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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叠的美景上
重景者,家姊也,人称“疯女重景”。关于她的传闻很多。有人说她是山里野鹿精的孩子,被人拣来养大。所以,无论长相怎么艳绝人寰,看上去总和常人不同。尤其是她雪白的皮肤,衬着乌黑的长发,好像刚从墨渍尚未干透的画轴里走出来似的。我小时候听这类附会之说太多,竟然当了真。后来,见她秋冬两季总是守着中药罐和小火炉,这才明白,原来不过是体弱多病而已。
有年春天,我们一起放纸鸢。山坡尽头种着一株大槐树,青苍翠碧。这棵树小时候便有,不知长了多少年,树冠浓密如云。它躯干怕有四人环抱那么粗。我们从前常到这里玩耍。后来修通衢之道,车马来往渐频,纳凉之人便多起来。猛然看到老槐树,我吃了一惊,它比从前愈加粗壮。重景扶着树干,低声说道:“想不到你长得这么好看了。”
枝叶沙沙轻响,许多光斑透过树荫洒下。她“哎”了一声,以手遮面。没多大功夫,右眼发红,微微有些浮肿流泪。
她一面眨眼,一面说道:“有颗树籽落到眼睛里。”
这件事儿实在太小,没过多久我就忘得一干二净。
我姐姐身体不好,虽然倾慕者不少,但真正上门提亲的却没有。大约哪家父母都不肯给自己孩子娶个药吊子做媳妇。可是那年春天,怪事格外多。眼看将近二十的老姑娘,竟然做成了亲事。爹妈自然喜出望外。兴许对方本是外乡生意人,所以未曾听说过关于家姊的怪异谣言罢。
民间有“西子捧心”之说,大意是指生得好看的姑娘体质荏弱,楚楚动人。这类光景我看得多了,楚楚倒未必。人生病了只会更加憔悴,哪会好看?那次,我路过重景房间,忍不住朝内瞥了一眼。只见,地下一盆烧得火红的炭火,药锅里溢出草药香。屋内阴暗,家姊尚未梳妆,散发赤脚,偎在塌上。她面孔上一丝血色也无,歪了头,以手支颐,凤目紧闭,似在小寐。我忍不住推门进去,将她摇醒。大白天的只管睡觉,也不怕犯晕?她气色慵懒,行动散漫,问三答一。我怕她憋出病,就没有走开,陪她闲话家常。
如今,药吊子姐姐添了个毛病,喜欢用手拨眼睛。说不上两句,就会拨一下,发片刻怔。她平日好歹也是个灵醒之人,怎么半月光景成了这样?我甚不放心,问她有何不妥。
重景见问,抬起头来。她睫毛本就又长又亮,两只眼睛却如幽井,深邃不见底里,说道:“我最近白日晚间都做梦。即便醒时,眼前似有重水幕隔着,看人看事有些朦胧。那些白日梦发得怪异,不知什么意思。”
我顺口打趣,请她说来听听。她想了想,微微一笑,慢吞吞道:“自上次放纸鸢后,我眼里有些发痒。起初还只是迎风流泪,过得几天未医而愈。可是,眼前仿佛时常有个人影在晃。定神看时,又不见了。本来这影子模糊,最近却变得越来越真切。”
我笑道:“想必是个俊俏郎君?”
她伸出一只手指,摇了摇,让我不要高声,这才从屉内取出一副白描。画上果然描着一个男子,三旬年纪尚有不足。这人相貌倒是颇见敏慧,眉眼可称端好,只是眼神有些见冷。我颠倒看了半晌,不禁道:“虽然有点意思,不过也是个寻常人,瞧不出有何异样。他是什么人?”
重景说道:“什么人我不知道。我梦里有幢轩敞大屋,屋内陈设古雅,香草兰馨,颇不俗陋。此人居住屋中,孤身一个,既不见侍儿亦未见伴读。晨时吟诗做画,夜间挑灯或夜读,或饮酒,日日如是。”
据她这么说来,此梦境虽则蹊跷,却也没什么意思。我想她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于是便道:“说不好是姐夫等得心急,特来入梦,以慰两地相思之苦。”
话是这么说,其实那时候,我们谁都没见过陆家公子的模样。
没过多久,重景便出嫁了。
重景嫁时,香车彩仗,十分风光。在这乡野之地很引人艳羡。虽说是远嫁,但婆家的家境谅不至于叫新娘吃苦。我因为心里记挂着家姊的梦境,忍不住在她上轿前偷看了一回。姐夫鲜衣怒马,仪表堂堂,只不过他是长方脸蛋。那画中人下巴较为尖削,五官更是迥然相别。既然不是他,梦中之事自然做不得准,我不知是该开心还是该失望。
我的父母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对我们疼爱有加。自重景出阁,家慈日日牵念。等到回门那天,一早便兴冲冲备好各色果礼,亲身出门候望。我本以为上午就该到,哪想直至中午还未有动静。大家既焦急且奇怪,大姑娘向例孝顺,若能行动,没有不回家的道理。那天直盼到天黑,始终没有盼到人。我安慰爹妈说,重景身体不好,或许这几天太劳累,有些小恙。等过几天养好病,自然也就回来了。
哪想一过就是半个月,音信全无。这回连我心中也没谱。重景就算再怎么病重,托人给娘家捎个话的道理总该有。只言片语未有一句,究竟出了什么事呢?我们家道本就不宽绰,陆家道也远,这一趟要走当真艰难。爹妈不禁犯愁,倘不去,又叫人悬心。正踌躇的当口,门前来了一行车马。姐夫掀帘而入,向二老恭恭敬敬作一揖。我这未出阁的小姨子忙闪到屋内,却不走远,听他们说话。
姐夫神闲气定,瞧不出有何异样。据他口述,家姊因路上颠簸,后又感了风寒,当夜病倒在床,饵以汤药,细加调护,已然痊可。只不过新郎官害怕病情反复,因此劝住不叫出门。为免二老疑忌,方才登门报个平安。只不过重景离家许多时日,十分想念我,所以,这次顺道接我过去相陪几天,等她大好便就送回。
二老亦知重景疼我,听完这篇话,深信不疑,满口应允。我衣裳也来不及换,便匆忙爬上那辆车,车门尚未闭紧,车夫挥缰而走。姐夫为避嫌疑,单骑马在旁侧跟随。我看他甫离我家门首,神色立刻换了个样儿,双唇紧闭,不言不语,很是谨肃。
我心里预感不妙,探头向他询问:“姐夫,我姐姐她究竟怎么啦?”
他扫我一眼,却不答话,纵马越过大车,走至前头去了。
我只觉心口上“咚咚”直跳,仿佛打鼓,七上八下。车声隆隆,没多大功夫下起倾盆大雨,天色昏暗,金蛇狂舞。不知赶了多长时间的路,我忍不住倦意,便伏在车上睡着了。
朦胧中,但听车夫唤道:“二小姐,已然到了,请下车吧。”
果然眼前一幢大宅,雏婢四五人,撑伞相迎。我这么个乡下土包子,难免畏首畏尾,大气不敢出。走入内宅,庭院甚深,植花栽柳,大不似寻常土财主的模样。姐夫此时半句客套话都不说,直截了当道:“我引你去见你姐姐。”
我们两个一前一后,他大步走得飞快,我跟在后头气喘吁吁。穿过数重屋宇,却没转上楼阁,而是来到一间黑黑的柴房门口。我目瞪口呆,指着门上的铁锁,道:“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里头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像是受伤的母兽一般。我头皮发麻,瑟瑟发抖。
姐夫沉声道:“你姐姐就在里面,她一直嚷着要见你,你去瞧瞧她。”
我吸口气,走到门边,透过门缝朝里望去。只见一个女人,坐在角落里。她头发全都散着,将大半个脸庞遮住。身上穿着惨白的内衫,喜服早就撕得零落,丢在脚边。屋内到处是残羹冷饭,惟有火炉烧得极旺。我叫他们打开门,独自一个走进去。她可比原来更消瘦,就剩一把骨头,脸色糟得可怕。
我试着唤她道:“姐姐,我来看你了……”
她缓缓回头,两个黑眼眶凹陷下去,眼睛大而无神。过了片刻,重景才认出我,“阿眷,我等了你好长时间。”
我鼻子发酸,一把将她搂住,哭道:“几天不见,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让我见了爹娘如何交代?”
哭得好一会儿,我才收声,暗地问她是不是遭婆家凌虐?哪想她竟摇头说道,“阿眷,我这么多天来,一直在做梦。那些梦十分真切,只要闭上眼,便历历在目。真可怕,真可怕!”
我摸着她的头发,轻轻道:“别怕,有我在呢。你做的什么梦,就吓成这副模样?”
我那时暗想,她怕是要疯,眼神这样空洞,简直是个活死人,只恐连自己到底在说什么都未必知道。
她咬着自己指甲,喃喃道:“我梦到他了,我天天梦到他,时时梦到他。”
重景梦到的,是那画里画的人。
起先,这梦并无异样。非但没异样,甚至有些无聊。夜间合上眼,便见到那幢大屋。画上的人总是独居,他嗜穿白衣,衣襟上杂以红丝锦绣。梦里这人坐卧起居,大小琐事皆近在咫尺,仿如同室而处。那人偶接外务,不在宅内,重景任意观看,自手书字画落款上,方知此人姓白,名珊臣。重景为这怪梦,亦神伤不已。可因梦中牵连到一个毫不相关的大男人,她又是刚刚出嫁,宣之于口未免不雅。
宁耐数日,这毛病没见转好,反转恶了。重景睡前必得饮酒,否则便心慌得辗转反侧。姐夫觉察到不对劲,不免询问。一个新婚燕尔的少妇,天天晚上抱着酒喝,确实太不像话。重景坚不肯吐露实情,甚而连碰亦不让丈夫碰了。姐夫只道家秭甫离乡境,心内寂寥烦闷,不与之计较。却在这时,那怪梦又起变化。
梦里原本独居的白公子,如今带回一位姑娘。这姑娘杏脸桃腮,长眉入鬓,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温柔可爱,妙解人意。她曾听其称道“双芙”,想必便是闺名,姓什么却不知道。这对佳偶过得十分自在逍遥。闲时落雨观花,看那风卷云舒,有兴致时便联吟飞觥,斗酒猜枚,无所不戏,真是神仙眷侣。我听家姊说到此处,也不禁向往,出了会儿神。
可她的故事接下来,就着实有些叫人心惊。
重景注意到,这白公子有个毛病,爱锁门。每次出门前,倘只剩双芙姑娘一个时,他定要将门反锁。这毛病实在很糟糕,我只听闻男人防着女人红杏出墙时才会如此。
双芙曾叹道:“你这样防我,我倒似个小人。”
那白公子微微一笑,搂住了她,款言道:“我可不是防你,我防的是那些外边的人。你这样姣好一张脸蛋,我见犹怜。倘有不良之人见到起意,那可不妙。”
双芙略有不悦,冷然说道:“可成天关在这里,一个人都见不到,闷也闷死了。”
白公子道:“我不是人么?”
双芙白他一眼,巧笑倩兮,道:“你啊,是个坏蛋!”
言罢二人相视一笑,不再深论。可我听到这里,只觉脊背微微的发冷。
接下来几日,相安无事。有天深夜,重景梦到下雨。雨滴打在檐前,滴滴答答,长夜更显寥落。白公子仿佛出了远门,将双芙留在屋内。这姑娘剪灯发呆,看一回书,却又禁不住烦闷起来。忽听门廊上几声扣门,连敲三下,停一停,又敲三下。双芙听到,先是一喜,继而掌住灯烛往窗户纸上照去。但见一个男人影子,清清楚楚映照其上。
她走至门边,听得外头那人低声呼道,“徐家妹子,是我。”
双芙忙吹灭灯烛,道:“夤夜之间被人觑见,不便分说,表兄请回。”
那人一怔,继而急道:“傻妹子,你好糊涂。虽然伯父伯母将你许了这姓白的,可他既非潘安之貌,亦非陆贾之富。这人将你囚在不见天日的所在,你还跟他怎地?他连家也不叫你回。若是见官,也有得一告呢!”
她双眉紧蹙,立刻回道:“我既已适人,便要恪守妇道。任你花言巧语,我也不会开门。”
那人长叹一声,默然半晌,这才说道:“也罢,你心意已定,我不勉强。只可怜伯母那里挂念,又许久未曾照面,刻下已病卧床塌多时了。”
听到这里,她大吃一惊,正待要问,那人转身便走。双芙急道:“表兄留步,我娘她……她还安好?”
那人苦笑道:“伯母几次三番向那白公子要人。这姓白的却总是推三阻四。于是,伯母便托我暗中打听,生恐你遭其毒手。我今日偷偷溜到这里一瞧,果然门上一把大锁。他平日待你如何,可见一斑。我这次回去,俱都照实说出。”
双芙忙道:“你可别说,我娘若是知道……只怕……只怕……。”
他转过身来,说道:“要我不说也行,今晚索性趁他不在,将你接回家中。那姓白的到时候若是上门要人,咱们自有对策。可不能再叫你受他荼毒!”
这姑娘犹疑不决,那人又道:“徐家妹子,伯母病重,危在旦夕,心心念念只想见你一面。你若再犹疑,到时候铸成大错不要怨我。”
双芙颔首说道:“好,我信你这次,你可不能诓我。”
那人大喜,立刻说道:“我方才的话,半句没有骗你。我这就将锁头拧开,救你出来。”
果然,过得半刻,门扉“呀”的一声,一名年轻男子自外而内。两人打个照面,那人连声促道:“莫耽搁,请速启程,若少迟,难保又起变故。”
这姑娘细软也不及收拾,胡乱披上一件大麾,便欲出门。哪想一抬头间,猛地打个寒噤,她急将表兄拽回,慌道:“他回来了,你快藏起,待我敷衍他。”
语毕,双芙将他推至橱内,将门掩好。她脸色正惶急间,那白公子已排闼直入。他一进门内,便四下环顾,双目如同冷电。双芙强做欢颜,正要上前,猛觉自己身上还披着大麾,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怎不叫人起疑?那白珊臣冷笑数声,逼近前来,问道:“门上锁头,如何坠落在地?莫不是深夜之间,有什么越墙之人,鬼鬼祟祟?”
双芙白着脸,摇头道:“怕是你出门太急,未曾锁好罢。”
白公子将她手腕一抓,厉声道:“那你这身打扮,又做何解释?”
正在这时,背后一声暴喝。但见,那橱内人一跃而出,将其按倒在地。白公子措手不及,两个男人扭打一团。那姑娘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愈加慌张,不知如何是好。她家表兄不过仗着心头怒火,因而一击得手。这白公子将那人摔开,几步奔至墙边,抽出剑来。只听双芙惊呼,白霜适颈,血溅床帏,人头掉落在地。
双芙见此惨景,不住颤抖,一步步退至床边。她抬起头来,泪光荧然,似乎想要求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那白公子双目盯住她,瞳孔微微的发黄,竟有说不出的凄厉。他剑刃上,鲜血滴滴滑落,俱都落在那姑娘雪白的衣裙上。重景待要闭眼不看,可是这景像虽然酷烈,却似有种魔力,叫人眼光无法移动。
那姑娘仿佛不愿这样妙龄便惨死于此,一只手紧紧抓住纱帐不肯放开。剑刃一次又一次插下,叫人眼花。直至床塌遍红,纱帐扯脱,覆在身上。
白珊臣将凶器掷在地下,满脸皆是血迹,烛火照在脸庞之上,神色宛如厉鬼。
重景脸色木然,长叹道:“这姑娘死得好可怜。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却忽然有种感觉,那白公子其实更可怜。他瞧着自己心爱之人的尸体,眼中虽有愤恨,更多的却是悲哀。唉,一个人爱到极处,却也真是件可怕的事。“
我不禁怔忪,只觉得话里有种伤怀的意味。我原以为事情到得这里,便结束了,哪知重景歇了会儿,却道:“有那么三、四日,夜睡安宁。可是没过多久,怪梦又来了。这次,梦里出现的还是那个公子,只是他身边换了个女人。”
我心中暗道:果然天下男人靠不住。杀了自己老婆,没过多久便续上弦啦。这跟他的女人,多半没有好下场。
据家姊叙述,这次白珊臣打扮有些变样,人倒还是那个人,相貌没有变化。他仍旧是一般的爱穿白衣,只是不如往日浮夸而已。家内陈设未有改变,那两具尸体已然不知所踪。若非知晓底细,任谁也想不到出过什么事。
他的第二任妻子,名叫随娘。这位姑娘同双芙比起来,可就天差地别了。随娘年纪老大不小,好似过了二十五的老姑娘。她长相平庸,脸上许多雀斑,粗手大脚。既无姿容,亦非娴雅,便似乡间一名寻常农妇。姓白的与之匹配,真是奇异。
白珊臣还是老毛病,倘若有事出门,定必将门反锁。然则这位随娘,却似不计较。想来她容貌粗陋,能嫁到这样的丈夫已是万幸。况乎她本也不擅言辞,独自在家时便做些缝纫女红,但保得衣食无忧,便无怨言。
起先,白公子对她尚可,日日晚出早归,言语温存,态度亲切。可时候一长,二人之间话便少了。原来那姓白的喜谈诗弄剑,十分风雅。往昔双芙还在时,尚可酬答自如。如今,随娘这么个平常妇人,只要开口就是柴米油盐,话不投契。白公子嘴上不说,可心中的苦恼却是分明摆在脸上。这随娘只守住妇人本分,于其他地方并不留心。
若说他们是夫妻罢,真是貌合神离。那姓白的便开始成宿不归,即便归来也是一身酒气。随娘脾气却真好的过头,如此这般,竟不置一辞,只一味隐忍。后来,白珊臣不知为何,对她愈来愈是看不顺眼,自冷落后又以言语讥讽。可不论他怎么讥讽,随娘都不同他辩驳。越是如此,他便越是气恼。
其实,这随娘亏便亏在太过老实。丈夫不在时,重景常见她暗自垂泪。有时候逢着他大醉,这老姑娘反而端汤送水,勤勤谨谨,伺候得无比妥贴。
有一次,那白公子在家中自斟自饮,喝得过量,歪倒在床。随娘便将床帏放下,替他掖好衾被。忽然,只听他迷糊中轻声说道,“你……你怎么不记得我了?你说要来找我,我便一直等着,可是……你却不知去了哪里……”
随娘面色一变,如遭雷击,怔了半晌,俯身凑到他唇边。但听他喃喃念着一个名字,似是“双芙”,又好像不是。她猛然双手抓住白珊臣,大声道:“你醒醒!醒醒!给我说清楚,究竟在外面有了哪个野女人?”
姓白的被她一晃,半睁开眼,见到是她,甚不耐烦,伸手一推。这一下竟将妇人推倒在地。那白公子不以为意,翻个身,道:“我可没同你说话,少来烦我!”
话毕,他放倒便睡。只随娘一个,在旁侧饮泣。她哭了会儿,抬起头来,那姓白的却早已睡熟,恍若不闻。这妇人容色枯槁,面上挂着两行清泪。她在黑暗中坐了会儿,这才慢慢解下腰上汗巾,悬在梁上。
她仿佛心有不甘,末后回头再看一眼,终于将头颈套入。“咯噔”一声,木凳翻倒。
过得良久,重景回头再看时,屋内一片死寂。月光将绣鞋染得如同霜雪一般。
我听罢不由唏嘘感叹。重景却微微一笑,道:“那白公子爱而不得,不惜戮妻。随娘喜欢自己丈夫,却也不过一场镜花水月。情之一字,教人费解。”
我犹觉忿忿,道:“这人也太混蛋啦,跟了他的女人不是被他杀了,就是被他给气死。这样的人就该罚他一世无妻,出家做和尚!”
重景摸着我的头,柔声说道,“阿眷,设若有一天,你喜欢上一个人,这人却不喜欢你,你要怎么办?”
我想了想,却答不上来。重景便道:“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喜欢上任何人。这样,你就不会伤心了。”
我忽然恍然大悟,道:“那白公子是不是就是因为太喜欢一个女人,所以把自己弄得这么痛苦?”
重景淡淡说道,“这我可不知道。不过,过了几天,我又开始做梦。我梦到他的第三个女人。她姓吴,名素雯。”
这名字好耳熟,对了!这不就是当年蜚声北里的平康花魁娘子么?
这世上的事,就是一报还一报,多情总被无情恼。
重景说,论姿色,这素雯姑娘堪称国色丽人,说倾倒众生诚不为过。只是论到品性高下,可就叫人不敢恭维。
俗话讲得好:北里非相筱之地,勾栏无立节之媛。吴素雯却不同前两位女子。那白公子或许是学到了教训,因此这回并不禁足,来去任其自便。待她固然不错,金珠罗绮,只要开口,无不奉上。只是这姑娘却很轻狂,并无分毫餍足。除却白珊臣外,似乎她的相好还真不少。那白公子的眼光实在不怎样,想必他自己也过得很不开心。
说到喝酒,这素雯姑娘一个顶得上两个大男人,泼辣得紧。席间酒量甚宏,顾盼秋波,十分撩人。我亦听说过她当年的名头,可谓风头无两。她日间在外应酬,只偶尔过寓,才会在那白公子处留宿。想来许多达官显贵,所掷缠头不斐,因此在这个平常恩客处,她也不怎么留心罢。
我心中暗道:姓白的不是笨蛋,只是心计藏得极深。他能一忍再忍,一定有什么因由。
一日晚晌,白珊臣喝了几杯便停住不饮。他将外袍脱下,里头一身利落打扮。重景看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更叫人料想不到的是,他怀中揣了短匕,推开窗扇,耸身窜将出去。过得半柱香的功夫,他仍自窗中窜入,手内一个包裹投在地下。那包裹上沾着血迹,瞧轮廓倒似个人头。转头再瞧他,面上竟有些得色。
连着五日,每日皆是夜半出门,回来时携着人头。五颗血淋淋的首级,都被他埋在窗下花盆之中。到得第六日,他却未曾改装,而是悠哉悠哉饮起酒来。果然,没过多久,吴素雯掀帘直入,双颊绯红,胸口不住起伏,好像气愤难平。
她将团扇朝白珊臣鼻梁一掷,怒道:“你三番两次与我做对,究竟什么意思?”
白公子伸手接住扇子,笑吟吟道:“我何曾与你做对?这话叫人好生不解。”
素雯姑娘“呸”了一口,说道:“姓白的,别以为谁是傻子。姑奶奶吃的这行饭,可是认钱不认人。你那点家业我瞧不上,可你若要为这个争风喝醋坏了我的生意,我也叫你不好过!”
他容色一敛,冷然道:“我早先曾说过,我看上的东西,不准别人抢。若有那不知好歹的定要一试,可得仔细着项上人头。”
吴素雯嗤之以鼻,笑道:“这些话,我一日里要听三五十回,只好骗骗三岁小孩。我今天与你把话挑明,本姑娘爱跟谁睡就跟谁睡,惟独不跟你睡。别说跟你睡觉,便是瞧你一眼我都觉恶心!”
她说完甩头就走,哪知白珊臣猛地跃起,拦在身前。他将门闭住,拿手指向窗外,一字字一字道:“你可知那些没有赴你约会的男人都去了哪里?他们全在这窗下花盆中埋着。你信是不信?”
吴素雯双手抱胸,全不当回事,说道:“装,你便接着装,我瞧瞧你演得像是不像。”
白公子双目灼灼,逼近两步,双手按住她肩膀,道:“我劝你还是信的好。不然……”
这姑娘倒真是倔强,反问道:“不然你还要把我怎的?”
白珊臣双手忽然将她咽喉扼住,手中使力。她张口欲呼,救命的“救”字却硬生生卡在喉中,叫不出口。吴素雯双手乱抓,可哪里能够脱身?白公子一只手制住她,一只手抓住她头发,拽到屋角一只硕大的酒缸边。他将那姑娘头颅按到酒水里,素雯挣扎得更是厉害,可惜屋内这些惊心动魄的事,外边半点也听不到。过了好一会儿,她手脚渐渐发软。白珊臣将她身躯抬起,丢入缸中。重景只见她一只手,直直伸出,仿佛心有不甘。白公子顺手操过烛台,放入缸内。烛火遇酒即燃,顷刻成了个火罐。
重景忍不住“啊”了一声,但见那只手在火中动了几下。便在此刻,他愕然抬头,朝向这边瞧来。
那白公子厉声道:“谁在那里?”
重景再没想到他会发觉,只见他果真向自己走了过来。他直勾勾的盯着重景,慢慢将手伸出,口中说道:“莫非有人躲在这里?”
他十指冰凉,直如死尸一般,说道:“莫非你都瞧见了?”
我将姐姐抱在怀内,她身上阵阵发冷,低声道:“你可知他的眼睛有多可怕?他见到我了,他知道我在那儿,也知道我看着他呢。”
屋内炉火虽旺,可我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打个哆嗦。虽说只是梦境,但这梦也未免太血腥。况乎梦由心生,这些事既然如此详实,其中定有原因。
重景拉着我的手,道:“我现在不敢合眼,也不敢睡觉。当真害怕倘若睡梦中见着他,会有什么事发生。可他已然见到我了,一定会来找我!一定会的!阿眷,我若向人去说,谁都说我发疯。可你是我妹妹,你会信我的,对不对?”
我握着她的手,心中好生同情,又十分难过,便道:“我当然信你。”
重景盯着我,说道:“阿眷,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想让你去当年素雯姑娘的处所看看。”
我想,既然吴素雯在此地大为有名,当年连我这黄毛丫头都听说过她的逸闻。那么,自她身上打听一下,没准能探出什么端倪。于是我便点点头,道:“你安心休养,别深想了,不过发梦而已,当不得真。是真是假,探问过后便知端的。”
说归说,事后一想,我心里难免发怵。我虽是个乡下丫头,不至弱质纤纤。可是这等事自己一个人做起来,也是千难万难。头一件,我不知道地方。哪怕知道,那样的地方,更不方便去。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只好去同姐夫商量。
姐夫听我说完,沉吟不决。我偷眼瞧他,他神色十分担忧,心下不禁大慰。可他万一认定这是姐姐的连篇疯话,那就麻烦了。我悬着心,小心翼翼问道:“姐夫,我是个姑娘家,见识短浅,你看……应该怎么办?”
他的回答大出我意料,说道:“既然重景这么说,我自去走一趟。不过,那地方你去恐不大好。”
我忙抢道,“这可不成,家姊一再嘱托。我是定要去的,若嫌不方便,我改装便是。咱们都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姐夫并未劝阻,只轻轻叹口气。我忽然想到:姐姐定要将这事交给我,莫非信他不过?可他们尽管相处时候甚短,毕竟还是夫妻呀。姐夫念及于此,大概多少有些伤心罢。
我从来不知道姐夫究竟喜欢姐姐哪一点。不过,我知道姐姐并不喜欢他。若有人问我怎么知道,我答不上来。反正情之一字,叫人难猜得很。世上这些事,我全不明白。为何会有这许多的烦恼?那一年,我虽还没嫁人,却也知晓烦恼的滋味了。
大雨下得一天一夜,道路泥泞难行。我便也在他们家中住了一宿。第二天大早,天空放晴,好不舒爽,许多露珠吹落,扑在颊上。我早早便起床更衣,准备出门。空等候半个时辰,不见姐夫人影。我问人打听,才知他去看望姐姐,于是便径自去到柴房。
走至门首,我不便推门,站在墙角张望。但见,姐夫将重景头颅靠在自己胸前,喂她喝药。姐姐却转过头去,十分冷漠。那会儿他瞧着重景,什么都没说,可神情看了叫人真是难过。姐姐偏偏无动于衷,反倒把他推开。我听人家说,他天天都会来这里陪伴重景,但重景并不理睬。
我想一个男人,大概只有对着十分喜欢的女子,才愿意让她这样来伤自己的心。
我也闪过一个念头,假如靠在他怀里的人是我,我绝不忍心那么做。
姐夫将车套好,我换了身小子打扮。他没带跟从人等,亲自驾车。这一路上颠簸不止,我瞧着外头树木纷纷朝后掠去,忍不住思绪飞到天外。记得从前小时候,这样的时节,我和重景常去家后的山坡上玩耍。有时放纸鸢,有时在河中摸虾。困倦了便在坡上那株老槐树下歇息。它树干上刻着数道划痕。每年长高一点,便去那里比一比。后来人长大了,就不怎么常去。上次去,蓦然发现它原来长得那样好看。重景还赞叹不已。
我们总说,我们要做一世好姐妹,永远不嫁人。这些玩笑话,从前我可都当真的。
若是永远不长大该有多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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