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如陌上尘

　　城市灯火嫣然。

　　不知为何，今年雨水似乎特别多，刚刚还繁星闪耀，明月皎皎的夜空忽然聚集起一团团乌云。可能是夜晚的缘故，此时高楼上的人并未觉得有黑云压城之势，看着远处地面上汇聚成河流的车水马龙，仍感到城市赋予的无限安逸。

　　“我喜欢城市的夜晚。”林亦椋转身把露台的玻璃门敞开，立时有一股暖湿的气流涌入。

　　“要下雨了……”钟情喃喃道，“莲城的冬天总是这么多雨吗？”

　　林亦椋沉默许久：“不总是。”片刻他又补充道：“南方的冬天总是类似。”

　　钟情的记忆恍惚回到那座落雪的小城。她好像又看到了冬日懒洋洋的太阳、路边小车贩卖的热乎乎金黄色的烤红薯、暖暖的红色围巾、雪人身上充当双手的树枝、窗檐晶莹整齐的冰凌、还有那一方充斥温情的小天地……

　　雨终于下起来，从窗外飘进来的纷飞雨滴落在她的脸上，记忆终于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林亦椋面对着她背光而立，表情淡漠：“想好了吗？”

　　钟情点点头，转头去看窗外的夜色，风雨越来越大，此时还在外面没回家的人恐怕要淋成落汤鸡了。

　　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点点头道：“报酬不会少的。先放松一下，你们十二点准时。”

　　指针有条不紊地向指定时间进发，钟情看看四周，随便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房间西侧的墙面上有壁挂电视，她走过去打开，四顾却没找到遥控器，只得看电视播放的那一个频道。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个牛奶广告。广阔的牧场上，男孩和女孩手牵手奔跑着，牧草在他们的指尖划过，镜头逐渐升高拉远，奶牛快活地低头吃草，牛群组成一个“Milk”的图样。

　　钟情本应感到无聊，但此时她却聚精会神地看起来，广告一连播了五遍才结束，画面进入一个知名综艺访谈类节目。节目邀请的嘉宾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美女漫画家，一直靠画一些恐怖题材的作品在网络上获得高关注，最近的热度更是节节上升。节目中的嘉宾面容姣好，言谈举止优雅得体，很难想象她是如何迸发出这样艺术性的非凡想象力进行故事创作。

　　此时轻松有趣的访谈却令钟情昏昏欲睡，她刚准备靠在椅背上小憩一会儿，门忽然被人推开，那个中年大众脸走了进来：“钟情小姐，遥控器在这里，如果您觉得无聊可以换台看看。”

　　钟情指指房顶角落的监控摄像头说：“林亦椋在隔壁？”

　　他点点头，仿佛自己也很费解为什么最近少东家行为举止越来越奇怪，老是神神秘秘的。“就在隔壁呢。哦对了，您的朋友马上就到了。”

　　朋友？钟情笑了笑，权且当他们是朋友吧。毕竟，等会进去了，是要相互托付性命的。

　　没过多久，林亦椋曾说的那另外的两男一女“帮手”到了。令钟情惊讶的是，走在前头的那个女人竟然就是刚刚在电视上看到过的美女漫画家，不同的是，她身上已没有了节目上的优雅温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靠近的凌厉气质。

　　“既然大家人都到齐了，我就先自我介绍吧，你们当中可能有人认识我，我叫杨欢，主业是画漫画的。”美女漫画家的自我介绍稍显冷漠，也不给别人插嘴的机会。

　　“我叫李林凯，”她身旁的一个男人仿佛对她很感兴趣，一直在往杨欢身边蹭，脸上带着一股略带讨好的微笑，“美女你好啊，我是你粉丝，有时间给我个签名呗。”

　　杨欢根本不想理他，有点厌恶地抱臂退了两步，干脆利落地说道：“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大家心知肚明。既然为了钱，那我们也不需要装来装去，速战速决不好吗？”她仰起头用下巴指了指钟情，高挑的身材在灯光下呈现出一道曼妙的弧线，“到你了。”

　　李林凯被她噎得哑口无言，脸上气得红一块绿一块，憋了半天却也没蹦出来半个字，一屁股坐在旁边的软沙发上，眼里隐约露出危险的凶光。

　　钟情脸色有些难看：“我叫钟情，学生。”

　　她的眼神从一开始就没从李林凯的身上移开过。因为她注意到，这个人身上带着一种很重的血腥味，脸色也特别奇怪，皮肤没有一丝血色，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

　　“哈哈哈，各位别这么紧张啰，都是一个团队，要的就是团结对不啰？”最后那个矮个子的中年男人开始打圆场，说话口音很重，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懂：“我叫吴明刚，大家多多关照哦。”

　　李林凯根本就没听吴明刚说的话，发现钟情一直盯着他看，本来憋着的怒气一下就爆发了：“我说你一直盯着我看什么呢？我脸上有花吗？”

　　钟情一点也不生气，甚至语气都没有波澜，她知道自己此时眼中看到的东西其他人一定看不到，所以无论是惊恐还是激动都无济于事，这样的情况在过去的十年中屡见不鲜，甚至她自己也习以为常了。

　　“我觉得你等会儿可能会有危险，出于对你安全的考虑，我建议你现在赶紧去医院，以防万一。”

　　“你他妈嘴里有没有一句好话！”李林凯暴起，几乎下一秒就要扑过来，吴明刚赶紧上前一步把他按下；“哎呀哎呀李老兄，小姑娘说一句玩笑话你还这么认真的吗？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动不动就生气嘛，气大伤身啰。”

　　钟情一动不动：“我是说真的。你可能不信，但是事实如此，我能感觉到。”

　　“满嘴放屁！”李林凯啐了一口，坐回原位恶狠狠地瞪着钟情，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她吃掉似的，“老子我今天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待着！”

　　她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转过头看了看监控摄像头，离十二点还有二十分钟。

　　电视开始播放一部欧美老电影《Leon》。这部电影钟情幼时看过许多次，好多经典台词熟得都能背下来，这次竟然还有些不舍，想把它看完。

　　“时间快到了，”杨欢冷着脸提醒，晃了晃右手的小瓶子里淡黄色的液体，“有谁睡不着就用这个。”

　　*****

　　列车正处于弯道，因此车厢的摇晃更加剧烈，车轮和铁轨的摩擦声沉闷传来，晃得床铺上的人各自睁开眼睛。

　　“咣当。”不知是谁的头撞在卧铺用来上下的梯子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哎呦，真是操蛋。”那人小声骂了一声，言语中竟然带着笑意。他缓缓从硬卧的上铺爬下来，走到下铺的一个床位旁边轻声问：“老婆，你上去睡会儿吧，孩子我来抱。”

　　女人嘟囔着答应了一声，显然也是疲累极了。她慎重地把怀中熟睡的婴儿抱给面前的男人，挺着仍未消减的大肚子向梯子走去。

　　婴儿离开了母亲的怀抱，本能睁开眼睛寻找妈妈，却闻不到妈妈的气息，顿时张开嘴巴哭了起来。

　　那哭声极有穿透力，即使婴儿的爸爸妈妈如何急切地哄他抱他都起不了作用。不消片刻，周围的乘客都被这小孩子的哭声吵醒了。

　　当然也包括钟情。

　　环境太暗，她根本看不清周围是什么情况，只能凭借车厢顶部应急标志的一点微弱绿光猜测。

　　身下的铺位传出一个男人怨愤的声音：“有没有一点道德？公共场所诶不要喧哗不晓得吗？现在是深夜大家睡觉的时间！”

　　婴孩的父亲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连连道歉，孩子的母亲倒是不以为然，低声嘟囔了几句，但声音很低。

　　后半夜一直很安静，连打呼的声音都没有了，或许是大家都没睡着吧？钟情在铺位上翻来覆去地想，刚才的那对夫妻真是疼爱他们的孩子……或许天下的父母都是如此。

　　“固州站到了，要下车的乘客准备好行李下车。”检票员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天空也才蒙蒙亮。

　　“老公，到了下车。”昨夜的女人早就收拾好了行李，一手拎一个大包，腆着肥胖的肚子站在过道旁边。

　　男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从行李架上面拽下一个巨大的蛇皮袋，登时灰尘四起，那男人扛起麻袋就跟了上去：“让一让。”

　　“真是的，没素质。”钟情下铺的男人继续发表不满，虽然其他人想法大多相同，但只有他一个人大声说了出来。

　　钟情决定先去找找其他一起进来的人。她随便理了理头发，就从中铺双手一撑跃了下来，惊得下铺的男人连连惊叹：“喔唷，这个小姑娘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呀？”

　　钟情微微笑了笑，做出一个抱歉的手势，向前面的车厢走去。一路上过道里有许多长途回家的人，正好赶上春运，大包小包的行李堆在中间水泄不通，还时不时冒出一双没穿鞋的脚或是个毛茸茸的头，她都得万分小心。

　　她仔细看了看自己兜里的车票，和真实火车票的质感倒是十分相像，不仅有身份证号，连防伪码都有。可当她看见车票下方印的自己的名字时，眉头却皱了起来。

　　只见上面用黑色油墨端端方方印了三个字——叶方圆。钟情心里忽然升腾起一阵无名之火，她甚至有一瞬间想要把这个如影随形跟随着她的丑陋印记清除掉，但理智终究占据了上风，她把车票放在上衣的口袋里，拉好拉链，继续向前走去。

　　整节车厢都没有她想找的人，气馁之际忽觉口渴，钟情却忽然想起自己连个水杯都没有。于是只能苦笑着去买矿泉水。

　　推餐车的乘务员是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姑娘，正有人问她矿泉水怎么卖。钟情见状也走过去道：“麻烦也给我来一瓶，多少钱？”

　　听闻她的声音，那个买水的人也回过身来看她。这人穿了一身休闲运动服，看起来价值不菲，但满脸都长着络腮胡子也不打理，乱糟糟得十分邋遢，一看就是个宅男。

　　“八块。”服务员如数家珍地报出餐车上一列矿泉水的价格，补充道：“这是买的人最多的，大品牌有保证。”

　　钟情感叹于轨道交通几十年不变的高昂物价，正准备肉疼地拿出手机付钱，前面那个高瘦的邋遢男却说：“拿两瓶吧，我来付。”

　　乘务员瞄了钟情一眼，偷偷捂着嘴笑了一下说道：“原来你们是一对呀，吵架了吧，哄女孩子一瓶水可不行，你要不然看看我们这款特产……”

　　从乘务员喋喋不休的推销中逃脱，钟情几乎觉得自己要窒息了，正要快步离开，却听得背后一个声音在呼唤自己。

　　“我的另一半？你的水忘拿了。”

　　钟情无奈转头，伸手接过那瓶水：“给你八块钱现金吧，实在不行微信也行。”

　　“出去再说吧，”那人却语气轻松，“从你的报酬里扣。”

　　静默了三秒，钟情终于认出了眼前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宅男是谁。

　　“我的天啊！你怎么成这样了？！唉唉唉不对，我应该问的是，你、怎么、也跟进来了？！”钟情看着眼前的林亦椋，不敢置信。

　　“嘘。”林亦椋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跟进来，我怎么确认你有没有在认真工作呀？”

　　……

　　长这么大，钟情第一次产生了一棒子打死个人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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