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不见

　　我们这张桌子坐的人除了右手边的水生，其他的我都算不上认识。
　　长相如女人般漂亮、冰冷的凌霆和带着一脸干练、笑起来就会弯了杏眼的沐榕曾都有过一面之缘，却都没说过话。
　　凌霆身旁，笑眯眯地盯着我直打量的男人叫何照，听说是云南人，具体是哪的，我没问。
　　沐雨落担心我拘束，让何照做陪，想着算是老乡，我跟何照应该说得上些话，结果，何照再怎么找话头，我半天才嗯上一个字，一副不想说话神游太空的状态，几次尬聊，何照已知我并不是个容易接近的人，只好转头跟身边的水生打趣。
　　待正宗的云南火锅上桌，何照抢先往自己的蘸水碗里加进多多的油红色新鲜辣椒、褐色花椒、翠绿薄荷叶，拣了大块带皮、骨、肉的羊块在蘸水碗里裹严，迫不及待的塞进嘴
　　何照有如饕餮地狼吞虎咽和加辣、加麻的吃方，让我眼神凝了凝。
　　我本就是地道的云南人，可云南人对食物的吃法也有多样，像这种无论煮任何肉食，都会加入腌酿陈久的火腿片是阳城的独味。
　　阳城的猪火腿不同云南别处的火腿，它是放入大量盐、花椒陈在大缸半月后，才取出肉块用磨石再压上半月，洗净晾到纱笼里自然阴干。
　　中间的过程十分谨慎，就怕腌制的过程中哪出了差错，引了蚊蝇，或是骨缝里盐味不够发出异味。所以放盐进鲜肉里时是得使上大力摔砸，以盼盐椒入到肉质深处。
　　腌上三四十天后，花椒味就游进深透的骨肉里，吃时，肉片盐咸适中，微微带麻，光是用骨头熬汤也是浓香传千里。
　　这种腌制的火腿片若是加入到各种新鲜鸡、羊、鱼汤里更能提发出肉质馥郁的芬香，所以每年进入冬至时节，阳城人都忙于腌制火腿，二、三月如是在饭点时走过村巷，都能在空气里嗅到腊肉火腿的独特香气。
　　........
　　我抬头看了一眼周围，海城人口味偏淡，可所有人都埋头在浓郁的汤锅里，脸上露出惊叹、满足的笑容。
　　看来，沐雨落带来的阳城风味已经牢牢吸引住了所有人的味蕾。
　　人们大块朵颐，对美食连连称赞，频频点头，嘴里嚼着，筷里挟着，眼睛盯着锅，腮帮子鼓鼓的，吃得满头满脸的油光。
　　心底有说不出的感觉。
　　人活一世，唯有爱与美食不可辜负，曾经，我也是这么样的一个吃货，如今.......
　　我的眼神停在隔着我们有些远的沐雨落身上。
　　她笑靥如花地仰着脸，眼睛亮亮地、崇拜地看着正跟唐战交谈着的丈夫。
　　他们的一对儿女和唐游光坐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张小桌子上，正奋力的往嘴里塞食物。
　　“咳”耳旁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是水生，我缓缓收回目光，碗里突然多了肉块出来。
　　我微微朝何照颌首。他跟我的目光轻轻一撞，其时在他和水生看向我的眼神里，我早就敏感出一些情绪，警告、同情、更多的是他爱莫难助的怜悯。
　　他们都是凌越的心腹，岂有不知那些不为人知的秘事？
　　心底深深叹了口气，更加惆怅起来。
　　哥哥身体怎么样了，有没有还在被大嫂欺负？妹妹跟总在挑她刺的婆母关系缓解了吗？她和那些侄儿们会不会想念过我？
　　脸上黯然更深。在这热闹之地，看着别人儿女双双，满满的幸福，我突然觉得自己与这世界格格不入。
　　所有有过的幸福都像正月里的烟火，绚烂华美，短暂得连狼籍燃烧过的纸屑，最终都会消失得无踪！
　　这一生，说不定就只能走到这!
　　那些曾深深祈祷过的幸运和狂喜，在傅琛把我从船上带走后，就如客厅里暴怒过后摔碎的物件般变得荒凉可怖。
　　原来，再好脾气的男人发起火来也是能毁天灭地！
　　我咧嘴悄笑，然而眉眼里，再不像原来一般有一丝生气，它们什么光泽都没有，茫然然、空落落。
　　如果时间能倒流，我想，闭一闭眼，待再睁开眼时，能回到那个荡漾着爽朗笑声，向我伸着宽厚手掌的午后阳光照射下的男人面前……我想，拥抱一下自己的妹妹，偷偷望一望体弱多病的哥哥.......我想，护紧怀里的那个小襁褓........我想，没有登上那一艘船........
　　思维飘浮中，碗里又多出食物，何照不顾我的冷漠，又挟了块煮透的羊肚过来，嘻嘻道：“虽然你是阳城人，可加辣加麻阳城本地也有很多人不惯，所以没敢蘸......”他眼中涌出阵阵复杂情愫，声音低下来，“你是做大事的人，又是女子，我十分钦佩.......”
　　我心头一凛，顿时警惕，盯着他的眼神突地凌厉。
　　他给了我个安心无害的笑容，转过头，跟凌霆说话。
　　我怎么了？为什么要纠结在回不去回得去？
　　我扫了眼旁边的水生，他坐得笔直，面色如常，仿佛没听到何照的低语，筷子捏在手里，眼睛盯着对面，饶有兴趣。
　　他跟我的关系要比在场的人更亲近些。
　　来时就笑嘻嘻的自动跑我身边坐下，知道我话少，冲我点了点头，绝口不提自己在船上被人打倒后的事态发展，一味的盯着说话娇嗲的苏陌和面露尴尬的沐榕。
　　水生是凌啸天收养的，却叫凌啸天为大哥。凌霆是凌啸天的弟弟，自然也是他的养兄，他关心自己的兄嫂，实属正常，可眼神这般毫无顾忌地在苏陌脸上流连就有些不对劲。
　　苏陌长得实在太出众，见之一眼就像看到了江南的温柔水乡，这般有着倾国容颜的女子，他的丈夫章天朗却长得过于普通。
　　章天朗的身形壮实，个头挺拔。他的眉眼周正，只是脸型轮廓算不上鲜明，属于那种很大众化让人记忆不深的人。他的眼神深郁，像是怀着满腹赠事，笑容很淡，偶尔的抬眼，眼睛也是瞅向沐榕。
　　这么不般配的夫妻俩怎么看都有些奇怪。
　　他们的视线喜欢粘着沐榕。
　　沐榕见我奇怪的盯着她，连忙笑着向我介绍，我这才知道，章天朗曾是沐榕的保镖，还跟沐榕一起出国留学，学成回国后他去了苏陌家的广告公司，做了苏家的上门女婿。
　　那个流传要常年吃药、被“雷霆”赡养着的老人竟是章天朗的父亲？
　　我有些不解，
　　章天朗是凌氏培养出来，按理应该有些本事，可为什么凌家没有把他留下，反而让他去了别家公司？据我了解，凌越也并不是善茬，为什么要白白的养着一个对公司半点贡献都没有的老人？
　　我定定瞧了苏陌一眼。
　　苏陌是独女，长得美，有钱，海城婚嫁又是讲地位身份，她的家人又怎么会选了这么个无钱无势拖家带口的男人当上门女婿？
　　等到凌霆冷厉的视线跟章天朗若有若无看向沐榕的视线撞在一起，章天朗脖子猛地缩了缩，朝苏陌哼了两声，苏阳不高兴回头瞪他时，我才有些恍然。
　　沐榕虽然只是中上之姿，可她性格开朗，为人真诚，又爱笑......
　　她像丛山莽林中悄然流淌着的一股清泉，叮叮咚咚地使得整个沉闷的山林变得鲜活，灵动，又像一副水墨丹青，在迷离混乱的上流圈里有着自己的独特流动神韵。
　　率性活泼的她，让人一眼就能清澈见底的知她品性。
　　这般干净直爽、爱恨分明、毫不娇揉造作的人，自然如一颗藏在万千沙砾中的小小明珠，总会被慧眼的人捡拾。
　　凌霆长了这样的一双慧眼，从万千人流中一眼看到了她的光芒。
　　更别说朝夕相伴陪着她成长起来的章天朗了！
　　看她们几人的交谈和目光的互动，章天朗倾心沐榕的心思不仅凌霆知道，苏陌似乎也知道。
　　苏陌似乎对这种不伦之恋不以为然。
　　怪了，自己的丈夫恋慕闺蜜，她竟然一点吃味的表现都没有，索性拉开脸笑着拿丈夫跟沐榕当年陪读的事开着玩笑。
　　苏陌好似是无意浅谈又像是要故意激怒坐在一边脸色已经变得铁青的凌霆。
　　可凌霆再是满脸堆积着醋味，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冲章天朗发火，频频举杯，邀章天朗共饮。
　　我有了几分兴趣，这四个人不知在玩什么？又暧昧又带刺激的，玩味的看着她们，不禁想起入席前的事.......
　　章天朗夫妇来得有些晚，苏陌到时满脸娇笑的想挨着沐榕坐下，结果沐榕欠身招呼我入座，不动声色的挪了个位子，不等苏陌跟上，凌霆就挤进，沐榕左右都有人，苏陌只得悻悻的求其次，想坐到凌霆身边，结果有人落座，她抬眉见是自己的丈夫，又退了个位子。
　　刚一入席就这般抢位加坐，苏陌喧宾夺主的成功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苏陌对沐榕的亲昵热情得过了头，而沐榕对苏陌的态度有些古怪，她对苏陌的不像多年的闺中密友，客气得有一种刻意的疏离。
　　苏陌越说越过份，竟然说到国外留学时，沐榕生病发烧时把章天朗当成凌霆，错吻了章天朗，凌霆这下彻底装不下去了，他的脸色越来越沉，眼睛冒着火的盯着章天朗，沐榕见他被激怒，用手肘、胳膊蹭了蹭丈夫，头紧接着就歪倒在丈夫的身上，脸仰着，小声说着话。
　　这一点上，她跟沐雨落有点像，仰着脸看向丈夫的眼神，全是掩不住的坦然。
　　她像是在撒娇又像是耐心解释，没两秒凌霆的脸色就柔和下来，眼中的怒意淡了，摸了摸她嫩滑的小脸，手顺着她优美的脖颈就按到了她的肚子上。
　　这样的亲呢简直是戳瞎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说起来，这还得感谢天朗，若不是榕儿发了那场烧，把他当成我，告诉我她失去了我们的孩子，我还下不了决心要跟她结婚呢？天朗是我跟榕儿的大媒人.......”
　　沐榕笑着抬手嗔掐了丈夫一爪。
　　世上还有这样大义的爱？我不由得再看了一眼五官平平的章天朗。
　　这番话后，他黯然地垂下头。
　　苏陌眼光闪烁，似乎哑口无言，何照嗤笑地跟碗里的食物大战，水生轻轻吁出一口气。
　　苏陌脸色僵得快变成千年不化的冰，盯着爱意满满眼睛里只有彼此的两人，视线里涌动着阵阵嫉妒，突然站起身挟了块肉，隔着丈夫和凌霆就往沐榕碗里送，明媚的笑道：“榕儿，你喜欢食用肝脏，这儿有块羊肝......”
　　“你注重天然，这羊，凌叔养了一年多，肉块细腻，你尝尝.......”
　　“你是不是想吃萝卜，来，我挟给你......”
　　“待会散席了，你要不要跟我去SPA香海道新开了家，听说手法了得.......那附近有家西餐厅，里面的冰激淋可有名了，我们去尝尝.......”
　　她的殷勤打断又在低低私语，继续灌着我们满脸狗粮的凌霆夫妇。
　　凌霆突地抬起头瞪着苏陌，水生也皱起了眉。
　　悠然地，一股冷流悄然而至
　　“不了，公司今天事多，我待会要跟小霆回去处理......”
　　半晌，沐榕道，笑得勉强。
　　苏陌瞬间红了眼，哽咽道：“我都好久没见你了......”顿了顿又委屈的说：“你是不是都不记得我哥长什么样了？以前我们这么好......我多么希望你成为苏家人的.........凌叔都不让我见你，可是你知道，孩子的事我真不知道.......那是个误会......”
　　席间一阵沉默。
　　苏陌接着说：“这次凌叔邀请了我们家参加他的婚礼，我这也是三年后第一次跟你单独见面，你难道一点都不想我吗？三年前我们可很亲.......当年，你可是答应过我哥，会照顾好我的.......”她眼泪盈盈于睫，可怜巴巴的看着沐榕，仿佛只要听到沐榕嘴里蹦出一个字，眼泪就要掉下来。
　　我蓦地就打了个冷噤，身上窜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苏陌展现地娇羞又含情脉脉的一面，使我想起泰国寨子里一个长得妖娆的女人向坡恩表达心意的情形。当时，她才一表白，就被暴怒的坡恩扔出了山门，我笑他不怜香惜玉。
　　后来才知道那个妖娆女子竟然是个变性人，而且手术没做彻底，身上还保持有男子的特症。
　　苏陌含情脉脉地凝视沐榕，让所有人都胃液反流，顿觉眼前的美味佳肴都没了味道。
　　水生“噗”地出声，不屑的目光冷冷的落在苏陌身上，“苏小姐，不，章夫人，你不是又想拿从前变性接近我嫂子的事来要胁我嫂子吧？”他目光一转，“章哥，你老婆都做了几次手术了，应该回复女儿身了吧？当年她可是害得二哥的孩子都流了产......”他嘲笑地看向苏陌，像是在跟章天朗说话，又像是对苏陌说：“答应入赘苏家前，苏夫人可跟凌叔保证过，决不会让苏小姐再来纠缠二嫂的.......凌家给苏家几大笔生意，还送了一个优秀的男人替苏家支撑门面，若是苏小姐还是这样死性不改……章哥，你不如回雷霆算了.......”
　　一听到让章天朗回来，苏陌含笑的俏脸一滞，突然扭头对水生讥道：“毛都没长齐，管什么闲事！再说，你算凌家什么人，不过是别人不要，凌家捡回来的......”
　　“苏陌！”
　　“苏陌！”
　　章天朗和沐榕大怒。
　　听到沐榕的吼声，苏陌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竟绕过章天朗和凌霆，一把欲抓起沐榕的手，“你终于舍得看我了.......”
　　可她还没碰到沐榕，一股大力已经把她拨往一旁，凌霆拉起沐榕，皱起好看的眉头，冷冷道：“苏陌，适可而止......”
　　水生一点都没为苏陌的讥讽生气，他舒展着身子，缓缓朝椅背上靠，淡淡的道：“不错，我的确跟凌家没有血缘关系，可我既然上了凌家的户口我就是凌家人。二嫂的确跟你感情不一般，可那是她心善！如果当年你意外坠楼时，二嫂没去拉你那一把，就不会在三年后眼睁睁地看着你大哥被你害死！她和我二哥的孩子也不会在出国前因你流掉！这三年，她哭了多少你知道吗？你差一点让她再也怀不了孕！哼，刚才还想用从前的把戏带她去按摩，怎么？难道你知道她又怀孕了，又想骗她用药油把孩子害掉吗？”
　　我吓了一跳，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脑子里闪出《画皮》里那个，美人脸的鬼。
　　苏陌为什么要害死自己的亲哥？她跟沐榕不是最好的闺蜜,怎么会故意让沐榕流产？还有，她变过性，那她现在是男人还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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