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容倩今天下班很早——她本该批完二年级两个班的作业才走的。
　　可是今天，她有些迫不及待地离开的欲望，桌面都收拾得有些匆忙，不似她以往一丝不苟的整洁。以没有时间了，她看了看表，刚才下了两节课已是四点半，现在，又过了20分钟。
　　六点，离六点的聚会只有一个小时又十分钟了，而她还未回家梳洗换装——她总不能这样一身风尘与疲惫地去见他！
　　她得快点，她想。偏偏今天的公车似乎开得比往常慢些。看这窗外穿梭着的神色漠然的人群，她的焦急忽然平静下来。
　　反问自己：急什么呢？不过是见一些故友罢了，何必这般紧张！那个人，亦不外是个故友而已。这般挂念，实在荒谬！不禁失笑于自己之前那些紧张神情，是啊，不外是个故友，即使曾经相爱，也早已烟消云散。
　　这时车以行至河边，正往桥上驶去。容倩视线所及之处，正有一对青年男女携手在桥上散步欢谈，太阳光已有些斜了，淡淡地散在一双俪影身上，说不出的美丽与温馨。她不由得看痴了，心底泛起一阵涟漪，曾几何时，他与她也曾天天这样携手在桥上散步欢谈，吹着江风，品着夕阳。而如今，再去见他，却只是作个寒暄浅笑的故友罢了。
　　顿时无限唏嘘，她不由得想起那时初初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在校园里无忧无虑的日子。他俩同所有校园中的情侣一般，也曾那么地浓情蜜意过。这一座跨河大桥，他们也曾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的。每次从东头走到西头，是他送她回家，又觉得不舍般从西头走到东头，她反送他回来，路也许很长，可却浑然不觉得累，怎么一下天就黑了呢？最后折中，在桥的中间分开。临别时还不忘依依地几步一回头以彰深情。
　　他们分手后，她变再也未走过这大桥。过去两人走着嫌短的路，一个人走的时候，一眼望去便觉得遥遥无期，生怕自己走到桥中耐不住有直接跳下的冲动。在这物欲横流又无所寄托的世界里，活得这般喘息，也许那样纵身一跳并不是件难事。

　　到家已经五点一刻了，她用15分钟洗澡、10分钟吹好头发、15分钟包装自己，竟然还对镜子发了5分钟呆。打车赶到约好的地点时，大家早已先入场吃饭。
　　容倩站在饭店门口，心中忽有一丝怯意。这么久在心中纠缠的一个疙瘩，如何去面对？
　　我在怕什么？她问自己。该怕的人是他吧！毕竟当年一意孤行要分手的是他，是他对不起她！
　　那天分手也是在那座桥上，一切并非没有征兆，那一阵子，他对她的淡漠与疏远让她早已嗅到几分结束的味道。面对一天天感情的衰竭，她显得无力，一切似乎都任由他主导。她没有做太多的挽救，即使这结局她并不愿意，但她是骄傲与倔强的，一向是他在包容她的这些，当连他也不体谅他的时候，她能有什么办法。后来她想，如果自己当初稍微怀柔一点，他们会不会走向另一个结局。她想到一句歌词：如果不是倔强让人变得愚蠢，幸福不会变成被关上的门。
　　然而那个时候，她执意地让自己强硬着，站在桥上，她看到他闪烁的眼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他显得紧张而不安。而她又何尝不是，她是一个在等待他凌迟的人啊！但表面上她显得平静安定，她用最大的力气让自己不会发疯。是的，她绝不然他看出自己的软弱，即使输了，也要用漂亮的姿态退场。
　　只是她不相信，一向个性温和的他，怎么狠得下心对她说出：“我们分手吧。”这五个字。而且是不带丝毫疑问的陈述句，根本没有她置啄的余地。天知道她心中曾以为他永远也舍不得伤害她半分。也许是她表现得太淡然，他便以为这一箭戳在她的身上便不会痛了，她自嘲。
　　可是当然很痛，无以复加地让她彻底的领略了一番被掏空心的滋味。他不知道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早已代替血肉充实了她的心里，那么不容易才积累而成的，他却轻易让之散尽。虽然早已经不痛了，但这个伤口结成了一个一直不消的疤结，不断提醒着她这段失败，以至她在此后听到爱情就习惯性地落荒而逃。

　　容倩对开他们所在的饭店里某间包厢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阿强、老刘、小王、莫雨~~~~洋洋洒洒十几号人。他呢？穆东在哪？
　　她在顾盼间落座，与周围的人一一打招呼，心中却失落。他没有来吗？
　　寒暄之间，她瞟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进门，在席间坐定。心头一震，脸上挂着的浅笑与口中与旁人的寒暄却如一。
　　他没有向她打招呼。
　　他竟连个招呼也吝啬给予她！她心中有些愤愤。干嘛作得这样生疏呢？！左右也算是朋友一场，竟然企图当她只是陌路吗？！
　　但转念一想，自己不也假装没看见他？不也做不到大方地招呼吗？
　　但，她是有理由做得高傲些的。心底的那个结把她哽得死死的，她真的做不到一笑而过的潇洒。
　　当年他没来由地疏远她。她简直看不出所以然来。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第三者，更没有客观力量的阻碍，却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破裂了感情。他们固然也会闹别扭，她承认她的脾气够差的，可是他的脾气够好啊，这难道不是所谓互补吗？他说分就分也就罢了，她恼的是连一个明确的解释也没有给她。她是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怎屑得如一般小女子般苦苦追问哀求、死缠烂打！她是连一句“为什么”也不屑问的。
　　不要她，凭什么他不要她！！难道以她的人品才学，委屈了他穆东吗！
　　分手那天，她以为自己可以潇洒地用冷硬的语调铿锵地砸下一句再见，然后绝尘而去。然而，就如她不信温和如他会说出分手的话一样，她也竟问了一句：“为什么？”她痛恨自己不够决绝，甚至还让他将自己送回了家。只是那天，两人一路相对无言，她头脑里反反复复就是他吞吞吐吐给出的那句：“我觉得~~我们性格不合适~~”哈！性格不和！这样肥皂剧中三流的烂借口，竟是她容倩感情结束的理由。那么从前那些快乐和谐的日子算是什么？一场笑话？还是大家都只是在扮演恋爱中的角色而已？而现在，剧终便人散了。

　　一场同学聚会，席间吃吃喝喝夹着学生时代的回忆。容倩被一个两个三个反复地问着诸如现在的工作，生活，爱情之类的泛泛话题，她亦用同样的答案不厌其烦地一一回答。她发现其实与旧朋友出来聚会聊天也是很轻松简单的，至少比回答她的学生们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和应付教导主任对她备课状况的苛刻盘查要容易多了。
　　可是为什么从前他每次要带她来老同学的聚会时，她总是有一万个理由推脱呢？她固然不大喜欢社交，那却是他的世界，她怎能拒绝进入？原来他说的性格不合是指的这个吗？他们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喜爱热闹、爱动爱玩的他，一个沉静甚至封闭、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的她。
　　这些年——她瞧他在席间的样子，似乎变了一些，懂得收敛锋芒，懂得以退为进，虽然在人群中如鱼得水如故，但绝不如当年那般热闹得莽撞。而她亦变了不少，开始懂得应酬婉转，懂得欲盖弥彰，虽然依然不显山露水，但也绝不如当年的自我与隔绝。

　　一场饭局在友情岁月的真情与相互恭维调侃的假意中迤逦下来，真挚的同学情谊如今以有三分虚情假意，也难怪，这里大多数人已在社会上爬滚了一阵子，想要他们保持十成十的真诚本也是妄想。留得七分真，已算不错了。
　　饭局至尾声，大家又嚷着要转战KTV，其中有些男生已有些醉意了，嚷得更凶，穆东便是一个，说到热闹是少不了他的。容倩不时似不经意地望他两眼，这人竟从头到尾没看过她这边。想来他是故意的，她在心底冷笑，犯得着吗？她还吃了他不成！
　　只是她百思不得其解，都过了这么就，何必这样回避。她是个女子，小气些，何况当年她是被不要的人，她有她的骄傲，不去主动理他是情理之中。但若他风轻云淡地主动问一句：“嘿，你还好吗？现在过得怎样？”她也作得到盈盈浅笑轻轻寒暄。心底残留的他的那一页，也许就这么翻过去了。而他现在对她这么不理不睬，反像是她对不起她一样，她就更觉得意气难平了。
　　KTV里继续的是饭桌上未完的喧闹。容倩本是爱静的人，加之这里投机的人也没几个，所以坐了一会儿便觉得索然无味，穆东对她视而不见的态度更是让她失望至极，只想快快结束离开。
　　这时穆东开始唱歌。他唱的是一首曾经容倩也喜欢过的歌。
　　她一阵仲怔，还记得彼时他们都喜欢唱这歌的歌星，那次这个歌星来到该城签售，两人都兴奋不已，立马过去凑这个热闹。其实回想起来，那天人潮汹涌天气闷热，实在是自找苦吃。可是那时侯一起吃苦也是幸福。她被挤得缺氧，但他在她身后，她便觉得有恃无恐。别人挤他，她就将全身力气倚在他身上，只觉得无比安心。而现在，她看着他唱歌时摇动的背影，那里已不再是她的领地。
　　一曲毕，他回头，仿佛冲着她这边笑了笑。他是在对她笑还是别人？他还记得她也喜欢那首歌吗？他是在寻求她的认同吗？
　　顿时心中千回百转。
　　其实他一直是很好的，想起以前他的好处，想到他陪自己一起走过的一条条大街小巷，想到他带这她穿梭于这个城市中找些新奇的吃处玩处，想到他送自己的每个娃娃、每盒CD、每张卡通、每件精致的小玩意，想到他一次一次地哄她开心的伎俩，想到他一次一次对自己坏脾气的包容。
　　原来，她的生命中存在过这样一个人，不仅给了她很多的痛，更是曾经给过她很多的幸福。
　　当年不管谁对谁错，他们是不是真的性格不合，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夜她看着他，真的觉得那段感情已经逝去了，好久好久地逝去了。逝去了那么久的东西，又何必执着地去在意它。
　　至于他对她的回避——这个男人是温和的，所以还不够勇敢，他也有怯弱的一面，所以不敢面对她。他毕竟曾是她的男友，只要心态客观了，不难猜出他这样做的原因。原谅他，他只是不够勇敢。
　　爱过，痛过，兀自在心中纠缠了这么久，终于释然了。
　　多么美好的一次重逢，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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