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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天空蓝
天空的蓝,好像就是用来叫人心碎的。
——题记
当我到达公司时,略略低下刚才仰着的、仿佛至死方垂的头颅,默不作声地进了门。
同事们早已见怪不怪,她们依然热烈地讨论着今年各大名牌主打春装、隔壁街上最近新开的一家砂锅店、某个明星的绯闻男友以及昨天下午那个脸色不太好的女总监。
我坐到自己的位置,抬起眼再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
今天的天空令人万分惊奇,白云层层叠叠,仿佛砌起了琼楼玉宇,它们厚重又轻盈地围在四周,棉花般绵厚的质地,如巍峨的城墙,拥护着中间透漏出的丝绸毯。天空的底色。亘古的蓝。
那景象真实到让人怀疑天空之上是否有座城。
——那该是无人的所在,空气脉脉轻寒,铺天盖地的纯白或湛蓝,日光清浅地洒下、点缀,只需仰面躺下,陷入云层,那里将再也没有寻寻觅觅惨惨戚戚,再也没有……
“嗨?”邻座的实习生小谷同我打招呼,她有点小心翼翼和无知无畏,大概前几天莎姐对我心照不宣、一笔带过的描述并没有浇灭她营造良好职场人际关系的热情。
她尽力和我谈笑,但我很抱歉,她失败了。我维持了向来对待眼下最热门话题的无动于衷,天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和同事们相安无事,互不干涉,倒也自在。
当正午嘈杂的人群汇入楼底汪洋大海,一条一条细流聚拢又离散,各有方向,莫问前程。吐司的口感并不细腻,我机械地将它们塞进口中,望向天空,有如魔障的。
这个习惯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每天我最首要的任务就是看天空,看它是阳光弥漫还是阴雨绵绵,是明蓝还是灰白,有无往来飞鸟,有无云朵漂游。这逐渐成为呼吸一般生命必不可少的部分,成为心跳一样活着的讯息。
高昂的下颚,奇妙的弧度,消失的躯体,升腾的灵魂。世间仿佛一切都不复存在,唯有白云千载,天蓝亘古。
在我的学生时代,每当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偏头就能看到教学楼那边的花坛中央有一棵枫杨,它那样无依无靠、沉默孤寂地伫立,任凭身上叶子荣了又枯,也任凭脚下草丛青了又黄,像被遗忘在时光罅隙里,然而我曾疯狂地羡慕它,因为它孤身一人地立在那里,好似拥有了身后的整片天空。
学生时代我虽把仰望天空当做很重要的事,但终究还是在意面子,我努力撕掉特立独行的标签,蜷缩进人海,只在无人之时看天发呆,噢,在家也无所顾忌,反正我母亲一直就认为我和那位终止于我五岁记忆的父亲一样,“永远生活在真空中”。
但后来我发现,不会有多少人关心你做什么、想什么,各人自己门前雪总是那么厚那么重,那么令人绝望的没完没了。
只有那棵树,背倚天空,永远沉默无语地凝视着我,无论过去与将来。
我生长的城市和现在这座我读完大学并在此栖居的城市很相似,都一样的清淡、优美,有着极为美丽澄澈的天空,因此我从未萌生过想去世界各地游览的念头。
云朵是流浪的,天空是永驻的。
以不变者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我常觉得时间很慢、很慢,以往高中、大学的同学们足迹早已遍布世界各地,只有我徒然地停在原地,后来我与他们渐渐没了联系,这些离别啊,变迁啊,浅淡得难以在记忆中留下划痕。
我的时间表固定而强大。一天三分之一用来睡觉,除去工作和一些杂事,其余都用来研究这片冷漠又多情的天空。
该怎样形容它?那样的蓝,那样的迷醉,那样的肆无忌惮。身陷囹圄的众生拼命伸手,然什么也无法将它拉入尘埃。
我或是猜忌地注视,或是虔诚地仰望,都无可否认它的纯净与美丽。科学理论多么令人梦碎,然而心中的一个愿望,粘稠又绝望:若是能抵达天空就好了呀。
——去一个无人的所在吧,空气脉脉轻寒,铺天盖地的纯白或湛蓝,日光清浅地洒下、点缀,只需仰面躺下,陷入云层,那里将再也、再也没有悲伤和戚惨。
在我那规律至荒诞的青春,唯有一件事是最愚妄也最痛快的,那就是在某个夏日晴朗的午后,我看见了一架“天梯”。
彩虹桥是光的捉弄,鹊桥是人的传说,而这座云朵砌起的梯子,从西边延伸到渺无边际的东方,那样厚重,那样真实。一刹那日光辉煌,我向天边没命地奔跑。
风在耳畔呼呼作响。
仿佛穿过时间与空间。
我忘了是几时累得瘫倒,仰面躺在地上,望着残阳如血,那天梯逐渐移走,消散,最终什么也没留下。
天空是瑰丽的橙黄。蓝色不复,天梯亦不复。
我也忘了身旁野草是否接受了我泪水的灌溉,那个燥热的午后,夕阳像是烧着了一样,将我的愿景与天真烧得一干二净。它的灰烬颓然落下,在我心头发出轰然声响。
有人说,麦哲伦通过环球旅行,本想去一个无边无际的地方,可他最终发现自己所能到达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原地,于是他写了一本书,来遏制深深的绝望。
——天空,是你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
后来我每次回想起这件事,都会为曾经的自己在心中做一个小小的悼亡,怀念那段还会急切地企盼着什么的时候。
距离那个时候大概已经七年了?本来么,我对时间也没有什么概念。如今我扮演着一个清醒的上班族,在早晚乘坐公交时透过车窗无言地仰望。
这个夏天出人意料的闷热。这座小城很少有闷热的时候。
某天我擦了一把额上的汗走进公司时,早已成功加入莎姐阵营的小谷突然笑着问我:“你带美瞳啦?”
我不明所以地“啊”一声。
“你可别否认,你看你眼睛都成了蓝色的,什么时候这么潮了?还挺好看的。”
我莫名其妙又有点紧张:“你说什么?我眼睛是蓝色的?”
“你不知道啊!”她惊叫地掏出一枚小镜子。镜中我的瞳孔是深蓝色的,与昨晚夜空的颜色如出一辙。
一股难言的情绪蔓延开来,我随口敷衍了几句,小谷将信将疑地退了回去。
接下来几天我受到的关注从未如此之多,我胡诌的“带美瞳”并没有起到多大效果,因为小谷私底下和别人说:“她不知道她眼睛变了颜色,还是我告诉她的。”
我没有多做解释,依旧无言仰望天空。
最近晚上我反反复复地做着一个梦,梦见铺天盖地的蓝,大风起兮云飞扬,而我越变越轻,却在即将抵达天空时醒来……
待到白日,镜子里我的瞳色越来越浅,就要变成……变成那天追逐天梯时天空的色彩,澄澈,空灵,明艳,脆弱,无可复制。
我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兴奋得不能自已。
我不再去公司了。同事们多次劝我去医院检查,我谢谢了她们的好意,而后请假在家,终日高昂下颚。据说有苦行僧十余年不曾垂下举起的臂膀,因为如此在此生可以得到神谕和真经,以摆脱无尽轮回之苦。
那蓝色多么的近,在梦里,似乎一伸手就可以触到。
——来吧,让我随你而去。
——去一个无人的所在吧,那里将再也、再也没有悲伤。
然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母亲竟然来了,她从那座我生长的城市赶来,因为从我同事那里听说我患病却不肯去治。
她绝望地拦在我面前,挡住我的天空:“我求求你,你现实一点好不好,你还要把自己弄成什么鬼样子……”
我瞪着眼,想推开她,却发现手脚都没了力气。
我第一次觉得她在试图用话语筑成我们之间的桥。从小我和她关系就不好,因为我像极了我那不切实际的父亲。
我也从未见过她这么狼狈的时刻,她泪流满面,声音支离破碎,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能倒下。
瞳孔突然剧烈的疼痛,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泪水倾泻而下。再睁眼时,那里已恢复了一片漆黑。
母亲哀伤憔悴地看着我。
夜已沉沉笼罩,一切都是浓重的黑暗,深不见底。
明朝天空依旧将是美丽的蓝色,不过再也不会是那个夏天架起天梯时的天空那样的蓝吧。
我至今仍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亲情将我唤回。
当我回想起那天空蓝,总会有些遗憾,不过谁又说得准呢,那蓝色,不知是会将我推向天堂,还是拉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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