鸟，原可以涅槃重生的！师父这么多年试图寻找的，便是使姒央公主以凤凰之身重生的法子，跟阿黎这种情况是不同的，只是不晓得是何缘故，师父竟一直没有成功。”

　　“这样么？”我愣愣地说道，“这样的话，我们意外落入姒央的幻境中，也许就是一个转机。”

　　我此刻该激动的，父君对我有养育教导之恩，为了救我更是赔上了半身修为，我比任何人都更想圆了父君平生唯一的心愿。可也许太过震惊，太过期待，我不敢有丝毫提前的欢喜，只想静静等待事成的那一天。

　　我望着头顶上方亮白的太阳，只觉得于幻境之中仿佛一下子就有了奔头。

　　******

　　回客店的时候慕白先上楼，我却被华川拎着带到客店外的一丛花树下。妖界水土与神界凡界很是不同，生长的植物也奇异，银色的叶子熠熠生辉，一树繁花却是妖异的紫黑色，看起来很值钱的样子。

　　原以为华川是想背着慕白同我幽会来着，我心里还激动了一下，可他似笑非笑将我打量一番，直看得我心头打鼓，才听得他幽幽地道：“你没有什么想同我解释解释的？”

　　“啊？”我睁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瞪着他，脑子飞快去盘算方才是哪句话惹到他了。

　　没有啊……

　　我试探地道：“是，是因为我不学无术的事情么？”瞄着他的神色应该不是在生气，我便委委屈屈地解释：“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事嘛……况且，况且你也不是不知道有些课程我学得不好，从前你也不嫌弃我的，今天却突然发难，果然是在一起时间久了开始挑毛病了么？”

　　越说越难过，我不由地悲愤交加、悲从中来：“看来凡人唱的歌里讲的都很有道理的，什么‘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哎呀年轻姑娘们，别对男子情依依。男子若是恋上你，要丢便丢太容易。女子若是恋男子，要想解脱难挣离……”

　　他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我：“歌词记得倒是很熟嘛。”

　　我低头看脚尖：“一般熟一般熟。”

　　他语气凉丝丝地继续说道：“怎么，你想解脱？”

　　我低着头憋笑：“不敢不敢。”

　　他朝我脸上捏了一把：“你惯会跟我东拉西扯的。”

　　我很无辜：“我没有东拉西扯啊，你让我反省，我这不是好好地在反省嘛？”

　　华川盯着我看了半晌，方轻咳一声，道：“以后不许跟慕白一唱一和地糊弄我。”

　　“……”我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可你明知我与他只是在同你玩笑，你那么聪明，根本不会被我们糊弄住啊……”而他静默不语，看着我的目光晦暗不明，我忽然不说话了。

　　又眨了眨眼睛，脑子里顿时跳进来一线亮光，我小心翼翼地拽住他的衣袖，试探地问道：“你，你不会是喝醋了吧？”

　　他笑笑，目光掠向远处：“没有。”冷冷清清的两个字被他说得颇有腔调。

　　我眯着眼端详他片刻，学着他往日的样子慢条斯理地道：“唔，果然是醋了。”

　　他咬牙：“便是有，又如何？”

　　我心中一团欢喜，便踮起脚尖凑到他下巴上亲了亲，仰头看他：“慕白是我师兄啊，你知道的，我与他便是下辈子也不可能如何如何的……”

　　而他的手已然覆上我腰间，此时蓦地用力一揽，我便整个朝他贴过去，离得他很近很近。他低下头看我，鼻尖碰着我的，声音低沉：“我知道，可我想到你与慕白兄青梅竹马，朝夕相处万余年，而我同你得以日日在一处不过才几个月，心中便很不爽快。”

　　我顺势环住他的腰身，乖巧地问道：“那怎么办呢？”

　　他沉默了一下，低低说道：“不怎么办，我自我调节吧。”

　　从未见过这样的华川，我把头贴在他胸膛上，感受着令人心安的温度，鼻尖能嗅到他身上好闻的冷竹香味，我轻声说：“往日不可追，唯有把握当下时光和期许来日。”他将我搂紧，于是我又说：“你在我心中与慕白自是不同的，你与每一个人都不同。”

　　说完这句话，眼角都有些湿湿的了。我又想起什么，便在他怀中闷闷地说道：“华川，我们永远都不要像我父君和姒央那样，一分别便是三十万年，甚至天人永隔，好不好？”

　　他没有应声，其实即便是应声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世上哪一对恋人浓情蜜意时没有向对方许下过“生生世世永永远远不分开”的承诺？而能敌得过时光和命运的，却寥寥无几。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乃至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就像此刻的我根本不晓得我们能否从幻境中平安离开。

　　可他此时此刻郑重其事地在我的额头落下了一个温柔的吻，就已胜过千万句承诺，由他抱着，我便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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