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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心
前来探望乌墨耳特的时候,萨洛拉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她约摸二十来岁的样子,虽然个子很高,但那颗漂亮的头颅始终低垂着,两股棕色的麻花辫搭在雪白又圆润的双肩上,让她看起来十分青涩可爱。
余光瞥见手捧鲜花准备进屋的萨洛拉,她很不自然地抬了抬眼眸,似乎纠结了很久,终于伸出自己羞涩的手,轻轻拦住了萨洛拉,磕磕巴巴地说道:“请问……您是来探望乌墨耳特先生的吗……?”
黑发黑眸的美丽女子点点头,脚步停在门口,似乎在等着她说下文。
“我……请您帮我转告他……有一位演过《拉维特女王》的人很担心他……希,希望他早日康复……”那女人越往后说,脸颊到耳垂就越绯红,到最后,大约她自己也意识到身上滚烫的温度,连忙松开了萨洛拉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萨洛拉愣了片刻,突然觉得这场景有几分熟悉,但是屋内的侍从在催促自己进来,她便整了整手中芬芳馥郁的花束,提起裙摆向前走去。
有几个人也在那里,萨洛拉一眼就认出了坐在床边的斐吕西亚——自从那场血腥的交战之后,这还是他们头一次见面,对方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奕奕,只是眉心打了一个悲伤深重的结;萨洛拉猜想,要是现在有镜子的话,她也一定能看见自己渐渐蹙起的眉毛。
“萨拉……?”凭借着自己右眼残存的微弱视力,乌墨耳特辨认出了来人,他试图从床上坐起来,可是斐吕西亚轻轻按住他的肩膀道:“就这样躺着吧,你需要休息。”
“我很抱歉。”萨洛拉将花束放在乌墨耳特的床头——青色的帷幔被一层一层地拉起,药味香薰飘出颜色奇特的烟雾,让床上的少年显得有些不真实;萨洛拉的眼前浮现出那个血肉模糊的场景:当她背着乌墨耳特来到街边的一家诊所时,所有人看到他脸上的箭,几乎都要晕厥过去;那时候,她自己也不相信乌墨耳特居然能给救活,要说有什么原因的话,那就只能是上天的奇迹了。
“有时候我在想……你当初不如别救我。”乌墨耳特冰凉的手抓住萨拉温热的手,他们彼此传给对方的温度都令自身不由得颤抖,“就这么死去,其实也很好。”
他的话是如此没有生气,以至于萨洛拉在一对沉重的死灰中竟然找不到一点红色的火星——她有点想哭,但是眼泪落不下来,就这样堵塞着,几乎喘不过气来。乌墨耳特仿佛彻底变了个人,他不复从前的天真开朗,只是浑身包裹着密不透风的忧郁;萨洛拉不知所措地看了身旁的斐吕西亚一眼,发现他正紧咬着嘴唇,眼睛湿润得发红。
“别这么说!”像是突然抓住了一丝光亮,萨洛拉猛地反握住乌墨耳特的手,“乌墨耳特,你听着,大家需要你,所有人都需要你——你知道吗?刚才我在门外遇见了一位演过你的剧本的女演员,她说,她时刻牵挂着你,希望你早日康复……”
一番语无伦次的话结束,空气里除了可怕的寂静,就只剩缭绕不停的烟雾。
乌墨耳特闭上了眼睛,他被萨拉的话所戳中,像一个灵魂出窍的人一般飘入上空俯视着自己残破的身躯;记忆回到不久之前,在那座荣耀与苦难共存的公民剧院,他笔下的拉维特女王——美狄若一世,第一次从那几张扁平的纸中走上了舞台;她头戴“王冠”,高举双臂,眼眸中泛着刀光剑影般的冷漠,她那红色的嘴唇刚一念出那句台词:“强者统治弱者,女人配合男人——这不仅是律法,更乃是生而不平等的人类各安其所的唯一的、最正确的方法。”坐在观众席上的自己就幸福得快要晕倒过去;试问,有哪个剧作家不渴望自己的作品大获成功呢?为要求得英明的永垂不朽,就算被人迫害,流亡异国也在所不惜,只要千百年后,人们仍为他的作品欢呼、流泪,或是在剧院高擎他们的双手,燃起亘古不变的情绪的火焰。
乌墨耳特突然感到,有什么声音在召唤着他,使他那残破的眼眶湿润起来,有一种火辣辣的灼烧感。
“萨拉,我们还是先走吧,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斐吕西亚突然起身道。
萨洛拉看了看乌墨耳特,又看看屋内穿梭往来的侍从和医生,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也站起来,跟在斐吕西亚的身后。
他们刚要转身离开,只听见乌墨耳特带着一丝虚弱的笑意,轻轻在背后说道:“……谢谢。”
云雾好像在一瞬间散开了,萨洛拉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用手捂住脸颊,踉踉跄跄地跑出去,也不管众人诧异的目光;她不光是为乌墨耳特这一声“谢谢”而哭泣,也不光是同情命运加在这个可怜人身上的不公——她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何会觉得进门时那个场景很熟悉,因为在拉维特的牢狱里,在那个昏暗不见光的潮湿阴冷的角落,曾经有一个人隔着冰冷的铁栅栏,握住她的手,面带微笑地说:“殿下,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因为,我很担心你……希望你能过得快乐……”
莫芮埃(Morian),她的爱人,那个陪伴在她身边的侍女,让她一见钟情的女人,让她为了和她在一起不惜触犯拉维特律法的女人——她本就如精灵一般美丽、纯洁,就像那位羞涩的演员,或是在剧作比赛上得奖时双眼闪着激动的光芒的乌墨耳特特;上天总是残忍地毁掉那些美丽的东西,但那些美好的事物却不愿用丑恶回报这个世界。
每每想起那次离别的场景,萨洛拉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切就像平地中乱溢的水流,左冲右突而没有结果,最后只能干涸;她也是很多天以后才知道,那天被人押送着经过她牢房门口的莫芮埃,其实是被送去执行死刑的;而那句话,竟然成了她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萨洛拉手脚慌乱地抹着眼泪,突然有人伸手抱住了他。
他身上带着尚未散去的药香,下颌紧紧地抵住自己的前额;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柔软的衣物,轻轻地吸走她脸颊上挂的水珠——斐吕西亚用宽大的手掌抚摸着萨洛拉的脊背,她黑色的卷发凌乱地分开在脖颈两侧,露出背上一些痊愈不久的深深浅浅的伤痕;他的瞳孔骤然紧缩,感受到女人温热的泪水滴在他的皮肤上,心底像有烧红的铁块在烙印:他越了解这个女人,就越看不清她;他不知道一个人是如何同时混合了刚毅与柔弱、激情与理性、热心与冷漠、勇敢与羞怯的,但是,这个人像宝物一样吸引着他,以至于她与自己并肩作战时,他竟然没有丝毫的怀疑与不信任,她伤心落泪时,他也无法抑制住自己上前安慰的冲动。
“菲利,你相信这世界上有命运吗……?”她强忍住哽咽的哭腔,问道。
“绝不。”一个坚定而有力的声音回答道。
但这个声音既不是从萨洛拉耳畔传来的,也不是从斐吕西亚口中传来的——他们双双放开彼此,诧异地转过头:只见门厅的入口处,一个金发少年穿着白色长袍静静伫立着,他的表情严肃而沉重,茶金色的瞳孔散发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仿佛就是要与命运作对一般。
满屋的侍从都停止了走动,不知该如何迎接这位突然到来的“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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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萨洛拉的身上有一种分裂的特质,她既向往伊洛斯,又放不开拉维特;她现在还不明白为何自己需要选择,等到那一天到来,命运的大手也会逼迫她就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