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千里寄相思

　　月白色圆顶穹庐的小洋楼，台阶是雪花青大理石的，扶栏亦是造型圆润的汉白玉，立在四时鲜花不断、时时莺声燕语的花圃里，像一个不属于凡间的缥色美梦。

　　苏浅第一眼见它，莫名其妙想起来泰姬陵，那个见证一代君王的爱恋而永垂不朽的建筑。

　　及至妈妈领她走进去，那个极富魅力的中年男人迎上来俯身打量她，卧蚕浓眉下丹凤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一直蔓延到额上的细细纹路里去。
　　他朝她伸出手来，“小姑娘，小苏浅，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苏浅彼时才十岁，经历了父母漫长的离婚拉锯战之后被领到这里，她也知道一切都无可转圜了。
　　爱情是两个人手牵手往悬崖下面跳，谁也不知道底下是什么，都以为既然能抱着同归于尽死也不怕的决心，还有什么能让彼此恐惧的。

　　但是，生活给他们展示了什么叫做没有底线，由不得人不心灰意冷。

　　她的母亲已经跳过一次，收获了一堆绝望，及时抽身止损，抓紧机会嫁了第二任丈夫。

　　看这环境，他算不上豪门也算得上是小康，苏浅很明白自己的父亲在这个男人面前其实没有半分竞争力。

　　可是她心里还是爱着自己的爸爸，那个给她买唐诗三百首教她写自己的名字把她驮在肩膀上学大鸟飞的爸爸。

　　血浓于水，过去的记忆那么美好，是大人之间的战火纷飞也无法抹杀的事实。

　　苏浅，只有一个爸爸。

　　所以即使她并不讨厌面前这个把她当做成人一样看待给她应有的尊重的男人，她还是在握了一下那只宽厚有力的大手之后，只说了一句，“谢谢严叔叔。”

　　妈妈在她腰上使劲捣了一下，害得她往前踉跄了一大步。

　　他拉住妈妈的手，微笑着几不可见地朝她摇了摇头，然后摸了一下苏浅的头发说，“过来坐吧，要吃饭了。”

　　领着她们往暗红色酸枝圆桌走去的同时，严道生朝楼上喊了一句，“严柯，下来吃饭！”

　　她们坐在同色的酸枝镂雕海棠椅上，阿姨一道道上菜，春笋肉，八宝鸭，软兜长鱼，碧螺白虾，文思豆腐，大煮干丝，松鼠鳜鱼，水晶肴蹄，拆烩鲢鱼头，百花酒焖肉，还有盛在蓝瓷耳盅里色泽清淡鲜香扑鼻的蟹粉狮子头。

　　菜都上完了，楼梯间才传来踢踏踢踏下楼的声音，苏浅坐的地方正对着楼梯，她一抬头，撞进一双乌光寒冽的眼睛里。
　　同样的丹凤眼，生在严叔叔脸上春意暖融，生在他的脸上却变化出了隆冬寒雪。

　　他坐在空的那一方，拿乌檀木筷子敲了一下碗边，一脸漫不经心，“怎么？迎接外人，所以都要用淮扬菜？老爸你是生怕别人不能深刻认识到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么？”
　　严道生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桌子，“严柯，不要存心捣乱！要吃就吃，不喜欢吃就去外面找你的狐朋狗友吃。”
　　“吃，怎么不吃”，他语调夸张，赶紧夹了一大块鸭肉，“我自己家的饭我不吃，干嘛要去吃外面的外人做的饭？”

　　他的话句句带刺，妈妈脸上虽然还维持着微笑，明显却僵硬许多。
　　苏浅知道他不仅仅针对妈妈，还针对她。

　　她是什么？拖油瓶啊。

　　想到这里，她不禁在心里跟妈妈同仇敌忾了。

　　她眯起眼睛，尽量笑得又乖又甜，“你叫严ke啊，是《鹿鼎记》里面韦小宝最漂亮的那个老婆阿珂的珂吗？”

　　他扬眉与她对视，狭长的眼里一丝轻蔑一晃而过，“是南柯一梦的柯。知道什么叫南柯一梦吗？就是梦见自己掉进了金银财宝堆里从此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醒来之后才发现不过是一场美梦，空欢喜罢了。”

　　苏浅正待要回话，妈妈在桌子底下轻轻拉住了她的手，她给她碗里放了一勺白虾，笑着打圆场，“小柯的成语倒是学得好，有空可要多教教浅浅。你们现在是兄妹了，要互相帮衬着才好。”

　　苏浅腹诽道：谁要他教，我可不输他！我苏浅从上幼儿园开始就是语文老师的最爱，还能比不过这小子不成！
　　尽管在心里沸反盈天，面上还是只能平静无波，想着妈妈离开了爸爸嫁进这里来也还是要受委屈，心里有些发酸。

　　她顺从地喊了一声“哥哥”，纯粹只是为了妈妈才息事宁人，实在不想大家的第一顿饭就闹得硝烟弥漫的。

　　严柯的眼里滑过一丝冰冷的笑意，“苏浅妹妹，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啊。”

　　十岁的苏浅，遇到十六岁的严柯，山雨欲来剑拔弩张。

　　苏浅早已经翻过一遍外公书案上的《红楼梦》，里面讲林黛玉初进贾府的时候处处小心，生怕给别人看了笑话去。
　　她苏浅是蓬门小户的女孩子，跟着妈妈住进这贵气内敛的大房子里，可不是相当于进了严府吗？

　　只可惜，没有一个知情识趣的宝哥哥等着她，她也着实不觉得他会在心里觉得“这个妹妹是我曾见过的”。
　　他们可不是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有雨露灌溉之恩留待来生偿还。

　　严柯这么明显的不友好，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么？可惜，她并不惧怕他的横眉冷对。

　　苏浅被安排进梅岭小学，而严柯在扬州中学，都是本市数一数二的好学校。
　　不过虽然两所学校相隔不到三公里，也没法给专职接送他们的方叔提供方便。
　　一个还在上小学，一个已经高一了，早晚课时间都不一样。
　　所以在持续了一段时间的来回折腾重复奔波之后，严柯表示自己不用方叔接送了，他可以骑单车上下学。他是男孩子，早起晚归都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妹妹是女孩子，安全最重要，方叔只用为妹妹服务就好。

　　他说“妹妹”的时候总是故意要咬着重音来说，似在嘲讽这两个字的名不正言不顺。

　　她知道他讨厌她，他跟她呆在同一个车子里都要坐到副驾上去，仿佛她身上带着瘟疫，他避之唯恐不及。

　　苏浅心里很是不以为然。
　　你坐前面更好，我在后排可以躺着，多舒服，傻X，前面挤吧！

　　他这么不待见她，所以这个提议肯定不是为了她好。

　　这个论断很快得到证实。

　　一周后的某天，下午放学时，方叔还没到，苏浅跟着好朋友花灵去扬州中学南门的商老三那里吃烤羊肉串。
　　商老三的鼎鼎大名席卷过扬中之后灌进了梅岭小学生的耳朵里，花灵馋了很久，难得苏浅不是一放学就被接走，言辞蛊惑了半天，她终于肯跟着她先去买点吃的而不是呆在校门口傻等方叔。

　　从四望亭路左转进入淮海路，老远就看见一帮男孩子围在那里，烟雾缭绕香气扑鼻。
　　一辆自行车“呼”一下掠过去，差点挂到走在外边的花灵，她气得跺脚直骂。

　　苏浅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下，确定那个骑车的嚣张背影是严柯。
　　他的校服卷在腰上，白色卫衣后背上是SSUR四个英文字母，写在一个狭长椭圆姓氏半截手指的空白圈圈里。
　　她见过这件衣服晾在晒台上，是美邦的新款，前面是一个很吓人的骷髅头的图案。

　　而他的自行车后座上，坐着一个长发飞舞的女孩子，校服挽在手上，白色针织长裙看起来乖乖巧巧的。

　　严柯的车停在烧烤摊面前，单脚撑地，朝着被围在圆圈里看不到头的摊主大喊：“商老三，肥大两串，瘦肉八串，烤鸡翅四个，烤鸡腿两个！”
　　那女孩子已经从后座下来，闻言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吃不完那么多啦。”

　　苏浅已经走近来，听见她的声音细声细气的，心想原来严柯也喜欢这种清秀文弱的女孩子，跟大多数男生的选择一样，没有什么特殊的。

　　他不让司机接送，打着苏浅更重要的幌子，不过是为了腾出空谈恋爱而已。

　　严柯这时也已经注意到了苏浅，想来是为了在女朋友面前维持个好哥哥的形象，不再对她横眉冷对。
　　主动给她们互相介绍了一下，还殷勤问她要吃什么。

　　苏浅探头打量了一下玻璃柜里铁盘上的肉串，想了一下，点了两串鸡翅和几串素菜，吃货花灵却点了一大堆，几乎每样都点了，还追加了四串烤羊肉串。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花灵大喊“羊肉串四串”的时候严柯眼里笑意涌动却又强自抑制，好像有什么可笑的事情将要发生。

　　严柯的小女朋友眉毛弯弯的，眼睛亮亮的，嘴巴小小的，肤白如雪，一副乖乖女的模样，捂着嘴笑，轻声说，“妹妹，你的朋友好好玩哦。”

　　她跟着严柯一起喊她妹妹，不知道是觉得这样喊比较亲热还是觉得自己的身份就该这样喊才合适。

　　苏浅微微一撇嘴角，旋即一笑。

　　严柯可不像是能安于一个女孩子的男孩，这女孩如此自信能收服他？

　　苏浅第二天就知道严柯昨天为什么笑了。
　　花灵请了病假，苏浅放学回家后用座机给她打过去，听她在电话那边气若游丝，“我快要拉死了，5555，昨天那个羊肉串肯定有问题，我吃的时候就觉得没有羊肉味，谁知道是什么肉啊！！！奸商，奸商！还把肉烤那么香！！！”
　　苏浅大笑，花灵悲愤大喊，“苏浅你还是不是我的好朋友！我都这么惨了你还笑！”
　　为了友谊地久天长，苏浅只能强忍着笑好言安慰了她一阵子，并许诺等她好了陪她去砸了商老三的烧烤摊。

　　她挂了电话，一转身居然看见严柯从她身后经过，仿若无视她一般径直走上楼梯。

　　对了，今天周五，他不用上晚自习。

　　“哥哥”，她追着他上楼梯，“你明知道那羊肉串有问题，为什么花灵点的时候你不说出来！”

　　他们俩在大人面前做戏似乎做习惯了，没有大人在的时候也还是习惯性喊“哥哥妹妹”，也不管彼此心里是不是都咬牙切齿痛恨着对方。

　　“我干嘛要说出来？那么多人在那，说出来拆商老三的台？”他脚下不停，话语轻快，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更何况‘妹妹’你的朋友倒霉，我只会开心的。我还很希望她能给你尝一尝呢，这样你们俩都不用去上学了，义结金兰生死与共多好！”
　　“你怎么那么恶毒！”苏浅一把拽住他的衣摆使劲想拉他转过身来，“花灵又没招你，你只是讨厌我罢了！”

　　她一直以来对他的无视都很淡定，这次不知怎么就冒火了，死活想要他给个说法。

　　“你烦不烦啊，拖油瓶！”严柯挣了两下没挣开，火大地甩开她，使了大力气，全然忘记了此刻两人是在楼梯上拉拉扯扯。

　　脚下一滑，苏浅惊叫一声，伸手想捞住他的手臂，可是只徒然抓住了一把空气就顺着楼梯滚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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