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山

　　那是在伊洛斯建城1146年，也就是拉维特历377年，伊碧莉安再次见到了萨洛拉。
　　如果你仅凭这两个数字去比较伊洛斯与拉维特的历史，那你就大错特错了——美瑞岛的文明开始于何时，谁也计算不清，但由于彩虹山这道屏障的存在，零散的聚落从未真正统一。1146年前，勤劳勇敢的先民们在今天伊洛斯公民剧院所处的地点放下了建城的第一块石头，十几个世纪过去，虽然古城墙早已灰飞烟灭，但这段光辉的开拓史却被代代伊洛斯人引以为豪。相比之下，拉维特人就没有如此深厚的历史情结，对他们来说，征战、吞并、分裂随时都能让历史的纪年变成一纸空文——部落、城邦、国家在彩虹山的另一侧更替出现，混杂的血统与战争的遴选让他们生来强健勇猛。直到377年前拉维特部落的大获全胜，规模可观的城墙才被建起，从此，战火在这片土地上熄灭了，但尚武的精神却代代流传。
　　让我们回到伊碧莉安与萨洛拉的相遇。当试衣间的门被关上，斐吕西亚与昂库索被隔绝在外时，萨洛拉便颇为惊讶地对跟着自己一同进来的店主说：“您不必这样，我自己就可以。”
　　“服侍每一位客人换装，是我的荣幸。”她如是回答。
　　萨洛拉轻轻向她微笑，事实上，她并不介意这种从小就享受的服务，只是惊讶，在伊洛斯，就连普通服装店的顾客也可以拥有贵族般的待遇。
　　年轻的女人毫不避讳地解开自己的衣扣，灰黑色的布料从她肩颈上滑落，露出雪白但布满伤痕的肌肤，尤其是她那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海波般坠落，附在胸口、后背、手臂上，仿佛精雕细琢的花纹。
　　她接过新裙子，刚刚套在身上，就有一双手落在腰间，力度恰到好处地为她系好束带。
　　然后，萨洛拉听到一个轻柔的呼唤，带者向下叹息的语调，却触动她内心深处那根最敏感的神经。
　　她说：“我亲爱的萨洛拉殿下……”
　　身体仿佛触电般僵硬，但萨洛拉还保持着时刻的警觉与理智，她努力压住颤抖的声线，回答道：
　　“恐怕您认错人了，我叫萨拉。”
　　“萨拉……”腰间的束带被拉紧，伊碧莉安快步走到她面前，碧绿的眼眸荡漾着波浪，“小姐，您知道吗？拉维特有一位贵族因为和自己的侍女私通，被判了死刑，可是行刑前，她却不见了。”
　　“那么想必她一定是被全城通缉了吧……”
　　“可事情并非如此！您猜怎样？我们的女王陛下，居然派人封锁了消息，并找了一个可怜的替身，代她上了断头台！”
　　萨洛拉的瞳孔骤然紧缩。
　　“瑟拉古……”她缓缓地念着姐姐的名字，不知道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作何反应。片刻，她平息了眼眸中的震惊，抬起头来对伊碧莉安道：“看来瑟拉古陛下并没有‘完全’封锁住消息，不然，您又是怎么得知这件事的？”
　　“萨拉小姐，”伊碧莉安故意强调了她的名字，“这在伊洛斯的贵族中几乎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了——不过好在，大家认为她即使越狱，也难逃一死；就算是侥幸生还，也没有脸面回来，所以，此事可算是暂时平息了。不过小姐，要我说，我不认为她会觉得自己蒙上了莫大的耻辱，任谁遇上了这等事，心中都有无尽的愤恨与恐惧……”
　　“任谁？”萨洛拉垂下眼眸，“这话您说得轻巧，可她是在拉维特犯了如此大错，不是伊洛斯。”
　　“恕我直言，萨拉，你要是真心认为，她犯下了什么错的话，就不会站在这里，站在伊洛斯城的土地上，对我讲话了。”
　　沉默在两个女人中间蔓延开，萨洛拉心不在焉地整理着裙摆，用眼角的余光不断打量这个女人：她拥有罕见的绿眼睛和浅金长发，绝对是混血儿；听斐吕西亚与她的交谈，萨洛拉隐隐能猜到她也是异邦人；如果还能在自己的店门口挂上拉维特最时兴的骑装，那么至少此人也应该是经常往来两城之间的商人。
　　“殿下！”她重新开口，这次，声音里带者抑制不住的颤抖与激动，“请容许我这样叫您吧——虽然您早已忘却，但我们确实于三年前的一个上午，在埃伦芙叙宫（the Palace of Allenfausy）的偏殿里见过面……”
　　狂风吹过落满灰尘的烛台，火种重新点亮失明已久的灯——时隔一年多，“埃伦芙叙”，这个失去光泽的词汇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再度出现在萨洛拉的耳畔。
　　那是她的家，她独自一人拥有着空旷高大的宫殿。每天清晨，金色的阳光从朝东的窗口洒落，把一方冰凉的大理石地板温得暖热，木偶一般的侍女鱼贯而入，为她留下丰盛的早餐与五颜六色的信件。彼时，萨洛拉穿着柔软的棉质睡袍，总是习惯一边啃面包一边蘸着墨水写回信；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侍女在替她整理好床铺之后，用紧张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说：“殿下，您总是边写信边吃早餐，最后茶都冷了……”
　　那个女人就是莫芮埃，其实，在她对鼓起勇气对自己讲话之前，萨洛拉已经盯着她精灵一般娇嫩的容颜，失神了好几次——每当莫芮埃专心做事时，她总是不经意地垂眸，因为睡眠不足而泛起的血青色晕染在吹弹可破的眼皮上，让她如鸢尾花般惹人怜爱。
　　后来，莫芮埃整日陪在萨洛拉左右，即使有人来访，她也毫不避讳。有不少商人找过她，送来奇珍异宝或是武器骏马，因为当时，伊洛斯与拉维特鲜少交战，商人们渴望拉维特能完全开放贸易，而众所周知，瑟拉古女王的妹妹最为得宠，如果能说服她，那么拉维特的大门就已敞开了一半。
　　“那么，您一定也见过我的女侍了。”终于，萨洛拉不再否认，她强行将往日的种种回忆折叠回心底，本来有一万种回答的选择，到嘴边却只剩这句话。
　　“——殿下，我不光见过她，还见过她的尸首！”
　　“够了！”萨洛拉猛地回头，眼睛里本能地流露出愤恨与绝望，“不管你是谁，都不要再对我提起往事！”
　　伊碧莉安毫不畏惧地与她对望，尽管比萨洛拉矮了半头，她那优雅扬起的下巴和坚定有力的眼神还是让她不输半分气场。
　　“殿下，您以为我会对那些拉维特贵族之间恩恩怨怨的往事报以什么感情呢？我应该愧疚、遗憾、惋惜、怜悯还是拍手称快呢？——什么也没有！我只是一个没有国籍，到处漂泊的商人，可就算是这样，我也忍不住想要呼唤您的名字，忍不住想要再叫您一声‘殿下’；殿下，这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呀？”
　　她说到这里，深深地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里面已经盛满了真诚的劝慰之情。
　　“她已经死了，殿下。您年少时的爱人一去不返，可她不应该带走您年少时的志向与理想——毫无目标地躲在伊洛斯，聆听着蒂妮欧传人的教诲却不敢将它付诸实践，这太不像您本人了，萨洛拉殿下。”
　　说完这番话，伊碧莉安自知失言，将右手缓缓按在心口，对萨洛拉鞠了一躬。
　　“伊碧莉安，我们不过只见过两次面，你又何必对我说这番话？”萨洛拉有片刻的失神。
　　对面的女人上前一步，替萨洛拉抚平新裙子上的最后一道褶皱，然后笑了笑道：“我不知道，可能吧，莫芮埃小姐令我羡慕了——她可以每天与有可能成为最伟大的拉维特之首的女人待在一起。”
　　“你是我认识的人里第一个称莫芮埃为‘小姐’的。”萨洛拉拍了拍伊碧莉安的肩膀，“虽然她不在意这些，但我想她一定会感谢您的。”
　　后来，她们便不再交谈，直到萨洛拉推门走出试衣间，伊碧莉安直到自己应该把刚才的对话当作没有发生，但她还是不能抑制自己的思绪：在那个罕见的埃伦芙叙的阴天，她被侍从领进萨洛拉位于偏殿的寝宫——那个女人于明亮的烛光里抬起头，微微蹙起浓眉，随即流露出一丝礼貌的笑意；她合上手中的书，那是蒂妮欧所写的《札记》，拉维特人尽皆知的禁\\书。
　　她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过来一些，让我看看您美丽的绿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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