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般姹紫嫣红

　　如此说来，太一境对凡人反而是最为友好的，因本就没有灵力法术，也就不存在什么压制不压制的问题。只是寻常凡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穿越幽冥血海来到此处。

　　可我只高兴了一小会儿，脸很快黑得跟慕白如出一辙：“妈的，老子的乾坤袋打不开了。”

　　我原想着，纸鹤无法穿过太一境和幽冥血海这两层屏障为我和华川通信，那我此时既以进来，兴许纸鹤可以替我在境内探探路，给华川通个消息。可是乾坤袋却打不开了，什么也取不出来。

　　原来就连法器也会被压制么？

　　慕白愣了愣，“噗嗤”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我突然开心了，一点都不憋屈了。”

　　我气得踢飞了一块小石头：“你就乐吧，也就是你运气好，方才未曾将湛卢剑收起来，现在好赖还能当一柄普通兵器用，要不然当真是两手空空、身无长物了……”

　　“先别说话！”他却蓦地打断我。

　　我莫名有些紧张：“怎么？”

　　慕白拉住我，神色有些凝重：“你方才将石子踢出去，可曾听到它落地的声响？”

　　我说：“没，没注意啊……有什么问题吗？”

　　“你站着别动，”慕白一面吩咐我，一面拿出湛卢剑，伸到前面地面上探了探，却探了个空，慕白登时便倒抽一口凉气，“太一境凶险，果真名不虚传！”

　　而我脸色亦瞬间煞白。

　　我与慕白甫一入境，便被太一境美好静谧的景色所惑，全然忘记此处在外是怎样一个声名。我们脚下云雾缭绕，看不清道路，却不知前方已无路可走。方才若再往前踏上两步，只怕会双双坠入悬崖，死得悄无声息。

　　慕白从怀中摸了半晌，摸出一个卷轴来：“幸好我料到太一境不会那么简单，早早备了地图。”

　　我探头过去，奇道：“这个看起来有些眼熟……似乎是藏在昆仑书库当中的？”我自是不大爱看书的，不过幼时没少和师兄们玩捉迷藏，躲藏在书库里的时候，我闲着无聊，便随意翻看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卷册。

　　慕白道：“正是。”

　　我摸摸下巴，感叹道：“咱们昆仑家底委实深厚。太一境如此神秘莫测，万年里都不曾有一个人涉足，咱们就厉害了，竟连它的地图都保存有。”

　　慕白点点头，表示深以为然。

　　可此时我竟全然没有想到，缘何慕白会提前备好太一境地图，明明上九重天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华川来了此处断了音讯，他又是如何知晓我一定会来？

　　地图其实不甚详细，只是标注了大致的危险地带，指明了可行的道路。而我眼睛蓦地一亮，指着地图中间的一处：“这里！千幻伽蓝在这里！”

　　******

　　千幻伽蓝所在之处是座幽深陡峭的山洞。我与慕白深一脚浅一脚好容易摸过来的时候，我提起裙子就要往里冲，却被慕白伸手扯住：“千幻伽蓝是太一境至宝，凡有至宝必有至险，你可知此处是由什么畜生看守的？”

　　我说：“地图上标了啊，是梼杌。”

　　慕白骂我：“你也知道是梼杌！那是上古凶兽，你以为是吃素的么？你我二人法力巅峰时期联手都不一定能打得过它，如今肉体凡胎的，你也敢往里冲，着急给它送饭么？”

　　我瞪他一眼：“你才是梼杌的饭，你全家都是它的饭！”

　　我并非当真鲁莽，此时在洞外，四周一片静谧，只有隐约的流水潺潺声。梼杌是上古凶兽，体型庞大，若它在附近，光是呼吸声都会震得人抖三抖，可我此刻什么也没有听见。梼杌一定不在洞内。

　　我把这个说给慕白听。

　　他拧着眉犹豫片刻，说道：“行吧，姑且悄悄进去一探，你行事莫要冲动，跟在我身后……哎！”而我早已走出三丈远。

　　洞内当真幽深崎岖，拐了两个弯以后已经是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把手探进袖子里去摸夜明珠，摸到温润珠子的一刻，我福至心灵地想到一段颇有哲理的话。我想，人生中实在有很多险境，你以为已经无路可走，心如死灰，其实上天在冥冥之中早已为你开了许多后门。比如我，在阶梯上的时候拿出夜明珠一用，鬼使神差地未曾将它装回到乾坤袋中，只是揣进袖子里，此刻倒还能用，可见上天对我还是存有几分眷顾的。

　　因不知洞内究竟是何光景，我与慕白走得极为小心，生怕惊动了什么。

　　待到眼前豁然开朗时，我们二人都惊住。

　　里面是一方开阔洞天，洞顶像被人撕开了个口子，明晃晃的日光毫不吝啬地涌进来，形成一根光柱，笼罩住一株极尽奇形怪状的树。树的四周是浅浅溪流，水流潺潺直通往洞内更深的地方。我们方才在洞外听到的水声，就来自于此了。

　　以上就是洞内景象，委实没什么好令人惊奇的。而我与慕白之所以惊呆，是因为水边实打实躺了一只十分庞大可怖的尸体，体长三丈，高约八尺，皮毛类犬，脸面似人，嘴里还伸出两根野猪一般的獠牙。这是梼杌。梼杌尸体早已凉透，已经开始散发出腥臭气味。而地上残枝乱石，十分惨烈，显然是经了一遭恶战。

　　慕白打着颤说道：“这这这！这是华川兄干的吗？华川兄的战斗力委实令人倾佩啊……”

　　四周却根本不见华川踪影。

　　而我望了一圈，目光又远远落到梼杌身上，仔细看着，忽然心中一抖，踉跄着退了一步。

　　我双目通红，跌跌撞撞地朝梼杌扑了过去，全然不顾慕白在身后着急唤我：“阿黎！你做什么？”

　　我踩着石头从梼杌獠牙上摘下一块鲜血淋漓、残破不堪的月白色布料，瞬间哭出来：“华川，是华川的衣服……他一定受了重伤……”自打踏入太一境，我便一路为华川揪着心，如今看到他残破的衣物，如何能不担忧害怕？

　　慕白及时过来扶住我，低声安慰道：“千幻伽蓝已经被人摘走，梼杌也身死，说明华川兄赢了，不是么？即便会受伤，但肯定还活着。”

　　我呜咽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那，那是梼，梼杌啊……又不是家狗，上古凶……兽，你也知道什么……是上古凶兽，你我巅峰时期联手都……都打不过的，华川又……没有法力，便是将其……击杀，也定是杀敌……一千，自损九百九……”

　　慕白心知我说的是实情，便不吭声，只是拖着我往外走。

　　我又哭了一会儿，才听见他说：“不管怎样，华川兄没有死在这里。我们去附近找找，定能找到他。”

　　我吸了吸鼻子，拼命憋住眼泪，然后仔仔细细将华川身上撕下来的破布叠好放进怀中。抬起袖子抹了把泪，我说：“你去左边，我去右边，天快黑的时候还回到这里见。”

　　慕白不同意：“太一境凶险，你还是同我在一处……”

　　我急得跺脚：“两个人分头找比较快啊！况且你也没有法力，跟我是一样的啊。”

　　慕白静了静，无奈道：“那你切记要小心，你要记住，我们此番是来救华川兄的，而不是为了平白将你搭进去。我即便是断了腿，只要出去，千万年时光也可以再生出一只崭新的来，你却万不能有丝毫损伤，懂吗？”

　　“我知道……”

　　“还有，”慕白继续说道，“你将湛卢剑拿着，防身。”

　　我愣了一下，将夜明珠狠狠敲在石头上，一分为二，递给慕白一半：“这个给你。”

　　******

　　我沿着崎岖山路一路走得很小心，慕白说得对，我一丝一毫的损伤都不能有，我不是来这里送命的。

　　许是过于绷紧，脚下被不知从哪里横生出来的障碍绊了一下，登时跌了一跤，膝盖生生磕在路边碎石上，疼得我呲牙咧嘴。

　　心里一突，我急忙撩开裙子去检查，天哪，不要这么出师不利吧，这要是把膝盖撞破了，可当真要一命呜呼了。凭我幼年时摸爬滚打的经验，方才那一跌不破也得青一块。

　　检查时膝盖却光溜溜的，一丝痕迹也不曾有，仿佛刚才的锐痛全是错觉。我怔怔地坐在地上，却忽然发现左手腕缠着的月石链上有流光一闪。

　　我心下大喜，太一境能压制灵力和法器，竟对月灵石没有影响么？

　　华川曾经通过月灵石找到被妖主掳去的我，我轻轻握住它，低低地问道：“石头，你知道华川在哪里么？”月灵石却再无反应，就像一块寻常宝石，除了好看什么也不懂一般。

　　没关系，我并不气馁，其实经了这一遭心中已经有了无尽的勇气。我想，今日种种，全然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是么？

　　******

　　沿途遇到不少枯骨，若是从前，我大抵还会怕上一怕，如今看见却再无想法。我头顶上方是巍峨的山壁，第一次遇到半掩埋进土里的骷髅时，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头上很高很高的壁缝之间，颤巍巍地伸出一朵奇异的小花。我并不能辨认出那是何等宝物，却已了然脚下枯骨缘何会横死于此。

　　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抵如此。

　　而华川能被我找到，我不知是我的诚心感动了上天，还是他命不该绝。

　　彼时几乎已经天黑，能听到潺潺流水声，我沿着山壁拐了个弯儿，入目便是一汪幽深潭水。深蓝夜幕下，远方天边还亮着一线晚霞余辉，我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一身风雅的月白衣衫上染尽了血，他半靠着潭边的一块石头陷入昏迷，惯使的承影剑丢在一旁。他的头顶上方有两只秃鹫不停飞舞盘旋，偶尔嘶鸣一声，在等他断气。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落魄的模样。

　　心中登时涌上莫大的心酸与难过，我跌跌撞撞地朝他跑过去，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冰凉的手指感受到一丝来自于他的微热气息时，眼泪便如无根水一般倾泻而下。我抱住他：“你没死，太好了，太好了。”

　　我想笑一笑，找到他，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是眼泪却更加汹涌。

　　不知是不是我不小心碰到他伤口，他趴在我的肩头，无意识地闷哼一声，我又是心疼，又是欣喜，他还有痛觉，太好了。

　　夜深露重，山中骤然降温，所幸近旁就有一处洞穴。爱情真是令人变得可怕，我从不知作为凡人的我能产生这样大的力气，连背带抱、偶尔拖一拖、还要小心尽量不碰到他肩头和背上的伤口，如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带到山洞中。

　　在洞中生了一丛火，我擦了把额头上沁出的汗，不小心触到华川的脸时，却发现他额上滚烫，手却是冰凉的。

　　这一刻我简直恨死自己，过去两万多年里，怎么就不曾抽出些时间跟银止师兄学一学岐黄之术？

　　我伏在华川耳边，轻轻地：“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好受一些。我现在可能要脱下你的衣裳，不能让你这样满身脏污地躺着。”

　　他没有回应，我就且当作是他应允了。

　　我从怀中摸出那块残破衣料，跑出去就着潭水清洗干净拿回来。

　　要对他下手之时，想一想毕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还是要再同他说明一番：“左右你以后是要娶我的，我想你大约是不介意被我看一看身子的罢。”

　　一边说着，已经上手去解他腰带，口中还是念念有词：“其实你就这样昏迷着倒也挺好的，这样我会比较不紧张……也不会被你调侃，你不知道，我其实是很害羞的……”因为不熟悉男子衣裳构造，解了好久才解开，衣襟倾泻开来时，我喋喋不休的话语戛然而止，喉头仿佛被鱼骨哽住，再说不出一句话。

　　他的左肩肩头，被梼杌抓了一把，四道伤口血肉翻开，淋漓可怖。不知他已经伤了多久，伤口早已不流血，结成黑红阴翳的血痂，身上却全是干涸的血迹。

　　而我还没有看见的地方，不知还有多少伤口。

　　我双目发涩，心中却发狠：“太上老君这个臭老头，待我日后仙身重塑，法力回归，定杀到你兜率宫中将你养的肥仙鹤的毛拔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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