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雨楼夜谈

　　也许是内疚，爹有时还会来我房中看看，问问我身体怎样，考考我功课进展如何之类的。不过，对娘所怀的最后一点歉意终究敌不过年岁的侵蚀。后来家族生意越做越大，二娘也有了身孕，爹分身乏术，就再没有来过了。
　　如今想来，我竟不记得他的模样。就连娘的样子也只剩下淡淡的神情和凄凉的背影，就仿佛，我从来都没有过父母，只是孤身一人，无所凭借地从鸿蒙中诞生。天地悠悠，我静静生长在被人遗忘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如同百花丛中一抹不起眼的小草。
　　我将娘留给我的那块玉石小心系在脖子上。不知是否托了这护身符的福，二弟出生后，我的身体开始略有好转，虽然仍旧无法出门，至少能在院子里溜达溜达，不像从前那般，连日常生活都几乎不能自理。
　　身边伺候的婢女被撤下不少，只留了一个小丫头为我奉茶打扇。
　　大约是长期卧榻的缘故，我并不喜欢出门，大多数时间只是呆在房中读书。流年从书页间悄悄滑过，在我透明得几乎没有血色的指尖不留一丝痕迹。院子里的花开了又谢。我沉溺在各种各样的故事中不可自拔，仿佛自己也是其中的某个角色，鲜衣怒马，仗剑江湖。
　　直到某天我合上最后一本奇侠小说，长长地舒一口气，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窗外的蔷薇已经如火如荼，映着我单薄的影子，苍白得没有一丝重量。
　　那时候我以为我会一辈子藏在这院落的无人处，安静地长大成人，然后老死善终。

　　爹的生意做得很大，巴结奉承的人也愈发多起来。也有想与爹结亲家的。比方说邻城莫氏，曾经的显赫世家，后来衰落式微，为了重振旗鼓，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明府有女方及笄，便上门提亲。
　　爹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反倒是二娘过来告诉我的时候，神情不自在，好像对不住我似的。
　　“女孩子终是要嫁人的，总不能一直躲在府中不出去……听说莫家二公子人是桀骜了点，不过样貌才识都是一等一的，不算亏待你了……你娘也一定希望你有个好归宿，你嫁过去了，她好安心。我虽不是你亲娘，但你总归是要听你爹的话——如玉，你会嫁的吧？”
　　她吞吞吐吐说了许多，不像是来说服我的，倒像在安慰自己。有什么所谓呢？我若不愿意，还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我朝她笑笑。其实她说的对，我不能一辈子待在这里。
　　他们不会留我一辈子的。

　　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晚上星辰密布，预示着第二天的晴朗天气。我找个借口把书童遣开，换了身行头，打扮得像个少年，趁着大家都入睡了，从后门偷偷溜出去。
　　因为是第一次离家，兴奋大于惊慌，也就顾不上一路的曲折艰难，心中全是诸如红拂夜奔一类的豪迈之情。
　　莫宅很容易找。虽然如今莫家家道中落，毕竟还是城中大户。我一眼望去，拣了那座看着有些年月的宅子奔去。
　　果不其然。
　　我盯着月光下那个大大的隶书“莫”字，犹豫着要如何进去才好。总不能说“我专程过来看明家女婿长什么样的”吧？
　　我贴着墙根徘徊，心想不如还是在被人发现之前回去算了。可又心有不甘。千辛万苦地跑了来，不能就这样空手而归。
　　我仰头望着红砖铺就的高墙，叹了口气。太高了，又没绳子，我是决计爬不上去的……
　　天上的繁星细碎地铺了满头顶，我伸着脖子，不知不觉看入了迷。可是，莫非就这样看一晚上的星星？
　　夜风一吹，凉意重重叠叠地往身上笼。
　　索性还是走吧。我打个冷战，转转脖子——坏了，动不了了。
　　墙那头传来异响。我慢慢活动着冰凉僵硬的手脚，还没来得及藏好，就被从天而降的黑影扑倒在地。
　　我被撞得头晕眼花，地上一颗糙石硌在后背，生疼生疼的。我哎哟一声，眼泪正要冒出来，就被对方一把捂住嘴。
　　“别出声。”
　　声音很沉很冷，掌心却很温暖。背对月光的脸被垂下的发丝遮去大半，漫延不清，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出奇，所有的星光都落进他眼里。
　　原来是他。
　　他警惕地回头看一眼。四周俱静，只有他轻微的呼吸，近在咫尺。
　　身上突然一轻，就见他松开手站直了，敏捷地从我身上跨过，向路的尽头匆匆走去，很快就融在夜色里。
　　我急了，一个骨碌爬起身，冲他的背影大喊：“喂！等等我啊！”
　　这下糟了。院子里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不一会儿就有人叫道：“二少爷不见啦！”此起彼伏。大门霍地打开，有人挑灯出来寻找，明灭的灯笼晃花了我的眼。
　　我还在原地发呆，他冲过来一把拽了我就狂奔。
　　他人高马大跑得极快，我本来个子就矮小，被他拖着，脚不着地，跑得几乎窒息。
　　灰压压的房屋，被月光照得银蓝，不断从视线的两侧堪堪擦过。旧得陆离剥落的古墙，嵌了兽头瓦当的屋檐，雕着并蒂花骨的窗棂……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一下子灌满了心中那个空荡荡的窟窿。
　　这一条路长得好像没有尽头。
　　我想我回不去了。

　　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把我往路旁一丢，我在尘土里滚了两滚，狼狈地爬起来。
　　“莫道宁！”我唤他。
　　“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问得很慢，眼中却是冰利的光芒。
　　我嘻嘻一笑，并不害怕的样子，大概因为已经开始把他当成家人的缘故。
　　“我就是知道。”我说。
　　他皱了皱眉，懒得和我多话，转身就走。我赶紧提起衣摆，跟在后面努力追着。他走得很快，似乎对这一带很熟悉，轻车熟路地避开各种障碍，如履平地。我怕跟丢了，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背影，一个没留心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到。我惊慌挣扎一下，想保持平衡来着，最后还是狠狠跌了个嘴啃泥。
　　视线里的那个背影不见了。
　　“莫道宁！”我无措地大叫，“莫道——”
　　“吵死了。”
　　眼前出现了一双靴子。我心中一喜，抬头，果然是他。
　　“你叫什么？”他自上而下地看我，面无表情。
　　“我叫……”跟他说真名我就露馅了！我转转眼珠子，拽住他伸向我的手，爬起来拍拍衣裾上的尘土。
　　“我叫小玉。”
　　“这名字真难听。”
　　我甩开他的手：“莫道宁也不是什么好名字！”
　　“人比名字还讨厌。”
　　“你也不是好人！”
　　他眯起眼，似笑非笑：“‘不是好人’？”
　　“你半夜爬墙，难道不是去偷鸡摸狗吗！”
　　“哈！‘偷鸡摸狗’？”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那你就别跟着我啊。”
　　我一愣。
　　“谁，谁要跟着你啊！”我拼足力气大吼，“走就走！”
　　我很快地转过身。这个人，又粗鲁又自大，性格冷，脾气坏，随随便便就离家出走，行踪鬼祟，一定是作奸犯科去了！纨绔子弟！浪荡小人！我讨厌他！
　　我好失望。我要回去。我不要看见这个人。
　　我凭着记忆，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越走越迷茫。第一次出门，山长水远，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找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写进奇侠异志小说里，也许是出惊心动魄的冒险记。于我，简直就是个笑话——就算我不来这里一趟，还不是一样要嫁给他？
　　我站定脚，用手抹一把脸。月光照在水渍上，从我指尖发出白惨惨的颜色。

　　再见到他的时候，他靠在树下，胳膊搭在曲起的膝盖上，一手搂着酒坛，整个人像半出鞘的剑，慵懒又冰冷。
　　“我迷路了……”
　　他淡淡看我一眼，仰头啜酒，然后拍拍身边的草地。
　　“过来坐。”
　　没有出现我想象中的嘲笑。我松口气，也顾不得那些任性的尊严啊骨气啊什么的，走过去，几乎瘫在地上。很倦很倦。绕了大半夜，却始终找不到路。我从没这样失落过。非常累，并且冷。他递给我酒，我犹豫片刻，尝了一小口。暖意一路从喉咙烧到四肢。我得了趣，大胆地咽下第二口，然后是第三口。脸很快就红了。他也不阻止，任我呛得咳出眼泪来。
　　“我们这样好像侠客啊！”
　　喝得迷迷糊糊后，讲话也开始无所忌惮了。
　　“侠客？”
　　“对啊对啊，就是劫富济贫后在月下饮酒、剑胆琴心的大侠啊！”
　　他忍不住打击我：“劫富济贫？我不是去偷鸡摸狗吗？”
　　我讪笑，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小声说：“对不起……”
　　他倒是吃了一惊，半闭着眼，又是那般似笑非笑的样子。
　　“虽说不是偷鸡摸狗，但也不过是离家见识一番而已。”他悠悠说道。
　　我一下子坐直腰，脑门在他下巴上磕了一声，也不觉得痛：“难道是纵情山水吗？”
　　他摸着被我撞到的地方，隔了一会儿才说：“啊，算是吧。”
　　我一片神往：“小时候我就想，有朝一日我要离开家门，骑一头小毛驴，随心所欲地走遍天下。这个世界那么大，就算我一辈子不停地走，也走不完所有地方。可我还是想出去看看。看看蓬莱仙岛上是不是真的有神仙，运气好的话能不能找到桃花源林，还有，西域大漠的外面是什么模样……”
　　说了好多好多。他没有打断，只是侧过脸来，像是饶有兴趣似地听着。
　　“如果你要去游览江山，能不能带上我一起？”总归是要嫁给他，倒不如顺便一偿儿时心愿，“让我跟你一起旅行吧！”
　　他的眼睛清亮且明朗，依旧还是冷的，但我却莫名觉得他的嘴角有微微勾起的柔和线条。
　　他不说话。是假装听不到吗？
　　我很困，趴在酒坛边直打哈欠。可是等不到他的话，我不甘心。
　　“你看，一个人上路多无趣！有我陪着聊天，结个伴，互相也好照应……”
　　我拉着他的袖子不放手。他跟我平日接触的人不一样，我不知道要如何讨他开心。星光渐渐散去，淡色的一抹朝霞涂在天际。我一手拽着他，一手抱着大肚酒坛，朦朦胧胧地说：“日出了。”
　　他嗯了一声。
　　“你不答应，我就睡过去，再也不醒了。”眼皮子直打架，也不知怎么就说出如此幼稚的话来。
　　“麻烦死了。”隐约听见他抱怨。大概是皱着眉头的吧？
　　“莫道宁。”
　　“快起来看日出。”
　　“我要睡了。”
　　我松开他的袖子。
　　“要睡可以，记得醒过来。”
　　“睡过去就不醒了。”我闭上眼，轻轻重复，“不醒了……”
　　沉入睡眠之前，我仿佛听见他说“我答应就是”。虽然还是一样不耐烦的语调，但至少，我在梦里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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