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币囚笼

作者:影小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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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一章



      1
      周明的祖上流传下来了一个传说,是关于他太太太太太太太爷爷的;由于称呼过于复杂,他索性简称其太爷爷。太爷爷生活在远古时期,用公元纪年法计算的话应该是21世纪——那个人们一 提起就热血澎湃的、梦幻般的、再也回不去的年代。

      太爷爷的故事很简短,所以传了这么多年,从未被删减或添油加醋:人在中年的太爷爷穷困潦倒,债务缠身,失去了生活的信念。于是他手握一枚硬币,蹲在墙角,心想将硬币抛出后若反面朝上,则自行了断。可他一连抛了五天五夜,硬币始终正面朝上。这时太爷爷意识到风水终于转到他身上了,于是拖着颤巍巍的双腿,径直来到彩票站,购买了一张后来中了头等大奖的彩票。

      周明给哥哥浇水时,再次想到了这个传说。除了右臂,哥哥已经完全变成石块了。他单膝跪地,蹲伏,五官模糊不清,不断用尚是血肉之躯的右手扔硬币。他的嘴呈半张状态,原本可以说话,但由于和空气接触,喉咙也逐渐石化了。哥哥的硬币就是太爷爷传下来的那枚;这块小金属片因为不断被抛起、落下而扭曲变形,花纹漫灭,依稀能从菊花图案的残瓣中区分正反两面。硬币下落的地方是周明铺垫的一块铁板,上面出现了凹坑。

      周明小心翼翼地把清水涂抹在哥哥的右臂上,如此能防止这一小部分肢体变成石头。他只有一杯水,每次仅用一滴,确保珍贵的资源达到自身最大的利用率。完成哥哥的右臂浇灌工作后,周明吮了吮手指,怕浪费任何一丝藏在指纹里的水。然后他站起身,将盛着剩下三分之二清水的玻璃杯举过头顶,接着朝圣似的亲吻它,饮尽。

      他想哭,但是不能,否则会消耗身体里的水分。爸爸和哥哥牺牲自己就是为了他,他绝不能让石头吞噬自己。
      他听见石像里传出悲伤的声音。
      “哥哥,你在哭吗?别哭。”周明俯身抱住石像。
      声音没有停止。

      “你可以的,我们可以的。一千次正面朝上,不难,想想太爷爷吧,哥哥。”周明将脸紧贴石像,“我们可以的。”

      2
      人类被鱼类圈养了。

      在水中的生物,承受了人类上亿年的暴力统治,挣扎,进化,蜕变,主宰世界。爬到食物链顶端后,鱼类利用人们不能理解的科技在海洋上建造了无数个漂浮的玻璃球,每个玻璃球内都是小型生态系统,平均饲养五只人类。人类再也不用为生活奔波,他们在玻璃球中安心居住着,智力退化,四肢退化,只剩白白胖胖的身体,等待饲养周期结束,成为鱼类的盘中餐。

      鱼类饮食质量的评定标准主要是含水量,为确保饲养出高质量的食物,这群体型巨大的智慧生物发明了“石化鉴定法。”它们在玻璃球生态系统内部填充含有“珊瑚提取素”的空气,这种空气对鱼类民众担心的指标起到了鉴定作用:当人体的含水量低于市场标准时,珊瑚提取素会快速将不符合规定的人类石化。

      许多许多年前,在人和鱼展开的那场世纪大战中,人类惨败。然而,彼时的人类还有满腔烈情,他们誓死反抗,拒绝迁居到鱼类的海洋玻璃球里。鱼类继续运用强制性手段,采取派遣两栖生物上岸捕猎的方式,成功达到目的。

      自此,大多数人类放下了在时间长河中高高累筑的尊严,屈服。
      极少一部分人,即使被囚禁也要抗争。
      周明的祖辈归为后者。

      他父亲同样遗传了家族那属于真正人类的基因,十一年前他凭借狂妄的理想和令鱼类也为之叹服的蛮力,干成了足矣写入鱼类史书的大事:他凿破了玻璃球,在海洋上乘风破浪,潜入鱼类的城市,在市民熟睡之际捅破了上百位鱼民的眼睛。

      随后他被捉住。周明和哥哥亲眼看见警察把父亲塞进榨汁机。

      不久,鱼类市长前来和周明的哥哥对话。它张开能够吞下整个玻璃球的大嘴,用鱼类的官方语言说:“你们父亲让我很愤怒,也很佩服。”
      那时周明刚满七岁,他扭头观察哥哥线条硬朗的侧脸,和他一起保持沉默。
      “我给你们一个获得自由的机会吧。”市长想了一会儿,看到了周明一直拿在手上把玩的硬币,接着说:“这样吧,你们抛硬币,如果连续一千次正面朝上,我就允许你们回陆地。”
      周明和哥哥对视一眼。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太爷爷。
      “条件是,我不提供除空气外的资源。”

      3
      玻璃球外的世界很纯粹。海天相接,满眼都是明亮的蓝色,但却是一潭酝酿着危机的深渊。周明突然因地球是球体而感到忧伤,若地球是一维的平面该有多好,这样他便能一眼望到人类的故乡了。父亲口中的陆地让他向往——父亲说,陆地很温柔,跟大海的多变不同,她优雅沉静,怀抱生灵的样子就像淑女怀抱她的孩子。

      周明记得,父亲提及陆地时,痴傻地盯着玻璃屋顶。他真怕父亲被幻想抽走了灵魂。
      此刻他坐在梯子上,伸手抚摸根本无法触碰的天空。

      哥哥还在扔硬币。硬币和铁板彻夜不息地发出叮叮叮的脆响。

      忽然,玻璃天窗打开了。周明吓了一跳,赶紧稳住重心,以免摔下梯子。一个老头子被鱼类警察扔了进来,好在他掉在了松软的泥土上。周明看了一眼很快合拢的天窗,顺着梯子下到地面,扶起哎呦叫唤的老头子。
      老头子脸颊凹陷,光头,身上裹着灰色的粗布衣。他抬起头,视线撞到周明疑惑的眼睛里。
      嗯。是人类的目光。周明莫名的有些感动。

      老头子挠了挠脖子,自报家门道:“鱼类买菜的时候嫌我太瘦,我就一直没被选中,竟然活到了半身入土。结果玻璃球里面的那些胖子觉得我没用,还吃他们的食物,就申请鱼类警察把我带到废品玻璃球去。”他打量了一番周明的玻璃球,“可这里不像让废品自生自灭的地方啊。”
      周明把自己今天的水让给了老头子,请他坐下,言简意赅地讲述了父亲、哥哥和太爷爷的故事。最后他补充说:“怎么不算自生自灭的地方,我们的水就快用完了。”

      老头子站起身,背着手来回踱步。他沉思着什么,又仿佛下了颇大的决心,来到一个大机器旁边,拍了拍它陈旧的外壳,叹气说:“你父亲和哥哥把愿望寄托到了你身上,我不能成为你的累赘。让榨汁机把我变成水吧。”
      周明连连阻止,出了一身冷汗。

      他恨透了这个庞然大物,绝对不要再听见它轰隆隆的杂音。他一把拉住老头子皮包骨的胳膊,情急之下说:“你不如也来扔硬币。”

      4
      谁都没有想到,老头子只扔了一千次硬币,一千次都正面朝上。

      玻璃球外海水涌动,浪花铺天盖地,紧接着十一年前的鱼类市长浮出了水面。“我听见了一千次硬币的反面击打铁板的声音,我是来兑现诺言的。”话音未落,一艘精致的小船缓缓漂来,停泊在玻璃球旁边。
      市长的眼珠转了转,对周明说,“你和哥哥用恒心换来了自由,另外,别忘了你们的父亲。我批准你们到本市的陆地上生活,和其他陆上生物一起,成为鱼类世界的二等公民。去吧,你们两个不一样的人类。”

      “硬币是老先生抛的,他应该和我们一起。”周明说。

      “可船只容得下两个人。”市长凑近玻璃球,“咦,你哥哥已经石化了。”
      市长的话像给哥哥判了死刑,周明立刻道,“不,还没有。”

      “可石化的部分不可逆转为□□,他死了。你快带着老家伙上船,陆地不远。”

      周明还想反驳,可哥哥的石像发出咔咔的声音打断了他。当他明白发生了什么时,哥哥的右臂已被灰色的石头爬满,继而,石像的心口蔓延出裂纹,很快便分崩离析。碎了,对周明而言不只是石头碎了——哥哥听到了他和市长的谈话,拼命流泪,水分很快耗尽。他要斩断弟弟的念想,他要弟弟回到陆地的怀抱,他要弟弟自由,正如父亲所期盼的那样。

      一滴沉重的眼泪划过周明的脸,泪痕在右面结成了石块。

      小船在警察的护送下,载着周明和老头子抵达了大陆。
      周明非常失望。

      陆地的主色调不是碧绿而是灰黑,一层又一层水泥地覆盖了她的肌肤,呆板的建筑物四四方方,偶有几缕绿色从规规矩矩的窗台上垂落。陆地并非人们梦想中的年轻少妇,她更像风烛残年的老妪。空气里有着焦灼的气息,直立行走的动物们用金属纸包着早餐,一边匆忙行走一边大口咀嚼。

      身为被圈养的物种,人类身份卑微,加之语言不通,周明和老头子不可能在陆地找到工作。他们蜷缩在候车厅的角落,藏在阴影里,和城市的乞丐竞争生存空间。

      5
      周明坐在颠簸的铁皮公交车上,闭眼,揉了揉太阳穴,努力压制住晕车引起的昏眩感。车头挂着劣质小荧屏,鱼类女记者在水边采访他的画面在呲呲的电流声和雪花噪音中播放着。画面是六年前录的,十八岁的周明满脸青涩,右边面部的石头疤痕被化妆师遮盖了。
      破公交车上没有别的乘客,这是节目组为了节省经费为他安排的“专车”。
      他现在是红人,虽不至于生活得如鱼得水,但凭借经常参加电视节目录制所赚取的钱,足够他维持基本的生活。
      今天他受邀到海滨接受采访,记者是捧红他的鱼类女记者,开“专车”的是个存在安全隐患的老机器。

      近了。
      大海的颜色近了,大海的味道近了,大海的记忆近了。

      六年前他带着毅然决然的心情离开它,六年后他回来,眺望远方晶莹剔透的玻璃球,看它们微微晃荡着,心中竟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乡愁。这份乡愁陆地没能给他,令他家族祖祖辈辈深受孤独和屈辱折磨的大海却做到了。
      父亲在海上死去。
      哥哥在海上死去。
      他的心早在海上死去了——这具在陆地上游荡的身体是谁?
      他下车,站定,接受海风撞击,迷惘。

      女记者出现在岸边,蝉翼般轻盈的鱼鳍如同高高扬起的船帆。女记者示意周明跟上自己,把他带到了沿海的一间小木屋中。木屋温馨可爱,设施齐全,女记者告诉他这是市长为他安排的房子,他可以结束风餐露宿的生活了。
      寒暄后,女记者在水里采访周明:“说说你的生活吧,不一样的人类的不一样的生活。”
      “说实话,糟糕透顶。”

      面对摄像机,女记者尴尬地笑了笑:“你真幽默,和六年前讲你太爷爷的故事一样幽默。”
      周明目光无神。

      “昨天你的老朋友死了,今天我想要录制一期关于他的口述回忆录。”女记者直击主题。

      周明能想到什么呢?

      老头子用余生给他留下了两个深刻的印象:一个是一千次正面朝上的硬币,一个是弥留之际他对他说的话。
      他要把那句话说出来吗?
      那句一字一顿的,尖锐的,积蕴着玻璃球中可怜生物辉煌文明湮灭后、唯独真正人类可以理解的话:
      “我们无家可归。我替祖先向从前同样无家可归的你们道歉。”
      老头子说。

      6
      老头子的话撕咬着周明的内脏,但他忍住了。他用煽情却不含真心实意的悼词打发走了女记者,倒在吊床上,摩挲脸上的疤痕。

      海滨木屋并不安宁。女记者取得了成功,她以周明为主人公的专访系列节目达到了新的高潮。越来越多来自四面八方的记者扣响了周明的门。
      夜晚,星月朦胧。

      周明独自在海边行走。他的脚印从木屋门口延伸到了六年前送他来到陆地的小船前。小船破败不堪,帆上有不少破洞。他解开小船的绳索,钻进去,试了试发动机,发现还可以启动。一条小虫跌到了他肩上,惊得蜷起身体。周明把它捧到手上,护着它回到地面,“你怕什么,过不了多久,世界就属于你了。”
      小船起航。
      太爷爷的故事还有个结局。

      中了大奖后,太爷爷很快厌倦了奢侈的生活,他放弃了金钱,回到乡下。亲人不认他了,作为对他手握钱财却抛家弃子的惩罚。自此太爷爷哪儿都去不了,他留给儿子一封写着他生平往事的信,而后杳无音信。
      周明起初不愿相信故事的结局,现在他信了。
      并且,他知道太爷爷的儿子、太爷爷的孙子、太爷爷的曾孙……都不曾读懂信的内涵。
      周明原来不懂,现在他懂了。
      值得追寻的不是梦想,是失去的远方。
      周明哼着歌,小船划破月光下粼粼荡漾的海面。

      晚间出行的鱼类自由自在地在玻璃球的间隙里腾跃,激起的海水散作暴雨,浇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周明伸出手,指尖抚过润滑的玻璃球,再轻轻一推,玻璃球即刻兜着陷入酣睡的人类,颤悠悠地远去。
      玻璃球不时互相磕碰,铃铃铃。
      周明回过头,小木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隐去,最终被地球的弧线遮盖。
      最后的人类,和陆地永别。

      7
      周明看见了埋葬哥哥的玻璃球。
      他调整好船帆的角度,驶近。
      玻璃球老化的天窗为周明打开。他急不可待地钻进去,在被硬币砸出凹洞的的金属板上躺下。他抱着哥哥的石块,沉沉睡去。
      弯曲的硬币作了他们墓前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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