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如陌上尘

　　当紫色的余晖从西边的天际线消失的时候，钟情明白，这才是一天的开始。街道上彩色的霓虹灯闪烁跳跃，明明是冰冷的光线，却那么讨人喜欢。或许大家喜欢的是霓虹招牌后店铺里的内容吧，花着钞票，应该就能找回在白天丢失的温度。不过钟情猜想，人们流连忘返的不是刺激本身，而是表面上掌控刺激的自己。

　　正这么想着，她推开了店铺的门，门上的风铃叮铃铃响起来。店内没有几个顾客，看起来有些冷清，不过这其实是常态。吧台前一个中年女人拨弄着固定电话的圈线，缓缓抬起疲惫的脸，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有些诧异地道：“你迟到了，这还是头一次。”

　　“早给蛋子说了修修表，”钟情一边取下斜挎包一边侧身给那女人抬起手腕，“喏，准时准点，风雨无阻。”

　　那女人笑了笑：“那就成，我就说怎么今天的时间过得这么快。”她爽快地把一串钥匙放在吧台上，另一只手抓过放在旁边的红色外套便快步走出，口中叮嘱：“别忘了检查酒柜，一定要全部锁好，千万别像上次……”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近在咫尺的钟情突然神情紧张地抓住了她的小臂，这使得她步伐一滞：“小情？怎么了？”

　　钟情却像闻所未闻一样，只是有些怔忡地看着她的脸，恍惚说道：“叶姐，你今晚能别走吗？”

　　“怎么？”被称为叶姐的女人听了这话不由得一笑，似是嗔怪地撩拨了一下面颊上的头发：“舍不得你老板啦？”

　　钟情现在才注意到，叶姐今天化了妆，着装也是精心准备的，红色的衣衫衬托着她更加容光焕发，一头卷发乖巧地掩盖了她眼角眉梢的皱纹，反而更添妩媚。叶子姐算是个大美女吧，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钟情就这样想。

　　见钟情久久不语，叶子姐叹了口气：“知道了小情，姐最近是给你安排了太多的夜班，这不是非常时期吗，忍忍啊，等姐拿下了老祁这个钻石王老五，你想放多久带薪假都可以，啊？”

　　“我怕黑……”钟情脸色苍白地说了一句，看着叶子姐根本不相信的表情，声音渐渐弱下去：“真的……”却忽然灵光一闪道：“最近老是有个小流氓，大晚上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我害怕。”

　　“真的？”叶姐仍然满脸不相信的表情，转头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酒吧的大门，半晌才低声说：“这样吧，今天就到这儿，咱们先打烊，等过几天蛋子取货回来了，再让他来陪着你怎么样？”

　　钟情一口气憋在胸膛说不出来，只是直直盯着叶姐的脸，那美丽洁白的脸颊虽然有些憔悴，但在化妆品的精心修饰下依然引人注目。可在钟情眼中，此时却深布着一道道深可见骨的可怖伤痕，皮肉翻飞，鼻梁歪在一边，长长的脖颈上环绕着两圈青紫的勒痕，叶姐的嘴唇一开一合，吐出机械般毫无起伏的一句句话。

　　钟情几乎无法直视面前女人的脸，心怀绝望地挽留：“叶姐，我是说真的，我来这个城市快要一年了，要不是你收留我，我可能真的就要流落街头了。你是我的恩人，我一向爱憎分明，也真的希望你好好的。今天就算是我求你了，你也不要问我为什么，就好好地听我一句劝，今晚咱们哪儿都别去，好吗？”

　　钟情只觉得呼吸滞塞，连带着眼睛也模糊了起来，可面前叶子姐面无人色的那张可怕怪脸却愈发清晰。她的这几句话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许多，引得不远处的客人也好奇地转头过来看着。不过在他们的眼中，老板娘的面容还是如平常一般姣好，而吧台旁边一人高的全身镜，和擦得蹭光瓦亮的银杯上映出的倒影也昭示着这个不容争辩的事实。

　　叶姐似乎被钟情的一番话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瞧你说的，我去见男朋友，又不是去见阎王，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向你保证今晚早点回来还不行吗？话说回来，成败就在此一举了，到时候真成了，姐请你喝喜酒怎么样？”

　　钟情眯了眯眼睛，仔细数了数叶子姐脸上深可见骨的劈砍伤，又看了看她细白脖颈上青紫的勒痕，似乎还有什么话，可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化为一声深深的叹息。

　　老板娘是从酒馆的大门离开的，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融入人群，就像一滴牛奶入水般平静地消失在寂静又喧闹的街道。门缓缓关合，门上的悬铃一如钟情来时那样悦耳地响动着，那么温柔，那么平和。

　　*****

　　蛋子摆好货，扬起手擦了擦头顶上的汗珠。仓库的灯光很昏暗，竟然比老板娘皮卡驾驶舱里的照明灯还不如。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睁大眼睛望了望眼前几列整齐的酒架，上面摆满了不同品牌各种年份的酒，蛋子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关掉了仓库的顶灯，闪身走了出去。

　　清晨的酒馆已经没有什么顾客了，店里十分安静，空气中还弥留着一丝昨夜的烟酒气息，朝阳从百叶窗的间隙中射落在花纹繁复的暗红色地毯上，灰尘在光束中漂浮着，似乎被闯入者的气息扰动了，突然四散而去。

　　蛋子转头看了看，没有在吧台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但所有酒桌都收拾得很干净。心下无聊，便随手打开放在落地钟旁边的有线电视，用遥控器漫无目的地换台，晨间新闻的主播嘴唇一张一合，播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平常琐事。蛋子却看得高兴，他辨别着电视机下方滚动的字幕，双手比划着，嘴里发出咿咿呀呀含糊不清的声音。

　　老旧的电视发出细微的电流声，蛋子原本迷离的眼神却突然被屏幕下方一则通缉令吸引：前日晚间我市莲花区发生一起恶性杀人案件，一名女性被残忍杀害，嫌疑人在逃，现确定市民祁玮有重大作案嫌疑。犯罪嫌疑人祁玮，男，汉族，身高一米八左右，身着……

　　看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蛋子疑惑地揉了揉眼睛，但当屏幕随后打出嫌疑人的照片时，他便立刻确定，这个人就是叶子姐新交的男朋友！

　　叶子姐怎么样了？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杀了人！内心瞬时充斥着焦虑与恐惧，蛋子急忙去摸身上的手机，慌慌张张地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沉吟。电话那边是持续的忙音，蛋子的额头上渐渐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汗水。

　　电视上的新闻还在播送，酒馆的门忽然被人推开，几个男人鱼贯而入，门上的铃铛发出叮铃铃急促的响动。蛋子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表示酒吧还没有开张，可为首的那人却径直走到他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证件示意，蛋子不耐烦地将脸从手机听筒旁移过来，却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他认得那证件。

　　叶子姐死了。

　　警察局的电风扇老化得厉害，总让人觉得呼呼作响的扇叶下一秒将与和大地亲密接触，旁边一群嗡嗡飞舞的硕大苍蝇好似马上就要准备形成战斗机群和这庞然大物展开战斗，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投射下来，洒在白色的大理石地砖上。钟情疲惫不堪地坐在警察局的大厅里，手里捏着一个空空如也的一次性纸杯，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许久才缓缓地活动着早已酸痛不堪的腰背。

　　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她已经在警局待了一天多的时间了，虽然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倒也不觉得饿，刚才去上洗手间的时候，钟情愣愣地盯着镜子里神色如常，甚至精神状态不错的自己，不由得发出一阵低沉的苦笑，这倒是把旁边一个正在补妆的年轻女警吓了一跳，她警惕地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钟情，半晌才狐疑着离去。

　　今天中午蛋子也被带来了，钟情猜想他应该也会被询问一些关于叶子姐生前交往对象的问题，其实她和蛋子对于这些了解的都不多，那个祁玮他们也只是见过一面，印象不深刻，但他毕竟是老板娘托付的人，钟情他们待他很客气，祁玮言行举止也很得体和善，总之并没有什么异常。

　　蛋子对于这些知道的应该比她多一点，但想要他的口供可不是件容易事。中午那一行人风风火火地把蛋子带回局里，一开始问话才都傻眼了，原来没一个人知道，这个看起来精明强干的小伙子其实是个哑巴，而且也没什么文化，认字却不会写字，于是又很费力地专门找了一位懂手语的干警，折腾了半天才刚刚开始。

　　钟情抬腕斜睨着指针的转动。下午四点，还有两个小时天就快黑了。是接着在这里等蛋子出来，还是先去垫垫肚子？纠结了不到一秒的时间，钟情就跺了跺脚，把双手手腕衬衫的扣子扣好，利落地站起身来朝外面走去。

　　“同志，请您等一下！”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伴随着高跟鞋啪嗒的声音，由远及近。

　　或许是起身太快，钟情还有些恍惚，她缓缓转身，看见刚才在洗手间见过的那个女警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一张表格，口中说着：“您还要在这里签个字才能走。”

　　“哦，稍等。”钟情接过笔不假思索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可以，不过如果以后警方还需要您提供信息，您需要继续配合。”女警露出一个程序性的微笑，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似乎并不想和她客套。

　　钟情转身离开，走出大门的那一刹，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泻下来，让她整个人都沐浴在暖流里，她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叶子姐那天晚上的场景，空气很冷，和现在俨然像两个世界。

　　警局里，女警已经回到了工作岗位，把手里的表格随手递给旁边的同事：“那个女的刚走了。”

　　“你说怪了啊，天下还能有这么巧的事？”同事打量着钟情留下的那个签名，“死者是叫叶方圆吧？”

　　“千真万确。”另一人插嘴道：“一个叶方圆死了，一个叶方圆活着，这世界上的好多事就是这么富有戏剧色彩。”

　　几人说笑着，转眼又谈起了其他同事的八卦。那张签名就静静地躺在办公桌上，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表格轻轻翕动着，钟情留下的签名也摇动起来，上面是三个隽秀的汉字——

　　叶方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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