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夜行

　　一晚上我就眯了一会，寅正刚过就醒了。天还黑着，朝王也还在睡。我起床给他掖好被角，出了房间去井边洗漱。凉凉的水扑在脸上立马就清醒了，我搓了把脸，到后厨偷偷揣了两个包子。
　　攀上屋顶，看见燕达盘腿坐在东面的角那儿，撑着头，等太阳升起。
　　“燕哥儿，去歇歇吧。”我拿出包子递给他。
　　他接过包子咬了一口，扭头问我：“你昨天干什么了？惹主子发那么大火？”
　　我一羞，推搡了他把，“偷听墙角烂耳朵！”
　　燕达笑嘻嘻：“等我回去就告诉你哥，让他抽你屁股。”
　　“放肆！”我装模作样立起眉毛，从袖子里掏出腰牌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叫个‘爷’，我还能考虑放了你。”
　　“爷。”他喊得倒爽快，眼神在我脸上转转悠悠，盯住额角看。
　　“看什么？”
　　燕达：“看包子呢。”
　　我把另外一个包子也扔给他，“赏你的。”
　　他“嘿嘿”两声，把包子又塞到我嘴里。肉香直勾勾飘进我鼻子，咬下一口，又松又软。
　　凉寒清晨，风吹过燕达的脸。这么近距离看，他的鼻梁很挺，山根也是凸起，眉形如剑，薄唇，眼窝较深。下巴上，也冒出了青青的胡茬。
　　不太像我们这里的人。
　　“我大母是胡姬。”他瞥了我眼，猜到我心里在想什么。
　　吃完包子，燕达在我身上靠了会，侧过脸问道：“你今岁何年？”
　　我答：“快十九了。”
　　他若有所思，喃喃：“我跟你大哥年龄相仿，让我算算，比你大几岁来着……”
　　“燕哥儿你在想啥呀？”
　　他屈起膝盖，手搭在上面，“等我老了就托付给你，你可得照顾好我。”
　　我逐渐敛去了笑容。这是句玩笑话，却不大想回应。
　　燕达发现了什么，从我肩膀上直身起来，“嘶……燕哥儿，知道些大概。”他指了指远方崭露头角的日轮，“平心而论——喏，站在我们的立场上，主子是做错了。但是你也不能全怪他，这世界运行的规矩就是这样，谁也没办法打破。所以看开点，你唯一能做的、也是必须做的，就是把那个人牢牢地记在心里，记住那些值得缅怀的时光。然后带着他，活下去。”
　　云翻滚滚，天边的日轮涌入我的眼角。
　　看过日出，等到半汐来换班就下去了。燕达回房，我去找李监霖。
　　路过走廊，突然听到有马蹄声，我停下片刻望向大门。马望鸿身边的小厮去开的门锁，只见一以白布蒙面之人从衣襟中掏出张纸，抖一抖，呈在小厮面前。
　　却见那小厮满脸惊讶，倒退了几步，又走上前去，夺了纸捧在手里看。
　　“交接父位——”
　　“嘘！”蒙面人抓着他肩膀，“不要声张。等天亮，只去告诉公子，还有殿下即可。”
　　这二人又说了些话便分开了，蒙面人出门骑上马走了。
　　交接父位……马弃，出事了？
　　我眯起眼睛，先去李监霖的卧房。
　　进了院子得知，他这时候还没有醒，而老许早就起来干活了。看到我后，说有什么事先跟他讲。
　　我问：“今天勘察的路线可已拟了？”
　　老许闻言，把手上的事麻利儿地办完，将随身带着的毛笔拿出来，又扯过一张纸，写写画画。
　　没花多少功夫，一张慧城的地图就大致勾勒出来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自豪：“老许在这城里活半辈子了，要是一副地图还画不出，枉了这颗皓首脑袋。”
　　我一看，还真是清清楚楚，街坊民居都标出来了，连河旁的一些干栏都有了。
　　“要保证主子安全，又要查到必要的线索和民情，您觉得如何走？”
　　老许摸摸下巴，搁下毛笔用手指着，“这是李府，走西门，出去直接到杨安道，再往前走，拐弯，到了宫巷。这里有家医馆，旁边挨着药铺，这几天还没关门，可以去问问他们的伙计。
　　“还有这处，太平弄，斜穿过去。那里都是卖菜小贩居多，但是人鱼混杂，殿下最好还是别亲自进去，着两个人去探探就行了。
　　“最后去那头的拱文桥，有河。”他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道：“讲。”
　　“河里漂着人，死人。无人敢去处理，由他们浮着，不肖三五日便臭气熏天。殿下……要查？”
　　“我查。”
　　“那斐爷当心，这里一排的干栏都不是汉人的，大概是山族人或者蓝水族人。鲁莽行事为下品，万不能冲撞了别族的礼仪和习俗。”
　　我默默记下，谢过老许，把地图卷起来放进怀里。
　　又去厨房随意吃了点，再回到朝王的房间里。他刚醒，坐在床上，眼神还有些迷糊。
　　我服侍他起来，伺候好洗漱，再给他穿衣。今天外头虽然相比昨天暖和点，但还是蛮冷的，为他肩膀那里披上一件薄点的雪白毛氅。
　　“主子。今天的晨食是红枣米粥，水煮蛋，酸笋儿……”
　　他的手指摸上我的额角。
　　那处已经开始结痂。只是周围有些淤青。粗糙的痂在他手底下被摩挲着，既有刺痛又有麻痒。
　　朝王用过早膳后我算了下时间，先给他看老许画的图，一边吩咐着下人要做什么事。
　　“怎么给我图纸？”他问道，“不是有李叔么？”
　　我停下与下人说的话，转过来行礼：“今日可不必带着李大人。”
　　“为何？”朝王看了眼便弃置一边。
　　“各个官衙、铺子都不知主子的身份，却认得李大人。他一出面，不免会狐假虎威，加大了查清事实的难度。”
　　“……”他未说话。
　　朝王左手拇指和食指相互揉搓着，右手端起茶杯呷一口。没有走的意思。
　　主子在等什么——
　　“殿下。”马望鸿慢慢悠悠走出来，身旁跟着李监霖。
　　朝王抬头看他们，笑了笑，“来了？”
　　二人行礼，俱答道：“是。”
　　我躬身道：“李大人，您不用——”
　　马望鸿斜着眼看我：“放肆。李大人官阶几品？你官阶几品？”
　　我张了张嘴，听他继续说，“殿下，臣以为，带着当地知府行事会更方便。”
　　臣……
　　果然是交权了。不过，马弃行事谨慎，不会如此潦草。方才，没看到那蒙面人给小厮什么东西，也没有官印。这马家父子要干什么？
　　“那便走吧。”朝王听取马望鸿的建议，带着李监霖出了门。
　　我拿回地图，抚上腰间刺刀柄的花纹，跟在后头。
　　去的第一个地方是饶家医馆。听李监霖说道：“饶家上下七代皆是从医，先帝在时还出过御医。不过他们念乡，不为荣华而上京，就待在慧城里给百姓看病。”
　　朝王点头：“早有耳闻。我们来慧城的消息，他们知道不知道？”
　　李监霖说：“应是不知。老许有些手段，消息把控得严。”
　　往前再走就看见，医馆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全是咳嗽的，呛血的，甚至还有咳得神志不清的。
　　我眉头一皱，从身上的暗袋里拿出三个遮面的布巾，交给朝王三人，并率先给他系上。
　　“属下只带了三个，不便跟着您，属下走屋檐。主子定要当心。”
　　朝王点头，转身问马望鸿：“骆第呢？怎么没来？”
　　马望鸿说：“他也出门了，大概等咱们离府后才走的。骆兄昨日跟臣提过，他也会出去探查，只是独身前往即可。想来是懂医之人的非比寻常吧。”
　　我翻上墙头隐去身形，眼睛盯着朝王。他并未上前挤进人堆里，而是拉着马望鸿在医馆旁边看。看的是门口槛下和槛前的土地。
　　顺着朝王的眼神，我也发现了不对劲。这平常家户都不会在那块儿地方铺地板，多是青砖，可是一溜望过去，几乎都是这样的怪异景象。
　　朝王抬头，寻找着我的踪迹。便招招手，让他发现我。寻到后，他使了个眼神——瞄了眼医馆门前的木板，我心神领会。
　　绕开人多的地方，跨到对面的房檐上，右手一翻覆手心就有颗长钉。这长钉钉尾奇特，有四个分开的尖头，似爪似钩，却朝下。找准位置，指间一弹射了出去。
　　“嘣”一声，它卡进木头缝里了。
　　人越来越多，踩踏木板的次数也愈发上去。没过多少时间，一个体型丰腴些的人踏上板子时，“咔嚓”四分五裂。
　　若下面是空的，那人本应掉下去半截身子，可他结结实实地坐在了什么上面。
　　我定睛一看，差点作呕。
　　是个死人。尸体肿大且高度腐败，密密麻麻全是尸斑，白蛆在其身上扭动。那跌下去的人明显被吓坏了，原本就咳着血，喷出一口浓痰来，惨叫一声，拔出自己的腿后疯疯癫癫，消失在了街头。我不放心，快速跟上几米，最终看到他撞死南墙的尸体。发黄的墙面上赫然一个惨烈的血印。
　　回到原位，人们也被吓得半死，欲要四散逃走，朝王一声令下：“不要逃！”
　　百姓当然不听他的，恨不得此时自己能飞。
　　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
　　捞出四枚暗器，分别瞄准东西两个方向跑得最快的两人，扎进他们的小腿。这时人群开始犹豫，是否再往前冲，我看准时机抽出刺刀，一边一把，带着狂霸力道斜插进街两头的的地面。
　　人们这才不敢动了。
　　李监霖整整衣袍，“诸位，莫怕。”
　　有几个靠近他的人认出来了，叫道“知府”，人群才暂时稳定下来。
　　李监霖说：“先莫嘈杂，听我说一句。我……”
　　“知府大人为何来到我饶家的门店，都不知会一声？害得我们都没有准备。”从医馆里出来个人，也用布条蒙着半张脸，想是坐诊的饶家大夫。大概中年，身材消瘦，一对小眼睛里闪着光。
　　毕竟是出过御医的世家，李监霖敬他三分，作了个揖回去，摆手说：“不急，待我安抚好百姓。”
　　“诸位别怕，我是渝州当地知府李监霖，和大家在一块儿。”他走到东面的人群前，“今日不为别的，就是为大家办事儿。任何人有委屈，过会拿张纸，写下来给我，一定想着法子把它们给办了！”
　　不过还有些愤怒的声音：“我们凭什么信你！”
　　李监霖右手高举，扣住小指，朗声道：“我，李监霖，若欺骗百姓，愿被群殴致死！并托人将我脑袋割下送你！”
　　这才平复了很多。
　　“说实话，人都一样，都是血肉做的。我跟你们一样，也怕。所以不待在这个地方，随我而来，有舒适的房屋给诸位安置，安抚受惊的情绪。还有热乎的粥汤，保证满意。”
　　李监霖又哄又劝，带着民众离开了，留下朝王和马望鸿，与医馆好好谈谈。
　　朝王笑眯眯：“在下刑部秘书监，景单何。”又指指马望鸿，“这位是刑部尚书裴大人的亲侄子，裴公子。”
　　饶家人怀疑地打量着二人，马望鸿摘掉蒙脸的布，从袖口掏出两本牍书，“这便可证明我二人的籍位，底部还有刑部秘书监之印、刑部尚书之印。”
　　朝王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哈欠，也将布巾拿了，“我二位职卑，瞧着脸生，何况是饶家嘛，有疑虑也是正常的……”
　　“没有疑虑、没有疑虑。”那人毕恭毕敬，打了个“请”的手势。待二人进里屋后，着下人把门口的木板换了，换成一块新的。
　　我快速跑到他们的屋檐上，拨开瓦钻进去，再站在桌子上把瓦放好，贴着一横梁角观察他们说话。
　　“二位暂且在里间稍作歇息，我去请饶公来。”语毕，那大夫绕到隔间去了。
　　就听马望鸿窃窃私语：“殿下，为何用了刑部的身份？”
　　“六部直隶于父皇。若本王直接明了身份，不一定镇得住他。”
　　“饶家跋扈？”
　　朝王摇头：“非也。他们一家七代虽御医只出了一个，其余人不进宫却是父皇恩准，并在后背鼎力相助。甚至全国各地都有连锁医馆，天权特许。皇子皇孙？他们不怕。真正畏惧的，是父皇。”
　　马望鸿眉毛一挑：“大有来头。可殿下，您是从哪里得来的两份籍本……”
　　“这你，就不要问了。”朝王收了话头。
　　坐诊大夫拉开了帘子，让身后的一位绿袍青年先行。
　　“下官饶勤雨。见过景监、裴公子。”
　　马望鸿散漫地“嗯”一声，兀自搬了凳子坐下。
　　饶勤雨面色不怎么好，又一行礼：“敢问二位，刑部来饶家有何事？”
　　马望鸿招招手，让朝王过来也坐，“不是刑部的事儿。”
　　“那您突访……”
　　“岁末六部去各地勘察情况这不是常情么。饶公别紧张啊。”他摆手。
　　“算是件私事儿。我家愚弟上月来渝州一带游玩，不知是他太蠢，”朝王努努下巴，“还是其他缘故，玩没玩成，倒染上了个病。”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饶公以为，这病，是什么病呢？”
　　“上个月……”
　　马望鸿抬腿一翘：“饶家身为世代医户，深得皇上信任，却让景监贤弟得了这‘渝州病’，是不堪责任还是，故意为之？”
　　饶勤雨浑身一震，躬身苦恼道：“我们一直在向各方传达消息，朝中、分馆，可都被某方神秘势力压了下去。拿不到分馆的账目和分红盈利，连总账都不好编。”
　　“某方势力？可真是胆大。普天王土之上，谁敢公然与饶家作对？”马望鸿转头看向朝王，“景监您说呢？”
　　“是啊。只是，近日东宫秘报，比往常多了不少。”
　　马望鸿笑脸一僵。
　　朝王起身：“余下的我也不好多说了。过两天我带着愚弟来看看，饶公不介意吧？”
　　“应该的，应该的。”饶勤雨勉强笑起来。
　　“那走吧，裴公子。”
　　马望鸿面如菜色，未多说话，跟着去了。我看他那情形，心下不住怀疑。马弃的说辞是太子要挟了他，分明对立。现在朝王想利用饶家弹劾太子，他应该高兴才对，怎么这副脸色……
　　另有隐情？
　　来不及多想，我悄声翻出窗户。
　　跟上二人脚步，我问朝王：“主子，用了刑部身份，饶家不查吗？”
　　他大步流星，边走边说：“他们不敢。皇权特许是这么好拿的？动了六部，他们也别想混了。”
　　不多时朝王在一处简陋的宅子里寻到了李监霖，他正在给百姓施粥。
　　“去传，太子封锁消息，且欲意向皇上提出涨税。别传得太猖獗，把好分寸。”
　　李监霖领命：“是。”
　　朝王又看向我：“斐青。”
　　“在。”
　　“叫燕达去城北跑一趟，”他眯起眼睛，“李知府视察民情，不料被暴民困在屋中，待援。”
　　我抱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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