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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回去的本来生活
一辆汽车疾驰而来,两名便衣警察先后下了车,敲开三楼住户门。
男主人脸上的意外和冷淡掩饰在礼貌和教养中,他微笑地问自己是否犯了什么事。
我们能先进来吗?您的妻子是叫苏玲吧?昨日傍晚在回家途中走失。警察说着出示了一份官方文件。
男人读完后,知道自己必须告诉儿子一个噩耗。他蹒跚着走到沙发旁,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少年靠在被自己体重压扁的沙发一角,宽大的蓝白色校服上方,是一张仍显幼稚的脸,看见生人偶尔还会泛出羞涩。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在沉默,转动着一双没有内容的瞳孔,像缺乏足够营养的脸庞一样透白干净。
警察的话如同溅出来的火花,引燃了一屋子的炸药,男人大声哭喊,胡乱地摔东西。原本沉默的儿子手足无措地看着父亲,想说什么又最终放弃。
看到这一幕,站在门口的警察尴尬地移开视线,正好瞥见楼道灯光下的飞蛾拿头撞灯泡。
这一天,吕小飞十六年安宁的生活从此划上了句号。
杂乱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地传来,传达室的门卫早早打开了伸缩门,孩子们要放学了。
下午5:30,门外的街道车来车往。红灯闪了几下,等待的行人横穿过去。孩子们有的骑自行车,有的滑滑板,有的步行,门卫耐心地提醒学生们注意安全。这天是松溪中学再平凡不过的一天,但对二年级的吕小飞来说,这一天,他失去了生命中的一位至亲。
十六岁的孩子理所应当地认为人可以永生,死亡仅仅属于年老之人。
听到妈妈的噩耗时,吕小飞没有哭,其实他和苏玲的关系是疏远、陌生的。她总是板着脸,不曾给过儿子亲昵的肢体接触。事实证明,吕小飞的确是个反射弧略长的人,在妈妈走后的第二年里,他开始想念她。现在的每天,他都能梦到妈妈,她的脸庞如此亲切。每次在梦中叫妈妈,苏玲都没有回复。她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吃吃地朝吕小飞笑。
梦中的一切在缓缓而至的黄昏中闪着刺眼光芒,这时,吕小飞醒了。
“小飞,你可以啊,从上课睡到下课。现在都放学了,你真准备在教室睡一整天啊。”同桌黎眠一边收拾书包,一边调侃着朝吕小飞笑了笑。
吕小飞还没有缓过神来,眼前的微笑似乎和睡梦中的笑脸产生了重叠,一股莫名的火气涌上来,“你笑你妹啊!”
黎眠没想到吕小飞会突然发火,委屈地瞪了他一眼。吕小飞盯着她甩来甩去的马尾辫,直到消失在教室外。
刚刚的话,他脱口而出时就后悔了,但是道歉似乎比承受误解还要费心费力,索性放弃解释。
“嗨,小飞!”死党马路大汗淋漓地跑进教室,一屁股坐在吕小飞课桌上,“还没走呢,一起呗。”
吕小飞背上书包,给了死党一个不置可否的背影。这要搁以前,马达会屁颠屁颠地跟上去,可是现在他觉得吕小飞似乎有意疏远外人,这个外人自然也包括自己。
尽管小飞没少向马路吐槽母亲苏玲,尤其当苏玲怀上二胎后,小飞与家里的关系剑拔弩张,他甚至会咒骂未出生的妹妹。最后苏玲在一场意外中死去,连同腹中六个月大的胎儿也命丧于此。
听到苏玲失踪的消息时,小飞还在和马路在网吧玩游戏。那一天,小飞运气爆棚,把马路按在地上摩擦。两个人在游戏里杀得火热,全然不知外面下起了滂沱大雨。
后来,马路通过新闻才知道这场雨是本市百年一遇的暴雨,给这座城市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幸运的是仅造成一人死亡,不幸的是这名死者就是苏玲。
“滴答”一声,马路下意识抬头望向天花板,理智告诉他不可能有水,地上也没有水剂。他摸了一把胳膊,汗里面的水份已经蒸发殆尽,在皮肤上留下一串白色颗粒。
暴雨过后,马路总是能听见水滴声,一开始是在室外,但最近在室内也能听见。关于这个不大不小的异常现象,他决定死守秘密。像马路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大多不愿向外人分享心事,因为这会让他觉得矫情和尴尬,就如同他宁愿躺在床上愚蠢而笨拙地□□,也不愿向暗恋的女孩告白。
“真是哔了狗了。”马路收起敏感的情绪,骂咧咧地走出教室。
傍晚的橘光照在男孩精瘦的背影上,闪着斑驳的光泽,可阳光照不透人心,更照不进心底的秘密。或者,成长的过程就是守护秘密的进程。
吕小飞回到家时,爸爸吕中良正瘫在沙发上看球赛。电视机声音开得极大,吕小飞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吕中良争遥控器,反而十分享受这份噪声,至少不会让家中两个男人陷入默默无言的尴尬。
妈妈的角色已经在这个三口之家消失一年了,但爸爸和儿子似乎还没有习惯她的缺席,甚至连带着原本和谐的父子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失衡。
吕中良象征性地朝儿子点点头,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电视机上,屏幕里播着皇马和巴萨的比赛回放。
这场比赛一星期前便尘埃落定,尤文图斯1比4大败,作为尤文球迷的吕中良看直播时哭得稀里哗啦。作为儿子的吕小飞实在想不明白爸爸为何会兴致勃勃地观看一场已经知道结果的球赛,而且结果对他来说并不美好。
吕小飞只知道吕中良少年时期便想当一名足球运动员,马拉多纳是他的偶像。如今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并没有机会深入接触足球,而且体重超标,他和足球的缘分除了瘫在沙发上看球赛,似乎没有别的可能性。
想到这,吕小飞略带同情地看着吕中良,对方似乎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抓了一把薯片递过去。
“饿了吧,随便吃几口垫垫肚子,外卖马上到了。”
“不要老是点外卖,外面雨下那么大,万一……”吕小飞突然意识到什么,咽了咽口水,“我说我们可以自己做饭。”
吕中良手已经收回去了,视线跟着放回电视机上,吕小飞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电视屏幕上突然弹出某某商品3折封顶的广告,一个不知道是男是女的模特走出来,反复念着尴尬的广告语。
客厅的气氛随之变得尴尬起来,吕小飞手足无措地站在沙发旁,禁不住猜想,他和爸爸不在家时,作为家庭主妇的妈妈每天都做些什么?难道除了收拾这么大的几个房间,就是这样坐着看电视吗?
不无聊么?不空虚么?还是说只要看到回来的丈夫和儿子,她的心里一下就充实了?
吕小飞拉开卧室的帘子,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晚风吹过,带来一股黏糊糊的潮气,这让他觉得远方的建筑物似乎笼罩在朦胧的纱布里。
外卖迟到了半小时,吕中良推开儿子的门,发现吕小飞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他替儿子掖了掖被角,又关上门出去。
大大小小的外卖盒摆了整整一桌子,有炸鸡可乐,还有饺子馄饨,餐馆还额外送了一小份西红柿鸡蛋汤和紫菜蛋花汤。
吕中良打开外卖盒,一股饭香扑面而来,可吃到嘴里又觉得索然无味,甚至不如儿子的零食可口。他决定还是把外卖留给儿子吃,于是又合上外卖盒,一股脑塞进冰箱里。
这一晚,吕小飞又做梦了,只不过没有梦见妈妈苏玲,反而梦见了苏玲怀中的小女孩。
小女孩坐在下水道的浮木上,周遭环境里泛着潮气。由于没有刺眼的光线,吕小飞终于等到梦中人开口说话的机会。
“小飞你好,我是你妹妹。我死的时候,爸爸妈妈还没有帮我取好名字,你就叫我妹妹吧。”
“妹妹?”或许因为知道这是梦,吕小飞愣了几秒便恢复冷静,“我的妹妹不是未出生就死了吗?”
“嗯。”小女孩一本正经地板起脸,“我知道,所以我是你未遂的妹妹。”
“桥豆麻袋!”吕小飞越听越糊涂,声音一下高八度,“你到底搞什么鬼?”
声波在下水道的管道里反复撞击,产生一环环回声。吕小飞听着自己惹起的回响,心想是不是太冒失了。
“喂,坏脾气的哥哥,不要和女孩子这么说话。”
吕小飞本来还在担心把小女孩吓跑了,没想到低估了对方的胆量。
“对我粗鲁就算了,不要对女同学也这样。”
“什么?”吕小飞额头冒出三条黑线,“你这么知道我对黎眠粗鲁?”
小女孩撇撇嘴,一脸神气地插着腰,“呶,被我说中了吧。”
吕小飞不想岔过话题,追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跟我妈妈在一起?”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是你妹妹。”小女孩看着吕小飞穷追不舍的眼神,讪讪地补充道,“未遂的。”
吕小飞彻底搞糊涂了,不知道该如何跟眼前的怪物沟通。小女孩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喂,你别像看怪物似的盯着我看,人家拍怕。”
吕小飞一听差点翻白眼,驳斥道,“要怕也应该是我怕你。”
“现在是不怕了,可是在娘胎里时,我可怕你怕得要命。”女孩耸耸肩,“最后也确实丢了命。”
女孩的声音甜得就像抹了蜜,但吕小飞还是在平铺直叙的语气中读到了一丝责备。
“你恨我吗?”
这下轮到小女孩发愣了,思索着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是恨,是讨厌。”
“为什么讨厌?因为我曾经咒骂过我未出生的妹妹吗?”
“哎呀,不是讨厌啦。”小女孩娇嗔着跺跺脚,“生灵没有资格讨厌人类,也不会讨厌人类。”
“生灵,你说你是生灵。”
凌晨三点钟,吕小飞被热醒了,胡乱踢了一脚被子,发现双腿根本无法动弹。这感觉像极了金毛趴在他身上耍贱。
“大黄,别粘着我。”吕小飞好不容易翻了个身,“热。”
“大黄?我原来叫大黄!”
梦境中的萝莉音似乎穿透了地下管道,亲亲敲击着尚未彻底苏醒的耳膜。
吕小飞揉了揉睡眼,隔着食指和中指的岔口露出小女孩软绵绵的脸。原本不可捉摸的虚像,忽然能感受到温度和气息时,现实的存在反而变得荒诞。
“喂,哥哥,别不理我嘛。”
突兀的声音迫使吕小飞又翻了个身,直接跌下床去。那一瞬间,世界仿佛静如史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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