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球]不跟笨蛋做朋友

　　123.

　　夏日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到麻衣和妈妈准备启程回家的时候，那场惊心动魄的雨早已停了。空气中充盈着清凉湿润的气息，混杂着青草和泥土的芳香。

　　狮郎被暂时寄放在灰羽家，麻衣和妈妈反复向他们道谢，并且商量好晚些时候把它的猫砂盆和猫粮送过来。

　　“没事没事，我们家之前也养过一只猫，可惜后来逃走了。”艾丽莎笑盈盈地说，“我一直都想再养一只呢，狮郎来了正好~”

　　“狮……郎？”列夫疑惑地重复了一遍，似乎终于快要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弄错了什么了。

　　麻衣再次跟他们道谢，然后换上妈妈带来的鞋子，坐上了副驾驶。

　　124.

　　返程的路上，没有人说话。

　　妈妈在一个路口猛打方向盘，轮胎发出吱吱的摩擦声，将车子以一种近乎漂移的状态送进了弯道。

　　和一般的女性司机不同，不，应该说是和大部分的普通司机都不同。妈妈是一个车技狂野的人，但只有在心情不佳时才会炫出车技，大部分时候，她都是个安分守法的司机。

　　麻衣曾听妈妈年轻时的朋友说，她十六岁时甚至加入过摩托车队。

　　“暴、暴暴走族吗！？”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星野麻衣被吓得不轻。

　　妈妈明明是个很爱漂亮的人，但是家里却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她年轻时的照片。想来，她也并不想将那段岁月公之于众。

　　“哎呀，现在听起来果然有点过时吧？”吉田阿姨是妈妈国中时的朋友，和早早结婚生子的妈妈不同，她至今都没有成家，常年剪着齐眉的短发，染成耀眼的颜色，是一个非常帅气的人，“但是在我们那个年代还蛮流行的哦，话说现在的高中生里都不流行加入暴走族了吗？”

　　“是的，因为有点土……唔。”麻衣紧急整理了一下措辞，“因为颁布了新的尾气排放标准，还有摩托车产业转型以及新的驾照禁令，所以现在一般的高中生是不会骑摩托车的。”

　　“喂！你刚才是想说‘土气’吧？是吧？还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胡说八道！”吉田阿姨大笑着揉了揉麻衣的脸，“你们这代孩子永远都不会懂那种感觉了，那是我们的青春哦。小麻衣你的妈妈啊，年轻的时候可是个超——级酷的人！”

　　星野麻衣偶会也会想象一下。十六岁时的妈妈，会留着怎样的发型，穿着怎样的衣服，骑着摩托车，在午夜的街道上风驰电掣的样子。

　　那样的气势，大概会让人觉得，她是个无所不能的女王殿下吧。

　　125.

　　然后，又是什么，让她脱胎换骨，变成了如今的这幅模样呢？

　　打理精致的盘发，简洁干练的着装，还有对谁都亲切温和的微笑。成熟坚定得像一棵大树。

　　几乎都不用思考。

　　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明显。

　　126.

　　吱——

　　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妈妈在红绿灯前猛地刹住车，麻衣差点一头撞在车上，然后又被安全带死死勒回了椅背上。

　　后面的司机愤怒地按起了喇叭，从车里探出头来怒骂道：“不想活了就把车开到河里去！不要在这儿害人！”

　　妈妈沉默了一秒钟，然后在麻衣惊异的目光下，将头探出车窗对后面的司机大吼：“老娘就算是要死也会把你的车一起撞进河里的！想活命的话就把你的臭嘴闭上！”

　　“！？”星野麻衣惊恐地缩起肩膀看着她。

　　后面的司机同样惊恐地颤了颤，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硬是没敢继续刚下去，只好小声骂骂咧咧地缩回了车里。

　　妈妈也重新坐正，握着方向盘喘了几口粗气，片刻后，她用微微颤抖的嗓音轻声说：“那个孩子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麻衣其实知道她在问什么，但却本能地想装傻。

　　“艾丽莎的弟弟，刚才说你每次数学考试的时候都会紧张到掐自己，说你是因为有心理障碍才会考不好的，是真的吗？”

　　“……”麻衣双手紧紧拽着安全带，没说话。

　　“什么心理障碍？你遇到了什么？”妈妈连连追问，却始终没有等到女儿的回答，她的火气又压抑不住了，“到底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跟妈妈说呢！总是这样闷着又解决不了问题！心理障碍什么的……真是笑死了，好好一个人，难道还能让胡思乱想给打败吗！”

　　勇敢一点。

　　麻衣紧张到胃部刺痛，拼命告诉自己——

　　再勇敢一点，就像列夫那样，把心里想说的话堂堂正正地说出来啊！

　　啪！

　　妈妈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发出闷闷的声响，把麻衣刚涌到嘴边的话又给吓了回去。

　　妈妈仰起头，努力控制着情绪，继续说：“你知道妈妈为了你，为了我们的生活，有多努力吗？”

　　我知道。

　　“我并不是想让你觉得对我有什么亏欠，毕竟妈妈工作抚养女儿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是，我真的觉得很抱歉……

　　“这些年来妈妈在学习上逼你逼得有点紧，你觉得压力很大，这很正常，但人生在世就是这么辛苦的，每个人都是这么辛苦地活着的！”妈妈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妈妈不想让你像那种笨蛋孩子一样长大，因为妈妈以前就是那种笨蛋——学习越不好就越是偷懒，越偷懒就越笨，还整天自以为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最后……最后的下场你也看到了，妈妈不想让你变成我这样的人！”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体深处爆炸了。

　　“我并不觉得妈妈是笨蛋！”麻衣听到自己在用一种陌生的声音大喊，“我觉得妈妈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非常聪明，非常坚强，非常努力！我想变成妈妈这样的人，我一直以来的努力，就是为了能成为妈妈这样坚强又厉害的人！所以——”

　　像是爆竹的火药终于燃尽，麻衣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声音也变成了啜泣的低喃：“所以……所以请不要再说自己是笨蛋、是没用的女人之类的话了。在我眼里，妈妈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女人，我……非常地崇拜你！”

　　127.

　　作为一个母亲，星野美穗做得绝对不好。

　　刚结婚的时候，她自己都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不会好好做饭，不会照顾孩子的健康，也不懂得教育投资。

　　婚姻破裂后，光是维持生存都让她狼狈不堪，更不用说照顾孩子了。

　　现在好不容易事业成功，给了孩子好的生活，却又只知道往补习班里砸钱，急切地想将女儿从那种充斥着懒散学生的公立中学里拯救出来。

　　她以为只要满足麻衣的物质需求、再帮她考上一个好的学校，让她成为一个优秀的人，远离自己年轻时踩过的荆棘地，她就能快乐了。

　　然而直到今天才知道，女儿竟然已经痛苦到了如此地步。

　　星野美穗非常厌恶这样的自己，一个把自己的人生活得乱七八糟，又把女儿害得遍体鳞伤的失败者。

　　但是，就算是这样的自己，女儿却说——“你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妈妈，我想成为和你一样优秀的人”

　　可怕的冲击感。

　　像炮火一般，将某道根深蒂固的心灵壁垒轰得粉碎。

　　“您就不能偶尔夸夸她吗？至少要让麻衣知道您是爱她的。”

　　耳边又响起了那个傻小子咋咋呼呼的声音。

　　“这种信任对她非常重要！”

　　虽然不可思议，但是她突然之间意识到，自己真的被一个毛头小子教训了。

　　而且还教训对了。

　　“麻衣……”星野美穗嘴唇颤抖着，叫出了女儿的名字。然后松开方向盘，将女儿一把抱进怀里。

　　128.

　　“妈妈真的是个笨蛋！”妈妈哽咽着说，“这些年来……对不起你了……”

　　麻衣将脸埋在妈妈的怀里，同样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都说了不要再说自己是笨蛋啦妈妈！”

　　129.

　　回到家后，妈妈先去浴室梳洗打理自己了。

　　麻衣独自坐在房里，反复回味妈妈的那个拥抱和道歉。虽然好像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开、很多事没有分享，但是总觉得……

　　她正发着呆，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

　　是列夫发来的邮件。

　　“你还好吗？”

　　看着这几个简单的字，麻衣笑了笑，回复道：“虽然说不清原因，但总觉得应该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回复，“还有个好消息：我爸妈答应我们养猫了！因为黑丸和它相处得很好，所以没问题了！”

　　麻衣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发过去长长一串颜文字，说：“太好了！”

　　“是啊，这样以后如果你想的话，
　　随时都可以来我家看它啊。”

　　邮件空了两行，才继续写道。

　　“我还有一个问题……
　　小白它……名字真的是小白吗？”

　　这家伙，偶尔也会聪明一次嘛？

　　麻衣微红着脸打字回复道：“不。是狮郎哦。”

　　130.

　　最后一封邮件刚发出去，妈妈就直接推开了麻衣的房门——

　　麻衣下意识地把手机藏到口袋里，慌乱地看向妈妈。

　　“……”

　　“……”

　　妈妈危险地眯起眼睛，看起来非常在意她在和谁发邮件。

　　但最终，她总算把质疑的话忍了回去，说：“你自己没有锁门——快点把猫的东西收拾起来吧，我等会儿带你去打疫苗的路上顺便把东西送到灰羽家，免得给别人添麻烦。”

　　“哦……哦。”

　　131.

　　猫窝、猫粮、猫砂盆、玩具。还有一个小型的猫爬架是狮郎很喜欢的，但是刚才列夫在邮件里说，他们家前任猫主子的猫爬架一直留着没扔，所以就没有带它。

　　一转眼，她们就又坐到了车上。

　　只是这一次，妈妈脱下那身湿透的套裙，换上了一件柔粉色的针织衫。

　　妈妈这些年已经很少穿这种颜色温柔的衣裳了。

　　这让麻衣想起小学每次开家长会的时候，总是她最骄傲的时光。因为她的妈妈是整个教室里、甚至整个年级的家长里最年轻、最漂亮的女人，所有同学都会朝她投来羡慕的目光。

　　虽然后来有熟悉职业棒球比赛的同学发现了麻衣的妈妈就是那个新闻里提到的“因家暴被捕的前巨人队运动员”的妻子，拿这件事对她大加嘲笑。

　　当时的她，还是能冷漠而骄傲地告诉他们：“那又怎么样？反正跟我妈妈比起来，你们的妈妈全都是丑八怪！”

　　132.

　　后来，她理所当然地被班上的同学集体针对了

　　那可真是……童年时期的一场恶战。

　　但是，她还挺为自己当初的战斗力感到自豪的。毕竟转学之后，她就在妈妈的教导下逐渐学会了低调和谦逊，再也没有说出过那种……虽然没有礼貌，但是真的很爽的话。

　　133.

　　妈妈的一件衣服让她回忆起了很多事情。

　　她的沉默却引起了妈妈的不安。

　　“麻衣……”将车开出两条街外后，妈妈才别别扭扭地开口道，“如果你觉得很累的话，其实我们可以少上一点补习班。课后的时间你也去参加一些社团活动，或者和同学约着逛逛街搞好关系什么的，好像也不错。”

　　麻衣瞪大眼睛看向妈妈，不敢置信地眨了眨。

　　在女儿的视线注视下，妈妈更不自然了，扶在方向盘上的手都冒出了青筋：“别、别这么看着我！我这些年工作越来越忙，确实是忽略了你的感受，所以从今以后，你有什么想法一定要快点跟我说出来知道吗！总是把话闷在肚子里可解决不了问题，弄得大家都难受！”

　　“哦、哦……”麻衣又有点被吓到了。

　　但是仔细回味一下妈妈的话，心里又迅速暖了起来。

　　“不用的，妈妈。”她微笑着说，“我都上了这么多年的补习班了，什么累不累的……早就习惯了，现在突然叫我不去上课，我反而会不知道该干什么的。而且我也没什么感兴趣的社团……嗯，但是如果以后有了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你，然后考虑加入的。”

　　“……嗯。”妈妈快速眨了几下眼睛，把火辣辣的眼泪给忍了回去。

　　“而且我觉得，现在还是保持正常的学习节奏比较好。”麻衣继续说，“高中的课程难度挺大的，万一落下了功课，等到高三说不定就追不上了。毕竟我又不是那种天赋型的学生。

　　最后那句话刺痛了星野妈妈的神经，她嘴唇开合了几次，终于艰难地开了口：“在妈妈眼里，麻衣其实已经非常优秀了。”

　　“！？”麻衣再次用更惊恐的眼神看向她。

　　“你可能不知道，你的高中升学考试成绩，是妈妈当年的十倍呢。而且能考上音驹这种私立高中*——这可是妈妈年轻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启齿了，“妈妈年轻的时候真的很……嗯，完全没有在学习。整天跟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荒废青春，看男人的眼光也很差，把人生搞得乱七八糟的……我很害怕你会走上我的老路，所以才一直……对你有些过分严厉了。对不起呐。”

　　鼻子好酸。

　　眼睛里也像进了辣椒，火辣辣地痛。

　　“妈妈不用道歉。”她努力压抑着哭腔说，“在我眼里，妈妈也是，已经做得非常棒了！”

　　134.

　　夜幕降临的时候，她们再次抵达了灰羽家。

　　说来也巧，当时列夫正嫌房里有点闷，推开了窗户，然后就和刚下车的麻衣撞了个四目相对。

　　他立刻挥着手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麻衣也微笑着朝他挥手打招呼，目送他慌慌张张地转身跑下楼。

　　这时，耳边突然飘来妈妈阴沉的声音：“这个男生我不喜欢哦。你知道我不喜欢运动系的。”

　　麻衣后背一阵发寒，僵硬地说：“妈妈你误会了。”

　　“但愿如此。”妈妈依旧表情不善，“顺便补充一点，你现在想去参加社团活动没问题，但是绝对不许去那个傻小子所在的社团做经理，知道吗？”

　　……这算什么？

　　麻衣古怪地看了妈妈一眼，说：“我为什么要去排球部当经理啊……妈妈，这种套路已经过时到连少女漫画都不会用了哦。”

　　“……”第一次被女儿如此吐槽的星野妈妈一时僵住，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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