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负

　　夜莫辰拿到兵符是在天刚亮的时候，连水儿的侍女交给他的。

　　那夜她偷了他的兵符，却转身就交给了她的侍女，然后带着一块石头去赴了夜莫辰的约。

　　她知道他未睡，知道他带着侍卫跟随，知道她若不回头他一定会射箭，可是她终一步步朝夜莫辰走了过去，只因一心求死。

　　夜莫辰拿父母要挟她她不得不赴约，但她又不愿背叛他，只要她死了夜莫辰便没了要挟的人她也再不用回到那勾心斗角的后宫，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陵和五年，淑妃病逝，皇帝念及情意追封淑妃为皇贵妃。同年九月中旬，齐王因蓄意谋乱被斩首，与齐王来往亲密者一并受累，其中便包括了三代老臣连家，被皇帝下放到了南境。

　　嘉盛殿内，夜莫寒放下奏折，拿起桌子上夜莫辰送给连水儿的那块玉，摩挲了片刻随后扔给了一直候在一旁的王公公。

　　“把它扔了吧。”

　　从地上将那玉拾起，王公公细细看了看忽的一阵惊奇道：“皇上，这玉佩怎么找到了？之前端妃娘娘不是说给弄丢了吗？奴才还记得，这是当年先帝送给各位皇子的玉佩，每个皇子都有一个，形状大小都相同，唯一不同的就是穗子上面串的珠子，靖王玉佩穗子上串的是蓝珠子，齐王玉佩穗子上挂的是绿珠子，皇上您玉佩穗子上挂的是红珠子。皇上您看，这上面挂的是红珠子，可不就是先帝送给您的那个吗？”

　　正要指着给皇上看，却在抬头那一瞬差点被吓个半死。

　　只见刚刚还面色红润的皇帝此时脸色苍白如纸，额角青筋暴起大颗的汗水向下滑落，捂着胸口的手更是抖个不停，下一刻竟是对着案台生生吐出了一口鲜血来。

　　*

　　连水儿醒过来是在半月后，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父母带到了南境。

　　她没死，因为夜莫寒射出的那一箭离心偏了两分。

　　他不舍杀她，哪怕他没能认出她来，可是多年以后再次遇见，他对她依旧生了情，因为有情，所以不舍她死。

　　还记得他曾问过她，若他比夜莫辰更早与她相遇，她爱的会不会是他。

　　可他不知道，她本就是比遇见夜莫辰更早遇见他的。

　　那是十年前的八月，先帝宠妃盈妃诞下五皇子，先帝大悦，为了庆贺下旨兆京放灯三日。

　　长年被父母关在家中的她甚是无趣，偏偏那段日子大哥又不在家，没有大哥带着她便自己偷偷换了丫鬟的衣服溜出了府。

　　那是她自出生来第一次逛灯会，灯满如星，龙舞飞腾，每个人手中都提着花灯，与侣相伴笑脸盈盈。

　　不远处有家新开张的酒楼办了灯谜会，听说每个灯谜后面都有一道菜，答对几题就送你几道。

　　酒楼前的灯谜处已经围满了人，她觉得有趣便仗着自己身子小灵活的挤了进去，轻轻松松的猜对了两个灯谜获得了两道菜，一时得意便又猜了第三了。只是那第三个着实难了些，她想破了小脑袋竟都猜不出来，刚要放弃却见身侧有人说出了答案，声音温润好听至极。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一身月白锦衣，玉髻束发，腰坠和玉，翩翩如玉公子般，尤其是他的相貌，竟比大哥还要好看。

　　之后他又猜出了几道，请她一同入楼品尝，相聊甚欢中他们就那般相识结交了。

　　他对她说，他叫莫寒，是城中莫员外家的公子。她便告诉他，她名清荷，只是镇上铁匠家的女儿。

　　那一夜，他们一起看戏龙，看杂耍，看花灯，穿过密集人群的时候他总是拉着她的手。

　　他与她说了好多话，他说他的父亲有好多妾氏，他说他有好多兄弟，他每天都要与那些兄弟明争暗斗累的精疲力尽却又不敢松懈半分。

　　坐在河边的台阶上，他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她，月明星稀，皎洁的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好看的不真实，他认真问她：清荷，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那时的她还并不太明白他所说的‘永远’是什么意思，只是不停点头，说“会的”。

　　分别时，他将挂在腰间的玉佩送给了她，并再三嘱咐三日后的这个时辰定要来此处等他，那时他来带她走，他们再也不分开了。

　　如今想来，三日后的前一天，是他被封储君的日子。

　　她终是没能如时赴约，因父亲知道她私自离家逛灯会之事勃然大怒用板子打了她，她屁股被打的皮开肉绽，等她拖着伤重的身子千辛万苦赶到相约的河边时，那里却早已空无一人。

　　三品以上的官宦，家中女子及笄后都是要入宫侍奉皇上。她自知晓，所以，那么渴望跟他走。

　　可惜，她终是错过了与他的约定，自那以后再没相见，直到多年后入了宫见到了皇上。

　　她没想到，当年逛灯会遇见的少年郎根本不是什么员外家的公子而是当今圣上。

　　一晃十年，他还记得当年那个父亲是铁匠的小姑娘却没能认出她来。

　　他问她额角上的伤疤是如何而来，他却不知，那是当年她太急切于赶往河边，却因脚下不稳额头磕在了河岸的台阶上留下的。

　　他忘了曾经对她说过的话，甚至连他自己当年随身的玉佩都没有认出。在他心里，她心心念念的人一直是夜莫辰。

　　这样也好，他爱而不得所以才会狠下心放她离开。如今的连水儿也算是重生一次，离开了阴险狡诈的皇宫她要好好过完她的后半生。

　　陵和十一年秋末，皇帝圣体违和，消息一出朝堂上下乃至后宫之中人人惶惶不安，生怕皇帝如此年轻就要散手人寰。

　　所幸苍天戴德，数日后皇上身体总算日渐康复。

　　乾盛殿的龙床上，夜莫寒靠在床栏唤来王公公，听着窗外潇潇风声嘱咐道：“天日渐寒了，别忘了给牢中那位送些木炭和衣服过去。”

　　王公公领命离去，他抬起身边的缎枕，从下面拿出了一块玉佩和一封信。

　　那是她留给他的信，当初侍女同兵符一并交给他，她在信中交代，当今太后还是贵妃之时毒害夜莫辰生母容妃，之后又找道士诬陷他为不祥之人让先帝在其十三岁时便赶他出京外放边疆。

　　她说她与齐王相处多年，知道他是个温柔良善之人，做出如此重逆无道之事只不过是怨恨难消恨意蒙心，望皇上念及手足之情加以原宥。

　　其实早在多年前他就已经知道母后当年谋害莫夜辰生母之事，因为心中有愧，所以这次夜莫辰回来请求在京多留几日悼念生母时他便答应了。只是他万没有想到，夜莫辰与她竟有过那般的过往与情谊。

　　那个第一面便给了他不同感觉的女子；那个入宫来他一直默默关注的女子；那个从树上落下他出手相救的女子竟有了心慕之人。他吃了醋，他想夺回她的心，便开始穷尽一切的对她好。

　　人人都知道他宠爱端妃，而他也一直以为端妃就是当年那个女孩，直到端妃的刁蛮无理心狠手辣打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端妃不是当年那个女孩，连水儿却一点点走进了他的心，为此他开始冷落端妃独独宠爱她一人。

　　他自问天子之爱后宫佳人寤寐求之，可偏偏他极尽的宠爱仍然感动不了她的心。

　　禁闭期间她与夜莫辰私下见面，她留着夜莫辰的玉佩日日思念，直到，她为了夜莫辰甘愿引诱来偷他的兵符。

　　他一直命人暗中监察夜莫辰的动向，他也知道夜莫辰有了谋反之心，他虽对夜莫辰有愧，但若谋反他自不会手下留情。

　　夜莫辰谋反必死，共犯也定受株连，可是他不舍，所以最后温情之时他求她不要离开。

　　身为天子第一次的低三下四却还是获得了她的背叛，他恨他怨所以毫不留情的射了箭，又因为情所以箭尖刻意偏了两分。

　　他将仅剩一口气的她送回了连家，之后是生是死都与他再无相关。知道端妃并不是当年那个女孩他继续命人寻找，然后他依然是那个文武百官称赞的明君，一切都没有变。

　　可是，王公公却说夜莫辰送给她的玉佩其实是当年他自己的那一块。

　　是玩笑还是讽刺，都说情若深矣轮回易相认。仅仅十年，他除了还记得她的名字和身份外忘了太多东西，她的相貌，他们曾经说过的话乃至他自己玉佩的样子。

　　他没能认出她所以错过了她，他知道，这一错过便是一生。

　　自古帝王最是孤寂，兄弟叛情人离，最终能陪他孤独终老的只有这无情江山和这无尽思念。

　　他自问如今也没能脱离这行道，可他毕竟做不到绝情，所以因她的信留了夜莫辰的性命，不舍她继续经历这皇宫的阴险狡诈，所以终不会再寻她回来。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于他们便是，情有两忆，不相见，也欢喜。

　　*

　　初冬时节，茉莉花早已凋谢，唯剩一朵夜莫寒命人悉心照料养在了自己的寝宫里

　　余阳渐落，硕大的寝殿静静被昏暗笼罩，王公公命人上灯却被他阻止，望着不远处那独自盛开的茉莉花，隐隐间他似看见多年前的一个画面。

　　灯满如星的河岸边，他与她并坐看着天空绽放的烟花，远处飘来芳香阵阵，回过头才发现是一户人家门前种着一小片茉莉花。

　　她说：“这茉莉花真好看，一朵一朵小小的白花，在这灯月之下竟如此透彻干净。”

　　他笑，悄悄拉住她的手眸光宠溺道：“嗯，就像你一样，娇小素雅，煞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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