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醉

作者:谈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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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杀


      火焰蔓延得极快。
      方且臻刚抱着方承陌冲出门外后,没过一会儿,便听见里面传来木板坠地的沉闷声响,想来火势已经大到烧断了屋顶的悬梁。
      怀中的少女紧紧抓着自己的袖子,像是溺水之人抓着救命稻草一般,说完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就失去了意识。

      “你……”
      方且臻方小王爷,向来我行我素不理会他人死活,明明只是过来拿自己的宝贝香囊,酒劲还没完全下去,却莫名其妙地救了人,还要莫名其妙地救火。
      他不仅很生气,而且无故感到非常、非常心烦意乱!
      兰若已经去喊人来救火了,而绿娆则跟在自己身后跑了出来,正站在院子角落,筛糠似的发着抖,看起来似乎还想偷偷溜走。
      回想起方才冲进房间看到的那一幕,一股血气直往上涌,他突然转身,抱着方承陌大步走到绿娆面前,飞起一脚,狠狠踢了过去。
      力度之大,瞬间将她的腿骨踢得断裂开来!

      绿娆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上,抱着腿不住地翻滚了起来,素来文静的面容狰狞又扭曲,比厉鬼还要丑恶无数倍。
      “谁给你的胆量这么对待你的主子?”方且臻厉声喝道,“我若来迟一步,你岂不是要杀了她?!”
      身后,带着侍卫们赶来的兰若正吩咐他们赶紧搬水救火,一转头望见地上绿娆的惨状,顿时呆住了,慌忙地跪了下去。
      “小王爷息怒!小王爷息怒!”她害怕得不住磕头,连声乞求道,“您可别气坏了自己的身体啊!”
      “里面有件披风,一定要抢出来。”方且臻一脸愠怒,头也不回地对那边的侍卫们吩咐,随后扭头看向兰若,目光冷冷的,“兰若,你到得早,你说说,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为何像根木头一样站在外面?”

      “奴婢……”
      “小王爷,不用兰若说了,奴婢告诉您吧。”绿娆抬起头来,浑身狼狈,声音嘶哑难听。
      “方承陌乃是天下第一心狠手辣之人,设下毒计,欲除掉奴婢。奴婢本想替小王爷取回香囊,谁知她正准备毁了它,被奴婢撞见了,欲杀奴婢灭口。”
      “她对奴婢又打又踢,不小心踢翻了烛台,奴婢本想抢过香囊逃出来,不料险些被她杀害,好不容易才寻得机会自卫!”
      “绿娆,你、你在说什么?我明明听见你说,香囊原本是小姐做的!”兰若瞪大了眼睛,脑袋一片混乱,语无伦次道。
      “兰若!你自己生性无能,总觉得是我处处针对你,对我心生怨恨,想借着这个机会污蔑我栽赃我陷害我吗?”绿娆双目赤红,痛斥道。
      她抬眼望向沉默不语的方且臻,目光落在他怀中那昏迷的少女身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狠绝的冷笑。

      “方承陌……你这般狠毒,处处处心积虑算计我。”
      “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永生永世,不得和心爱之人在一起。永远无法穿上大红喜袍和心爱之人拜堂成亲,永远无法,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那一刻,方且臻瞳孔骤缩。

      “奴婢绿娆,愿以一死,证明所言句句为真!”
      言毕,她狠狠合紧了牙齿,用力咬断舌根,鲜血从口中狂涌而出,疯狂的笑僵硬地凝滞在脸上,双目瞪圆,直直地倒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顿时令兰若失声尖叫起来。
      方且臻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地上那已无声息的尸身。
      他的表情混合着震怒、惊骇和一丝茫然,耳朵嗡嗡直响,酒气和热气蒸得大脑有些混沌。
      绿娆死前的话萦绕在耳畔,他惊疑不定地低下头,注视着怀中那昏迷不醒的少女的脸。少女面如金纸,唇色泛着青紫,看上去仿佛在做噩梦,眉头紧紧皱着,浑身都在细细地颤抖。
      后知后觉地,他感觉到这具躯体烫得惊人,像是发了高烧。表情变了又变,犹豫半晌,终于还是收紧了手臂,抱着她疾步向院外走去。

      我似乎昏睡了很久。
      很不安稳,意识模糊,却偶尔能感觉到,有人托起我的头给我喂药。
      那药可真苦,不知道是不是喂药人跟我有仇,甚至连药渣都倒进我嘴里,苦得我越发昏昏沉沉不想醒来。

      我睁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往怀里摸索我的红绳和玉珠,窸窸窣窣半天怎么也摸不到,顿时发了疯似的喊人,惊动了守在房外的婢女们。
      王妃赶到的时候,便看见我紧紧握着什么东西,缩在床尾,整个人的精神气一下子全没了。
      “……小姐醒了之后一直在喊要找她的红绳,奴婢替小姐更衣时将它们收起来了,方才给了她,她就变成这样了……”
      应该是照顾我的婢女之一在说话,反正那几个人里没有绿娆,都是些我不熟悉的面孔,我无所谓,只要不抢我的东西,不抢我的东西就行。
      不知道我原本的院子烧得怎么样了,我也看不出他们将我放在哪里。房间是陌生的,摆设也是陌生的,只有手中那根细细的红绳,还有宾以寒送给我的串珠,能给我带来安心的熟悉感。
      香囊呢?啊,香囊应该被方且臻拿走了吧,毕竟他那么宝贝它。
      说起来……是方且臻救了我,那么绿娆呢?兰若呢?

      婢女搬来凳子摆在我床边,在上面铺上软毯。王妃坐了下来,看着我沉默半晌,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对我说话。
      房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一身青衫的方子蘅率先推门而入,在他身后,方且臻面无表情地跟了进来。
      两人一前一后,亦是坐在远些的凳子上,这架势不像是来探望,反倒有点像来审讯似的。

      “承陌啊。”
      “你一直在发高烧,现在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王妃一贯对我是温柔而和煦的,脸上满是关切,令我渐渐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没有。”我迟疑了一下,小声回答道。
      “那就好。”她宽慰地笑了笑,顿了一下,似是斟酌着措辞道,“其实本应该让你好好休息,只是臻儿一定要过来跟你问清楚事情。”
      “毕竟涉及到人命,叔母虽然相信你不会做出什么伤害人的事,但臻儿坚持说这样才能平了府里的流言蜚语,所以……”
      我一脸茫然:“人命?”
      “我直说了吧。”方且臻挑了挑眉,狭长深邃的眸子紧盯着我,像是要从我的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来。
      “绿娆死了。”

      绿娆,死了?
      一瞬的震惊和狂喜过去之后,只剩下难以平复的不安。
      绿娆怎么就死了?她死之前,说了什么对我不利的话没有?

      “绿娆是咬舌自尽而死的。而兰若……”
      “她疯了。”
      听见方且臻目光冷厉地说出这番话,再见他脸色并不好看的样子,我的心顿时咯噔一下,直觉不妙。

      “兰若目睹绿娆的死状,受了惊吓,神志失常。大夫尝试治疗也没有什么效果,零零碎碎地打探出一些不成逻辑的只言片语,不大描述得清她当时去你院中听到了什么。”
      方子蘅担忧地看着我,那张纨绔的脸上难得正经,撇去轻浮的气质,余下的却是他们方家人特有的,皇家子弟的肃穆之气。
      “而绿娆……我听兄长说,绿娆死前说了这么一番话……”
      他将绿娆说的话跟我复述了一遍,说到那些恶毒的词语时,似是有些不忍,微微侧过头去,避开了我呆愣的视线。

      疲倦感如同铺天盖地的洪水,将我吞没在浪涛中沉沉浮浮。
      其实我并未将绿娆的诅咒放在心上,毕竟那不过是人死之前的垂死挣扎,说得自己痛快罢了。
      我只是突然觉得很累,突然第一次觉得,还不如让我在永无止境的噩梦中不要醒来。至少清楚那些都是虚幻的南柯梦,而现实的险恶,却比梦魇要可怕无数倍。
      每天,几乎是每天每一刻,都要这般绞尽脑汁应对危机,但我也无法做到处处都能尽善尽美地解决掉。
      也没想到,绿娆这等爱自己胜过一切的个性,竟然会因为对我的恨,而宁可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给我泼一盆脏水。

      待方子蘅说完,方且臻接过了话头,沉声道:“兰若没疯前,和绿娆说了一句话,我现在就想问问你,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兰若听见绿娆说,香囊原本是你做的?”
      我还在那出神,闻言,猝然抬起头,睁大了眼睛对上他那双狭长深邃的眸子。
      他看起来,表情有些奇怪,好像不太自在,又像是有些怔怔的。直直注视我的瞳仁闪烁着微光。
      那兴许是自我来到这个世界以来,他第一次,没有夹带任何不悦和不满地认真看我。
      ——你透过我的眼睛,能不能看到,从前那个默默倾慕你关心你的,方承陌的影子呢?

      我痴痴地和他对视着,从那双眸子中,突然看到了一点属于另外一个人的,耐心得堪称温柔的色彩。
      脑海中闪过一袭白衣,还有一双比墨还要黑的,漆黑纯粹的眼眸。
      神智在那一瞬间,迅速地回到了我的大脑里。

      “是我做的。”
      我的目光恢复了清明,定定地直视进方且臻的眼底。
      “当初你收到的第一个香囊,你以为是苏茗伊做的香囊,是我做的。”
      “我托绿娆转交给你,她自己跑去烟雨楼,遇上了苏茗伊。她们两人也是那时就认识,并且开始串通的。”
      “你记得上元节那日醉仙楼发生的事吗?如果你留了心,就会发现她们似乎早就相识……”
      我突然停住,自嘲地笑了笑:“罢了,你应该不会记得吧。”

      方且臻的目光,有那么一丝转瞬即逝的动摇。
      他犹疑不定地审视着我的表情,慢慢道:“我确实记得当时的事。”
      “只是……仅凭兰若听到的只言片语,如何就能让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我险些被他气得再次晕过去,将目光转向方子蘅,语气冷然:“你也是这么想的?”
      那青年只是眼神躲闪,飘忽道:“我……”

      行吧。
      你们现在有多么相信她,日后就会被打脸得有多狠。

      “方且臻。”
      我突然唤他的名字。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我脸上没有笑,眼中全然是满满的认真:“你敢跟我打赌吗?”

      余下三人面面相觑半晌,方且臻扯了扯唇角:“什么赌?”
      “第一个赌。”
      “绿娆在胁迫我时,跟我说,苏姑娘借口换药粉拿回去了香囊,后来给你的是现在这个香囊。你曾问过她,为何药效没有刚开始的好,对不对?”
      他神情一滞:“……不错。”
      “因为原先的是我配的。”我冷冷道,“后面的,都是她照葫芦画瓢造出的劣质品而已。”
      “所以第一个赌,我和你赌的是,我能够给你配出最开始一模一样的香粉。相信以小王爷的才略一定能判断出,究竟是不是最初的香囊。”
      最后一句着重了“才略”二字,方且臻果然被激将,原本还在犹豫,顿时沉了脸道:“赌便赌。”
      我轻轻一笑,又道:“就算我能配出,万一到时苏茗伊几句话,将我的努力全翻篇带过,岂不白费了我的功夫?因此,第二个赌……”
      “等合适的时候,请你约见她,我自会向你证明,究竟谁才是,满口谎言的谎话精!”
      “赌她对你是否真的一片真心毫无目的,赌她会不会承认她夺了本来属于我的东西。”

      满室寂静。
      方且臻有些愣神,一时没有应我。
      我挪到床边,费力地伸脚去够床下的鞋。他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伸出手,似是想替我拿过来,却又僵在半空。
      抬眼瞥了他一眼,我默不吭声地光脚下了床,自顾自走过去将鞋子拿起,单脚站立穿上它们。估计姿势很是好笑,眼角的余光看到方子蘅拼命憋笑,脸都涨红了。
      方且臻被我的动作弄得尴尬不已,眉头皱得更紧了,我却不理会他,竭力稳住病后晕乎乎的身体,向外走去。
      “承陌?你要去何处?”王妃反应过来,忙站起身问我。
      我转身对她欠身,态度疏离有度,缓缓道:“既然表哥已经同意打赌,那么,承陌自然是趁着人都在场,去药房履行第一件事了。”

      合欢安神,酸枣仁敛汗,珍珠清肝镇心,牡蛎性寒可驱泻热……
      脑海中闪过一系列的药名,被我一一筛选着,一边向外走,一边在心里盘算如何配药粉。
      我拆开方且臻的香囊检查过,除了合欢外,还辨别出柏子仁、夜交藤一类养血安神的药物,但方且臻平时中气十足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血虚之人,依我看来,反更像……肝火过旺。
      ……脾气这么坏,老是生气睡不着也正常。
      苏茗伊应该确实不懂药,更看不出方且臻夜不能寐的原因,所以胡乱将那些安神的药材配在一起,反而失了原本的效果,无怪后来的香囊效力远不如前。
      这么思考着,我走到房门前,一把推开。

      门外的世界赫然一片烟雨朦胧,直直地撞进我的视线中。天空阴沉,乌云黯淡,细细密密的雨水从天而降,击打在屋檐上,撞击出清脆的声响。丝丝寒意扑面而来,凉风裹挟着绵密的水气,洒了人一身清爽。
      未料到是这般天气,我停在门前,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下雨了……?”
      “是啊,今春第一场雨,总算是下下来了。”身后响起方子蘅的声音,随后像是向方且臻扔了什么东西,“嘿”了一声道,“兄长,接住!”
      “你给我伞干嘛?”听起来,方且臻很是不乐意,但迫于王妃的压力,还是硬着头皮接过伞,跟了上来。
      一袭高大的身影走近我,将我笼罩在他的阴影里,低沉醇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钻进我的耳朵,震得耳膜嗡嗡地响。
      “给你换了个院子,谅你这个脑子也记不住路,我带你去吧。”
      不用看也知道,那张俊脸上一定是风雨欲来的不耐。
      身后方子蘅又叫道:“我扶着母亲慢慢过去,你们先去药房吧。”
      我不敢多言,只好应了声,偷眼看了下撑着伞一言不发的方且臻,小心地跟着他的步伐,往外走去。

      雨不大不小,时有几滴溅到我的肩头,沾湿了我的里衣。站在狭小的伞下,我不敢和方且臻靠的太近,生怕碰到这位嫌弃我要死的大神,只得自己缩了缩肩。
      突然想到自己没披件外袍就出来了,现在就穿着里衣,实在很不雅观,不过估计府里也没人在意,再者我更狼狈的样子都被人看过了,想来方且臻也不会太介意……吧。
      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却感觉到身旁撑伞那人突然伸过一只手来,将我一把揽了过去。我猝不及防,差点被脚下的台阶绊了一跤,整个人僵硬得不敢动弹。

      “别多想,怕你淋了雨回去又发烧,折腾别人照顾你,浪费财力。”方且臻硬邦邦地哼了一声,语气依旧很是嫌弃。
      “哦。”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个什么劲,心中灵光一现,抬头问道,“难道我昏迷以来是你照顾我的?”
      “你想得美。”
      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那轮廓分明的侧脸,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
      “那……对了!我昏迷多久了?”
      猛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急急地又问道。
      “总算想起问这个了?”他白了我一眼,“发个烧也能烧上三天三夜,真是养头猪都比养你强,猪哪里会睡这么长时间。”

      三天三夜……三天?三夜?!

      身体刹那间绷紧成一根弦,情绪剧烈波动着,我几乎要将牙齿咬碎,才堪堪克制住了踉跄的身形,让自己不表现出什么异常。
      我竟然昏迷了三天三夜,那么,那么我和宾以寒的约定……
      胸口一阵隐隐的抽痛,像有根筋被用力拉扯,尖锐得令人头皮发麻。
      他是否会认为我是失约之人,我还有机会找他解释清楚吗?他会不会对我失望?会不会再也不想见我?
      春雨寒凉,冷意从四面八方钻进衣襟,吹得我遍体生寒。
      我机械地一步步随着方且臻走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方且臻并未感觉到身旁那少女的异样。
      也就是刚才揽住她的那一瞬间紧绷了身体,之后似乎一直没放松下来。
      他才不屑于碰她呢!只是怕好不容易烧退了,淋雨又加重的话,回头还得费心照料。
      虽然……刚才否认了她的话,但这几日,确实是方且臻亲自照顾她的。
      当然最主要还是因为母亲强制要求他这么做,再者……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有些莫名的烦闷。就好像这场三天前到来的阴雨一般,连绵几日,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阴冷而又潮湿,怎么都无法明朗起来。
      那件被侍卫们抢救出来的,烧了一半的披风,还有抱她到自己侧房时无意间看到的,她手上尚未愈合的伤疤。
      一切都让他烦躁不安。厌恶扰得他不得安宁的她,又停不住疑惑和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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