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西楼

　　夜雨初霁，空气润甜，草叶上的雨露未干，湿漓漓微垂，颇有怯态。天色未亮全，野际里虫织鸟鸣，听得人昏昏欲睡。山野交际处，有一老树死桩，残根盘曲，露于地面，残身佝偻低伏，漆黑晶亮，本已逝多年，贴近根的一侧不知为何却伸出一截碧玉枝蔓，翠色欲滴。远处有风沙沙作响。
　　沙沙的响声渐近，却不是风，是一个垂髫女童分开及身的杂草踏过来，寻到死树桩下，俯身唤道：“花灵。晏卿。”
　　树旁渐渐现出一株浅色叠瓣花，一个小人儿宿在花上，仰面道：“花灵未醒。”话音刚落，那花立时化为一舞勺少女，衣如浅纱，笑道：“谁说我未醒？”
　　那女孩想起前几日花灵讲与她：“晏卿本是蝶，蝶应成妖，只是当时蝶因栖身于一晏姓诗人住处左右，感诗情化人，并非直接认情，以为诗中便已囊括，其实不然，日后你便明了。故他人身只得寸许，还需我与他幻出翅膀才能转移自由。”这次细看，果见晏卿扑着的一双翅膀，与花瓣相像。
　　花灵还曾言：“其实我们化人身大多都有一两处不像，是我们本来面目，只是看谁藏的地方好耳。”晏卿在旁边叹道：“时世更迭，早就不兴这样咬文说话了，她小孩子怎么听得懂，你改改罢。”
　　花灵的破绽便是头发，重瓣样的堆叠在她小孩子的眼睛里自然是好看的，但花灵显然不这么认为，常常以纱遮覆。吸引她每天来的不只是花灵讲的奇闻异事，还有这样美丽的伙伴。她母亲因有了小弟弟，将她送到亲戚处代养，送来时恰好是记事的年纪，因此关于城里母亲的记忆都很模糊，这里的人又很疏离，不大管她。
　　常来的还有一只老猫，确实是很老了，毛戗立着，辨不出颜色，来了这里也只是卧在一旁，偶尔抬起眼睛看一眼。
　　晏卿在一旁听着花灵认真讲那些胡编滥造的故事，最后又以哄孩子的口吻不胜其烦叮嘱：“你与我们之事万不可告诉她人，就是妈妈也不可以，知道吗？”那女孩点点头，趁着天光大亮大人出来之前回去了，花灵隐了自己与晏卿的身形，晏卿叹道：“你为什么净编些一味天真圆满的故事。”花灵疑道：“她小孩子不就该听这些。”
　　晏卿道：“她无什么人教导，也该知些世间无可奈何处，日后不至失落。”花灵冷笑道：“你又知些什么，你若真明白，就不会化形只寸许了，若不是我费力经营早不知何时消泯，你倒有闲情逸致每日伤春悲秋。”晏卿登时无话了，默立一旁。
　　那猫许久不言，此时却发话：“我也没看懂花灵你这回要做什么，你替我等妖张罗生意激人情绪以化为法力维持这许多回，也没见你这般费事，倒像是要从长计议。”花灵叹道：“前几日你不在，来了一老鹿妖，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块灵石埋于树下，这树又活了。他们说了许多话，大意是那不见了好久的鬼‘老爷’，她又看见了，又行那几千年前的事，可这回手法大不相同，不知要做什么。她趁那‘老爷’正忙于蛊惑一新近接回来的狐妖，偷了灵石，想藏起来。我想那人若是回来了，我们可危。”
　　那老猫转到树下，问：“可是那传闻中可改造化的灵石？你也要学他夺人法力？”花灵道：“你不用往那里找——我已经趁老树未复苏先重新藏起来了，现在在我手里。我要学的是他新近的手段，要不是他从前操之过急，可会积怨如斯？心甘情愿方为上道。”老猫道：“可你怎知一切会如你所愿？你纵略知她命运，但事在人为。”花灵笑道：“我岂不正是人为？”
　　半晌无话，许久老猫阖了眼，道：“我知你是慌了——我们这些老精怪残喘至今，所剩无几了。”晏卿在旁微微叹气，花灵横了他一眼。
　　不足半月，那女孩被接了回去，临行前花灵道：“若日后有所求，可来寻我们。”又几年，那女孩果真寻了来，从前是编成辫子的长发，现在剪短了，披在前面，遮住了一只眼，先看见了卧在一旁的老猫，踌躇着问：“花灵？”
　　花灵化出人身，似有不支之态，微笑尽管微笑着，问道：“今日可是有所求？”
　　那女孩怔然，道：“这么多年我也弄不清是真是假了，今天算是偷着出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们还在……我想要……我想要我的眼睛回来。”说着拨开头发，露出一只很明显的假眼，且眼睛周边微微向里塌陷。
　　她恨声道：“我回去了，我弟弟倒觉得我要抢他的，其实同一个桌上饭菜都不一样，可笑！听了那么多故事，一开始我总对父母抱有很多幻想，以为至少他们会如何，原来有了也和没有一样，一天到头不闻不问，责怪起来倒是理直气壮！我在外面伤了眼睛，他们不过愧疚几天，过些时候还不是一样，还嫌我自己闯了祸。我只盼眼睛好了，以后考到别处，再也不回去，要我自己的家……”在花灵看来，她愤愤又怀有希望的神情正合意，温言：“一只眼睛倒不难，只是我这些年越来越衰弱了。你不知，其实灵自了悟智慧后虽然取力甚广，但若长久不有新知，便会日以麻木，终一日再也无法化力，逐渐泯灭。我百年前就该消逝，全依仗这些老友法力维持才至今日，也已困于寸地。今天我化为你的右眼，只求你肯让我与你意识相连，维持我存在，我必与没有无二，绝不相扰。其实当年我不该给你一味灌输美好的认知，是我之过，今后世事也许更不得你愿，若有一日你厌倦疲惫，不再有留恋，我可替你生活，自然比你自己轻松得手，你看如何？”那女孩略迟疑片刻便答应，不尽感激，花灵叫她等等，晚上再来。
　　眼看人走了，老猫道：“这番话说的有九分真，果然好。有你借灵石影响命运，自然过不了几年——你是想要真正变成人。”花灵道：“每日苦苦维持终归不能踏实，待我事成，便携灵石找我族余辈。你也随我进城吧，城里人多，听闻妖族在那里已慢慢恢复了，岂不比这荒山野岭有的放矢？”那猫点点头，又问：“近日你特意把那小东西支走了，我们一去你打算如何安置他？”花灵道：“树灵已将复苏，让他们在一处吧。反正那鹿妖不知给了树灵多少法力，暂且能维持一段待我回来了，晏卿每日吟诗尚且未倦，也不会怎样。”那老猫又点点头，眯起眼，道：“那你做好准备吧。”
　　斜阳的最后一点余烬烧完了，夜色笼下浓重的黑影，虫声音稀，月光恍然，花灵不觉焦躁：“为何还未来？”老猫起来道：“我去瞧瞧。”倏地不见踪影。
　　过不多时，那一道影子又回来了，立地化为一不惑妇人，苦笑道：“你那小朋友，不知什么时候回了来，又不知教他听了多少去，自己跑去给人化了眼睛，只是他本来微弱，化做眼睛已不能再有别的动作了，那丫头已打道回府了。”
　　花灵气结，半晌说出话来：“这个穷酸蠢材！我真不该留他！如今，只有你去跟好那女孩，适时劝诱她主动回来了……我……我先休眠一阵，留存到她回来再周旋罢。”两人皆是默立无言，老猫道：“其实……”
　　“我不敢。”
　　“那，可说不准多少年。”
　　花灵勉力笑道：“你我活了这许多年，还在乎这三年五许的差别乎？我可要指望你了，老友。”
　　那妇人道：“别扯这些了，我不知道你？……那我可走了，我尽力。”花灵道：“你若去了要化人形也该换换装扮……”那妇人又化为一老猫，花灵化回花形，皆隐于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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