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骨灰

　　崔莫死于七个月之前，现在已经在漫无边际的浩瀚宇宙中流浪了半个月。但仅限于他的骨灰。

　　崔莫用尽了毕生积蓄，在某家载人宇宙飞船公司排上了号。经历了半年的等待，终于和其他66位小伙伴一起，骨灰被装进金属胶囊里，跟着卫星火箭进入了太空轨道，完成了梦寐以求的太空葬。

　　一切似乎都和想象当中一样。在没有重力的寂静宇宙中漂泊流浪，那安逸自在、飘飘欲仙的感觉，就像是事后的第一口烟，并且这种感觉还会一直持续存在。

　　唯一跟想象有些出入的是，金属胶囊是不透明的……

　　“我勒个去！这里为什么是不透明的？老子花那么多钱，怎么就他妈变成在宇宙里体验被关小黑屋的感觉了啊！老子要看宇宙！看火星、看金星、看土星、看月亮……现在看个球啊看！”

　　金属胶囊被崔莫因愤怒而暴走的骨灰狠狠撞了一下，他就这样一路愤怒的撞击着，终于让自己偏离了原来的流浪轨道，与其他66名小伙伴分道扬镳，逐渐飘向未知的星系里。

　　崔莫不确定其他人的骨灰是不是也有意识，反正当他的骨灰被扔到太空里之后，他就发现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只不过是以骨灰的形式。

　　或许是宇宙的神秘力量吧——崔莫的骨灰这样想着，但他现在想回地球。那样他最起码可以看到些什么，听到些什么，或者没有任何意识的乖乖躺在墓地里。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跟墓地差不多的金属胶囊里意识清晰地活着——看不到时间的尽头，孤独的存在着。

　　最后，崔莫还是放弃了无谓的反抗，反正不管他撞多少次，金属胶囊都不会裂开，更不会变得透明。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胶囊外突然传来猛烈的撞击声。砰地一声，崔莫感觉自己就散架了——

　　哦，不对，他好像本来就是散架的。

　　崔莫突然想起自己现在不过是一抷骨灰罢了。

　　不过，外面好像有人在说话？

　　“主人，我们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

　　崔莫感觉自己好像突然失去了平衡，被什么东西举了起来，很显然是受到了某些外力作用。

　　“有意思。”

　　说话者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新闻联播里的男主播，磁性立体，不过却没有那么独立官方，其中夹杂着的私人情绪让声音听起来更加玩味、有起伏一些。

　　“拿回去看看。”被称作“主人”的人说。

　　崔莫听到什么东西咔嚓响了一声，就像手提箱上锁的声音，紧接着他开始跟着金属胶囊左右摇摆了起来。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肯定还在宇宙里，难道刚才说话人的声音是某个宇航员？

　　不不不，不太可能，崔莫想，宇航员的口气不可能这么高冷这么拽。说话人的感觉更像是□□电影里的某个大BOSS，皱一皱眉头就会大开杀戒，血流成河的那种。

　　崔莫没有得到太多分析和思考的时间，摇摆很快就停止了。前后不过三秒钟，他就发现金属胶囊屏蔽所带来的黑暗消失了——有谁打开了胶囊。

　　“这是什么？一堆灰？谁那么缺德把这玩意扔出来污染宇宙，还装得这么严实。”另外一个年轻且充满了嘲讽的声音。

　　崔莫没有太介意自己被称作污染物，毕竟他终于看到光了。可惜除了光，他并没有看到别的东西。

　　发白的光芒里不断传来别人的对话，但崔莫就是看不见人影。

　　“这不是灰。”又是那个充满磁性的声音，崔莫感觉有什么温暖柔软的物体覆盖在了自己的骨灰上，“里面蕴藏着DNA信息。”主人说，“R1，你把这些灰放进培养皿里重塑出来看看。”

　　“您的意思是，这是生命体？”R1询问站在他身后的主人。

　　“应该是某些生命体的残留物，看起来很落后，像是地球人的所有物。”主人用指腹在代表着崔莫的骨灰上轻轻捻了两下，崔莫竟在一瞬间产生了一种酥麻的感觉，就像是敏感的耳垂猝不及防地被谁舔了一下。

　　R1一听到“地球人”三个字脸色立刻变了，银色的瞳孔中带着某种厌恶的情绪，第一时间用双手托起了主人的手腕，让他的指尖远离了崔莫的骨灰，十分恭敬地请求道：

　　“主人，别让这些低级脑残的生物脏了您的手，我来处理就可以了。”

　　他十分粗鲁地把崔莫重新装进了金属胶囊里，强压着心中的恶心，问向主人：

　　“主人，给‘它’重塑成什么样的形象？”

　　主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忽地黯淡了一下，然后侧目望向飞船外一望无际的黑暗，转动着小拇指上的金色尾戒，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

　　“瑞岚那样。”

　　“瑞岚殿下？”R1似乎不太愿意相信自己听到的，反复向主人确认着，“怎么能让高贵的瑞岚殿下的形象与低贱的地球人的DNA产生联系？”

　　“不过只是一副皮相罢了。”主人淡淡地说，“即使长得一模一样，谁都无法成为瑞岚。”

　　尽管R1仍旧不太赞同主人的意向，但作为被主人制造出来的人造人管家，他必须对主人的意愿表示尊重和服从。

　　崔莫隐约听到了一些他们的对话，他不太清楚培养皿和重塑形象代表着什么，更加不清楚那个被称作“殿下”的“瑞岚”是何方神圣，他只想尽快从这个该死的胶囊里出去。

　　一分钟之后，他如愿了。

　　R1把他装进了一个透明的充满了彩色液体的器皿里，器皿的两端连着许多看不出功能的大型电子设备。

　　可此时的崔莫仍旧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四周似乎存在着某种隔阂或者界限，不过周围电子设备的运转声却很清晰。

　　崔莫感觉自己好像正在缓缓和什么东西融合，那种感觉就像粉末融进了液体里，并且开始流动和扩散。

　　渐渐地，崔莫发现自己的感官能力正在快速恢复，不再是骨灰形式的虚无感，一种越来越充实饱满的感觉开始将崔莫包裹，就像重新拥有了身体……

　　“你不用露出这种疑惑的神情。”主人至始至终都站在生成舱外，看着崔莫的新身体一点点的生成出来，“你马上就会重新拥有一副功能完整的健康躯体了。”

　　他的话音才刚落，崔莫就感觉刺眼的白光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的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高科技飞船舱，以及身侧高速运转着的设备。

　　崔莫看到了自己的新身体，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尝试着张开了口：“我……我复活了？”

　　“算是吧。”主人看着他，脸上挂着复杂的微笑，抬手道：“你不用这么拘谨，就像活着的时候那样说话就行。”

　　崔莫看着他紧张的咽了口唾沫：“你是什么人？”他很快注意到了一直用不知是羡慕还是怨恨的目光盯着他的R1，忙改口说：“你们是什么人？”

　　“让你拥有生命的人。”主人平静地指了指R1，“以后你就在R1的手下做事，到我的府上做一名男佣吧。”

　　“男、男佣？”

　　崔莫纳闷的打量起了主人，说起来他的穿着也确实是华丽，西装革履，长得很像外国人。银发碧瞳，五官立体，眼神中埋藏着深邃的忧郁。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根银质手杖，就像英国王室里的王子，

　　“不是……在你们决定奴役我之前，难道不应该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为什么我从灰变成了人？不是做梦吧？”崔莫问。

　　主人看着他淡淡地笑了笑，对R1说：“给他导入我们星球的信息。”

　　R1垂起眼帘，向主人微微一颔首，然后走到生成舱旁的超大型计算机旁，快速在亮着的按钮上操作了起来。

　　“顺便让飞船回府邸吧，我累了。”主人留下一句话，便疲惫的揉着眉心，转身进入到了一扇自动开启的舱门后。

　　R1手上没有停止操作，但是在主人吩咐完之后，立刻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了莫名的伤感。

　　崔莫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大概是被整了，这一对主仆怎么那么像是在演情景剧呢？还有这个浮夸的飞船，玻璃外面那漆黑一团的难道就是宇宙？

　　不等他继续向R1问些什么，就突然感觉两眼一摸黑。无数碎片化的图片和陌生的字符信息开始不断涌入大脑，并且在极短的时间内，同地球上的字符语言进行了双向转化，被他理解接收。

　　“卑贱的地球人，从现在起你就是阿佩纳星球最底层的奴隶了，以后你的一切都将归于西亚蒂斯家族。”

　　崔莫顺着R1的声音，机械地转动眼球看了过去，随着大脑内阿佩纳星球和西亚蒂斯家族信息的逐渐完整，他开始对自己接下来的人生轮廓产生了初步的了解。

　　阿佩纳星球，一个距离银河系几十万光年的超高智慧星体，由掌握着核心科技的四大家族集权控制，其中就包括R1所提到的西亚蒂斯家。

　　而主人口中所说的瑞岚则是阿佩纳星上一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将军，同时也是主人的未婚夫。在一个月之前与相邻星球的资源争夺战役中不幸牺牲了。

　　利用阿佩纳星上的超前科技医疗，崔莫在保留了自己大部分原始DNA信息重生的同时，获得了与瑞岚将军一模一样的身体外型。

　　“既然阿佩纳星有这么厉害的技术，为什么不直接复活瑞岚将军？”在飞船返程的路上，崔莫这样问R1。

　　R1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言简意赅地将嘲讽与解答融为一体：“这种技术只能复活DNA信息单调的低级物种。”

　　“……原来如此。”崔莫表面上表现得异常平静，心里却有一万句MMP在回荡，转头就接着问道：“所以我们的主人其实是女人？”

　　R1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蹿了两下，要不是崔莫现在顶着瑞岚的脸，他绝对要用自己的钛合金双手锤爆崔莫的狗头，“在阿佩纳星，生命的结合没有性别和物种的藩篱，我们的主人和瑞岚将军一样，都是男性。”

　　崔莫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错看错，R1在说这段话的时候，牙根好像发出了咯咯的响声，就像是饿疯了想吃肉的豺狼……

　　感觉到这种不太妙的气氛，崔莫立刻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宇宙其实并没有崔莫在飞船里看到的这么黑暗，只是因为飞船的时速太快，才会将外面的景象拖拽成了模糊的黑影。

　　没过多久，崔莫就发现飞船外的黑暗渐渐消失了，整艘飞船驶进了一个发着光的环形通道里。

　　从通道里出来时，崔莫发现四周的环境全都改变了，就像电影突然切换了镜头——他已经不再置身于科技感十足的太空船舱里，而是正站在一个喷泉花园内。

　　“到家了。”R1优雅地理了理袖口和领口，拎着崔莫的脖子，穿过青绿的草坪和大片五颜六色的花坛，径直走到了对面那座堪比城堡的建筑里。

　　崔莫没有看到主人的影子，走过铺着红地毯的阶梯后，城堡的大门被两排穿着整齐的燕尾服的男佣打开了。

　　清一色的男佣，约莫有二十来人，他们不约而同地向崔莫投去了震惊的视线。所有人都抱着相同的巨大困惑——瑞岚将军没死吗？

　　“大家好、大家好……”崔莫尴尬地向他们一路挥手，直到被R1扔到地上。

　　“他是你们的新同僚。”R1面无表情地瞪了崔莫一眼，十分有威严的扫视众人道：“大家不要对R27的样貌有任何疑惑，他只是主人心血来潮制造出来的低级地球人，不需要区别对待。”

　　“啥啊？R27？”新名字让崔莫感到郁闷。

　　“你是第27号人造机器人佣人，robot-27，所以叫R27。”R1说。

　　崔莫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具有如此逼真的外形和触感的身体，竟然只是人造人？这么说R1也是机器人？

　　真的是夸张，R1明明比实实在在的地球人还会翻白眼和怼人。

　　想到这里，崔莫悄咪咪挪到了R1身旁，捂着嘴巴在他耳边低声问道：“如果我是机器人，男性的那些功能都还在么……”

　　他的声音虽然很小，但是在安静空旷的大堂里还是能隐约听到一些的。其他男佣听到后纷纷向他瞪圆了眼睛，就连嘴唇都惊讶的微张开了，那表情，就像……就像看到了一个弱智。

　　“这里是阿佩纳星！”R1高声强调道，“就算是人造机器人也比你们地球人高级，所以，你应该懂了吧？”

　　崔莫愣了愣，很快如醍醐灌顶般点了点头，眼中似乎还闪烁着来历不明地耀眼光芒，差点激动得哭了出来，“这么说，我又能重展雄风了！？”

　　“你想对谁重展雄风？”R1扬起嘴角，一脸讥诮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望向其他男佣，“没有主人的允许，我们谁都不能离开城堡半步。”

　　崔莫从这些雄性视线中感受到了赤裸裸的威胁，他忐忑地吞咽起口水，最后无比真诚地说：

　　“我想没有什么是一双手不能解决的……”

　　R1心领神会，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能有这份觉悟很好，但你需要记得，我们从身到心都是主人的，必要时，要懂得奉献。”说完他顿了顿，很快的补充道：“你有着瑞岚殿下的面容，好好珍惜吧。”

　　比崔莫提前一年被制造出来的R26带他参观了整座城堡，并且熟悉了部分工作。

　　城堡内还残留着许多为婚礼准备的装饰，以及与瑞岚有关的信息。

　　金黄的麦穗、鲜红的烛台、堆成小山的粉色礼盒、还未开瓶的香槟、精致的花饰……以及高高的挂在墙壁上、半米高的长方形相框——瑞岚和这座城堡的主人装着精致的白色礼服，挽手对着镜头幸福从容地微笑着。

　　崔莫出神的看着相框里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英俊男人，竟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仿佛瑞岚对他而言一点都不陌生，就像是宇宙中的另一个自己。

　　“为什么不撤走这些？”崔莫问R26，“难道不怕主人触景伤情吗？”

　　因为资历的关系，R26比R1要温和得多，他回过头，冲崔莫无奈地耸了耸肩，语气听起来十分随和：

　　“主人不让我们这样做，或许是想再留念一段时间吧，毕竟他跟瑞岚殿下的感情那样深厚。”

　　看着崔莫的脸，R26情理之中的恍惚了起来，“你们真的是太像了。如果是我，一定无法忍受。”

　　崔莫不太明白：“无法忍受什么？”

　　R26的神情忽然阴沉了一下：“无法忍受有人跟自己心爱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登录阿佩纳星的第一天，崔莫开始适应西亚蒂斯家男佣的工作。

　　从天亮开始，他的身影就在这座庞大奢华的城堡里穿梭了起来。但以他目前的资历，还不足以伺候贴身伺候城堡的主人，只能在最底层的厨房以及各种工作间里忙碌。

　　虽然R1明确的告诉了崔莫他不过是个人造机器人，但一天的忙碌下来，崔莫还是明显的感觉到了疲惫，肌肉的酸胀感可不会骗人。

　　尽管阿佩纳星有许多高科技的设备，但崔莫他们的主人却依旧遵从着极其原始简朴的生活，能用人力自己动手完成的事，绝不求助于机械和科技，这一点与相对落后地球的生活十分相似。

　　R26说，他们的主人觉得这样才会让生活更具情调和意义，否则以阿佩纳星人几百年的平均寿命来看，每一天都会过得漫长又无聊。

　　西亚蒂斯家控制着阿佩纳星的绝大部分矿物资源，每天都会有许多人物来城堡拜访，但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都对崔莫的存在表现出了震惊。

　　瑞岚的事迹在阿佩纳星上无人不知，谁能想到在他的未婚夫的府邸里，竟然有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佣？

　　但没一个人敢主动开口去询问这件事，碍于崔莫主人的权势，他们不想因为说错话而扫了他的兴，影响到自己的生意。

　　晚宴上，崔莫因为要帮厨房上菜，才得以出现在距离主人最近的位置。

　　一天下来，他已经习惯了别人异样的视线，崔莫本以为自己相比其他男佣而言，对主人来说是个特别的存在，最起码他会多关注自己一些。没想到当他出现在餐桌旁时，主人却都看都没看过他一眼。

　　崔莫因此感到莫名的失落。他不明白这样的情感是怎么回事，其实他和主人仅仅只有几面之缘，不应该会有这种奇怪的期待才对。

　　晚宴结束，送走所有的宾客并且清理完整座城堡之后，崔莫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了自己的专属房间里。

　　这座城堡里有几百间卧房，所以即便是男佣，也都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房间，而且是有独立卫生间和小客厅的套房。

　　崔莫脱下了西装佣人服，裸着身体走进了浴室。

　　他已经提前放好了洗澡水，浴室里弥漫着水蒸气，浴缸旁的镜子白蒙蒙的一片，连崔莫都看不清现在自己的模样。

　　不过这样也好，每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这张完全陌生的脸时，他内心的恐惧还是多过兴奋。

　　如果不是城堡内的工作很忙碌，崔莫都无法想象自己能不能顺利的消化和接受这一切。

　　他抬起细嫩白皙的小腿，缓缓将自己的身体没入到浴缸里。

　　水面下的身体是这样的健康年轻，每一寸肌肤都充满了弹性，崔莫把脑袋枕在浴缸的边缘，良久地注视触摸着自己的身体，直到身体里的疲惫一点点被蒸发出来，不知不觉便合上了眼睛。

　　黑暗中，他好像在喊着谁的名字，

　　“图斯，快来啊，这就是我出战时要乘坐的战斗舰，阿佩纳星规格最高的战斗舰！能同时搭载一千艘电磁战斗机！”

　　崔莫看到了主人的脸，他正一脸宠溺的凝视着自己，脸上挂着比那副相框里还要灿烂夺目的笑容，宇宙里的璀璨星辰相比之下也不过如此。

　　突然出现在脑中的陌生画面让崔莫惊醒了过来，浴室里的水蒸气已经全部消散了下去，大开的浴室门外，好像有轻微的脚步声。

　　崔莫立刻裹上浴袍，赤着脚走了出去。

　　他一眼就看到了主人所特有的银质手杖，尽管他背对着自己，

　　“图斯。”

　　喊出这个名字之后，连崔莫自己都惊讶到了，他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刚才在脑中循环的画面和声音的影响。

　　“抱、抱歉……主人。”崔莫惶恐的低下了头。他闻到了一股十分浓郁的酒气，来自背对着他站立的主人。

　　但晚宴的时候R1向崔莫叮嘱过，图斯从不沾酒，所以不要在他的饭桌前摆放酒杯和酒水。

　　“你刚才喊我什么。”

　　图斯挺拔的上半身顿了顿。他缓缓转过身，崔莫发现他脸上的神情，是与他口中平静的语气所完全不相称的激动和兴奋。

　　“其实我也不确定刚才喊得名字是属于谁的……或许是您、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崔莫低声说。

　　“图斯·奥古斯特·西亚蒂斯，这是我的全名。”图斯平静地说，“相熟的朋友们会叫我图斯，例如瑞岚。”

　　崔莫察觉到，当图斯提到瑞岚的名字时，看着他的目光明显的颤动了一下。崔莫不确定图斯是不是在试探着什么，他只觉得眼前的气氛有些奇怪。

　　“那个……主人，我的澡还没洗完……”崔莫觉得这样说或许会让图斯暂时离开，让他喘口气。

　　图斯听完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然后将手仗靠在了离他最近的一张椅子旁，开始解衬衣的纽扣，“晚上喝了点酒，现在我也有些想泡澡了。”

　　崔莫一时间看懵了……当他看到图斯一点点褪掉身上的衣服，露出结实白皙的胸膛和分明的肋骨，脑中竟忽然闪过R1的话，下意识的拽紧了浴袍的腰带。

　　“你看起来有些紧张。”图斯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从容淡定的脱完身上的衣服之后，便走向了浴室，“重新准备一缸水吧，崔莫。”

　　“是……”崔莫赶紧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往浴室跑，可当他正准备将浴缸里快要凉掉的水给放掉的时候，脑中忽然闪过一道可怕的电流。

　　他转过头怔怔地看着图斯：“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崔莫获得新身体之后，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过去，也没有谁主动关心过他的过去。

　　图斯银色的眼睫上下扇动了一下，他轻轻走到崔莫的身后，紧贴着他的后背，将自己的手伸向水中，覆在崔莫的手背上缓缓扭开了水封，柔柔地笑着说：“你现在的一切都是我赋予的，难道知道你的名字很奇怪吗？”

　　浴缸里的水哗哗地流了出去，崔莫清晰的感受到了在他耳后有意无意拂动着的鼻息，一股突如其来的潮热感让他的脸颊迅速升温——

　　“水放好了，主人。”崔莫十分不适应这样的感觉，立刻抽身站到了一旁，但绯红的脸颊仍旧出卖了他此刻内心的悸动。

　　“看来R1一定是教漏了什么。”图斯单手扶着后颈扭了扭脖子，若无其事地说：“你得先替我试试水温才行。”

　　“试水温？”崔莫的确没听过这么一回事，毕竟不只R1，就连他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会有机会服侍高不可攀的主人入浴。

　　“躺进去。”图斯侧身坐在浴缸的边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崔莫，“记住动作要慢一点，水花太大可不好。”

　　他的语言像有着某种魔力，让崔莫连思考的机会都没有，就立刻抬脚走进了浴缸。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还裹着浴袍——但是图斯却没有，他细长的手臂像柔软的柳枝一样环在了崔莫的身后，轻轻将腰带一抽，便顺势扯下了整件浴袍。

　　时间仿佛定格住了一般，面对图斯接下来一连串的野蛮举动，如缺氧般的窒息感瞬间吞噬了崔莫。

　　这就是R1口中的“奉献”吗？崔莫不自觉的扬起头，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图斯所给予的、让他痛并快活的一切。

　　他的上半身跟着浴缸里的水规律的上下起伏着，就像被大风吹过，卷起了波浪的海面……

　　这应该是互相给予吧，崔莫正这么想着，那最猛烈炙热的一下所带来的强烈感受，像是瞬间打通了什么东西一样，巨大纷杂到难以承受的信息不断冲击着他的脑细胞。

　　“你的手在做什么！？”崔莫突然痛苦的睁开了眼睛，却正好看到图斯的拇指正按在他的手腕正中。那里开始变得透明起来，就像是触发了某种开关一样。

　　“或许你可以……”图斯的神情看起来异常的纠结和痛苦，完全不像享受了这么一遭之后该有的神态，仿佛在他的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

　　崔莫已经分不清图斯脸上的水珠是汗水还是水缸里的清水了，他觉得脑袋疼得就快炸开了，而源头似乎就是从图斯按着他的手腕开始的，这让崔莫联想起了在生成舱里的某部分感受，

　　“你在向我的大脑传输什么？”崔莫不安地问。

　　图斯的嘴唇微微翕动着，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托起了崔莫的下巴，让他的目光直视着自己，期待又深情地说：“关于瑞岚的一切。”

　　图斯和瑞岚是青梅竹马。

　　他们俩在5岁的时候就认识了，从幼年到少年再到成年，一直陪伴在对方的身边。

　　幼年时他们有着最单纯的梦，觉得无忧无虑的嬉闹会永远陪伴着他们；少年时，青春期的烦恼终于萌发了，他们开始意识到对方对于自己的特殊；成年之后，他们按部就班的走上了属于他们的人生轨道——图斯继承了家族，瑞岚进入了军队。

　　但在西亚蒂斯家的私人马场里，总有两人骑着骏马，并肩驰聘的身姿。

　　瑞岚是个十分活泼开朗的男人，尽管每次骑马时，他都恨不得自己的马能跑得像插着翅膀那样快，但只要沉稳内敛的图斯在场，他都会迁就着图斯的调子，安放好自己那颗想飞走的心，安安稳稳地骑在图斯的身侧。

　　不管生活在如何变化，他们始终是彼此间最亲密的陪伴。终于有一天，两人决定结合，共同生活在一起。直到瑞岚被战争卷走了生命，对于图斯而言的所有美好瞬间戛然而止。

　　诸如此类的场景，不断侵占着崔莫的思想，直到他因巨大的痛苦而完全失去意识。

　　当崔莫醒来的时候，发现天已经亮了。

　　他不在浴缸里，而在自己的床上。重度的疲惫感在他的身体里肆虐，让他无法第一时间从床上坐起来。

　　昏暗的房间内，图斯坐在床尾，正疲惫的弓着上半身，用胳膊支撑着困意。深沉的背影看起来绝望又无助。

　　崔莫想张开口喊他，但话到了嘴边，竟然因为某种困惑而收了回去——他应该喊图斯什么？主人？还是他的名字？

　　崔莫迷茫的看着天花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迷惑，好像仅仅只是一个晚上，他对图斯的情感就复杂了许多。

　　不仅如此，他还清楚的感觉到，大脑多了许多关于图斯的记忆，全都来自于他自己的视角，记忆的时间跨度足足有好几十年。

　　崔莫明确的知道这些记忆不属于自己，并且渐渐意识到记忆的主人来自那个被叫作瑞岚的男人。昨天晚上图斯一定对他做了什么……

　　“你……你醒了！？”图斯转身看向床头，一脸的难以置信……他飞快的扑向床头，逐一检查了崔莫的每一项身体体征，直到确认崔莫与他表现出来的一样，看起来并没什么问题，图斯的眉头这才舒展开。

　　“主人，你怎么了？”崔莫受宠若惊地看着图斯。

　　图斯情不自禁地吻了一下他的脸颊，用迷离的眼神望着他说：“叫我图斯，瑞岚。”

　　一个小时之后，一个震惊整个阿佩纳星的消息从西亚蒂斯家的城堡里传了出来——图斯·奥古斯特·西亚蒂斯的婚礼将如期举行。

　　在等待婚礼的日子里，图斯移植到崔莫大脑里的，关于瑞岚所有的记忆和情感与崔莫融合得越来越完美了，甚至于让崔莫几乎忘记了自己本来的身份，只牢牢的记着他叫瑞岚，深爱着图斯的瑞岚。

　　就连曾经对崔莫不屑一顾的R1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崔莫的举手投足确实越来越像瑞岚，他们甚至都长得一模一样，丝毫不差。

　　其他R系列的佣人也渐渐把崔莫当作第二位主人来看待，一周的盛大筹备之后，婚礼如期而至。

　　阿佩纳星举足轻重的人物全部都聚集在了城堡里，当他们看到与图斯并肩而立，走过红毯的新郎就是瑞岚时，险些惊讶的摔碎手里的高脚杯。

　　“爱让一切变得可能。”在牧师的见证下，图斯情绪高昂地说。

　　他与崔莫拉着彼此的手，替对方在无名指上套上了雕刻着爱人名字的婚戒。崔莫发现，图斯不知什么时候摘掉了他小拇指上的尾戒。

　　虽然一个与瑞岚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成为图斯的新郎在婚礼上掀起了不小的议论，但人们仍旧对美好的事物献上了最无私的祝福。

　　崔莫觉得一切都美好和谐得像理所当然一样，婚礼当晚，他终于搬进了图斯的房里。

　　“你想先冲个澡吗？”图斯脱掉了礼服上衣，温柔地看着正在参观房间的崔莫。对于崔莫而言，这个房间熟悉又陌生。

　　“你先吧。”崔莫想图斯一定很累，晚宴上他一直在应酬家族生意上的伙伴，还有其他的贵族，一秒钟都没闲下来过。反倒是他这个在阿佩纳星无根无底的新郎成了陪衬般的摆设。

　　图斯笑着点了点头，抓起崔莫的手，凑到他的脸颊边吻了一下，轻声说：“等我。”

　　浴室传来了水声，崔莫也脱掉了衣服和鞋子，穿着衬衣坐在了靠窗的沙发上，平静地看着这个房间里的一切。

　　图斯喜欢冷静祥和的蓝色，所以房间的摆设家居大都是这个颜色，而瑞岚喜欢热烈的红色，于是图斯就把地毯和窗帘给换成了没那么显眼的殷红色。

　　房间的墙上挂着几幅油画，崔莫对其中一幅有些印象，是他——或者应该说是瑞岚送给图斯的。

　　崔莫起身走到那副画旁，望着画里那扇通向鲜绿的田园牧场的栅栏门，突然像是受到了某种启示一样，将手指轻轻压在了栩栩如生的栅栏门栓上，好像真的可以推开栅栏一样。

　　然而就是这个时候，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那幅画被崔莫触动之后，画后完整的墙壁竟然向一旁滑开，露出了一个向地下延伸闪着微弱光线的通道。

　　崔莫吃惊的收回手，回头看了一眼浴室，水声没有中断，图斯的身影仍在浴室里晃动着。

　　他在通道入口犹豫着，通道那头时隐时现的淡绿荧光不断引诱着他，最后，崔莫还是壮着胆子走了下去。

　　离荧光越近，崔莫就越能感受到一股奇怪的流动声。他不确定这声音来自于液体还是电流。

　　当他走到通道的尽头，经过转角将绿光的源头尽收眼前的时候，整个人差点吓得直接跌倒在地上，幸亏身后的墙壁托住了他。

　　在崔莫眼前的这个充斥着绿光的房间里，摆满了装着绿色荧光液体的容器，地面上散落着无数个已经被拧开的空金属胶囊——崔莫没有看错，就是装着他骨灰的那种金属胶囊。

　　而在每一个绿色的容器里都躺着跟崔莫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体。这些人闭着眼睛，深棕色的短发在荧光液中飘逸着，崔莫看着他们，仿佛就像看到了自己。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身后突然传来了图斯的声音。他赤丨裸着身体，头发上还挂着水滴。

　　崔莫转头望去，绿色的荧光映照在图斯的脸上，衬得他的皮肤惨白，看起来十分阴冷，

　　“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崔莫战战兢兢地问。

　　图斯望了那些容器一眼，面无表情地走到崔莫身边，牵起他的手转身朝着通道出口走了出去。

　　崔莫不知所措的跟在他的身后，心中的不安和疑虑逐渐放大之后，终于甩开了图斯的手，停在了幽暗的通道里：“我不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图斯的上半身顿了顿，忽然耸着肩笑了两声。

　　他将五指深深地插丨进湿润的头发里，将落在额前的过长刘海全部撩到脑后，露出优越深邃的五官，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一脸平静的看着崔莫，说道：

　　“崔莫，你是计划外的那一个，却是最成功、最完美的那一个。”他再次向崔莫伸出了手，深情而又温柔地说，“一切都已注定。欢迎回来，我的瑞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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