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野

　　“人海茫茫啊……”何丘深沉地说道，“虽然澜庆是大城市，但咱们这城市边边的……你说你到时候找个对象多不容易？”
　　“是啊，”乐耳掰着指头数，“还得对我好，还得长得好看……”
　　“你快拉倒吧！”何丘嫌弃他，“整天没心没肺的。”
　　乐耳在自己和何丘之间比划了一下，“咱俩谁比较没心没肺？你。”
　　“屁话！明明是你！”
　　“你成天乐得找不着地！”
　　“你成天乐得啥都不知道！”
　　“你成天乐得跟个野人似的！”
　　“你成天乐得……”
　　“闭嘴！”门帘子被人一把掀起，姑姑探了个头进来，“净听你俩在这儿互啄了。没屁事儿就滚过来帮忙！成天坐这儿扯闲犊子！”
　　何丘怼了怼乐耳，“听到没，说你扯闲犊子！”
　　乐耳回怼:“说你呢。”
　　最后姑姑实在看不下去，赶小鸡似的把两人赶了出去。
　　乐耳本来要把手机还给姑姑，临时想到什么，飞快的又点开了某个图标。
　　何丘好奇地探头看，“干什么呢？你还打游戏啊？”
　　乐耳关掉手机，摇摇头，“没什么。”
　　何丘也不在意，转而说起别的，“什么时候我俩再去给姑姑进货？”
　　乐耳:“干什么？”
　　何丘呲牙一乐，“上次在小百货买了包糖，挺好吃。想好几天了。”
　　乐耳去推他的小电驴，“你什么时候喜欢吃糖了。”
　　何丘说的含含糊糊，“一直挺喜欢的。”
　　虽然知道乐耳一般不会没完没了的追问，但何丘还是转移了话题，“那什么，你现在去哪儿啊？”
　　“黄金屋。”
　　“又去看书啊，”何丘啧了一声，“老板没嫌你吗？”
　　黄金屋是家书店，离姑姑的小超市有点远，不过离十六中倒是近，就隔了两条马路。
　　乐耳笑着说:“我是去赚钱的好吗，老板可稀罕我了。”
　　何丘眼睛一亮，“赚钱？”
　　“这几天白老板下午都有事，让我替他看店，一下午五十块。”
　　何丘眼睛更亮了，“我靠这么多！”
　　乐耳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黄金屋的老板是个单身大叔，人长得挺壮，还有一条大花臂，眼角处有条疤看上去有点凶，但其实和气又心善。
　　乐耳从前就喜欢蹲那儿翻翻书，他去的次数不多，毕竟就像何丘说的，光看不买也担心讨人嫌。可老板眼熟他以后就招呼他坐着看，但给他推荐了一些比较好的书。
　　或许是看出他是个家境不好的失学少年，老板倒是从没说过什么。
　　是个好人。

　　明朗虽然说着开学再去新学校，但最终也还是提前去看了看他将要度过高三的地方。
　　澜庆市第十六中学。
　　他在校园里逛了两圈，把教学楼食堂宿舍等等摸了个大概，以免到时候不认识路。
　　他向来不喜欢向陌生人问路。
　　十六中有三栋教学楼，高三的楼在最后头，跟高一高二还隔了个小树林。
　　食堂离高三教学楼挺近，旁边是个小超市。
　　十六中的宿舍看外面装修得还挺好，但这也跟他没关系，他不认为自己能适应宿舍氛围。
　　一群男的住一个屋，他不习惯。
　　明朗戴着帽子，脖子上挂着一副耳机，神色平静地打量着这个校园。
　　校风校纪差——应该是真的。
　　花坛边的公告栏上贴着的不是各类活动通知，而是各类处分、检讨……
　　最新的一张纸是处分通知。
　　高一×班张冬、范磊等人在校内与社会青年聚众斗殴，责令其……
　　他扫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地挪开了视线。
　　不管春夏秋冬，假期或上学，篮球场这种地方总是会有人。
　　明朗在场边抱臂看了一会儿，打了个呵欠。
　　没技术含量，只知道瞎跑，投球准心为零。
　　运球也不会，假动作太浮夸，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耍帅的动作刻意而做作，辣眼睛。
　　他百无聊赖地盯了会儿，刚转身要走，却被另一边的声音喊住，“喂！小帅哥——！明朗！”
　　明朗听到自己的名字，有些诧异地扭过头。
　　然后他就看到了认识的人——那个笑眯眯的邻居。
　　林飞旁边站着一下一下拍着球的付函，看样子是一起来打球的。他俩站在篮球场的另一头，明朗刚刚也就没注意到他们。
　　林飞冲明朗挥了挥手，拉着付函向他走了过来。
　　明朗只好停下离开的步伐，转身看着他们。
　　林飞小跑到这边，笑道:“来看学校？”
　　明朗盯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他们并不熟，可以说是说过话的陌生人，但林飞显然是猜到了他本来不是这里的学生。
　　这邻居，还挺精。
　　林飞递给他一罐可乐，“来看学校可以找我啊，我当年也是十六中一霸，对这儿的花花草草都不能更了解。”
　　明朗犹豫了下，还是接过可乐，道了声谢。
　　林飞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他扭头看向付函，挤了挤眼睛，“嗳，你还记得哥哥我当年称霸十六中的风姿吧？”
　　付函慢悠悠喝了一口水，瞥了他一眼，“是吗，我只记得当年有个单挑搞不过就打群架的小屁孩。”
　　林飞抢走了他手里的水，“去你大爷的。”
　　明朗站着没说话，低头开了可乐。
　　他听到林飞问他等会儿去哪。
　　明朗想了想，问:“附近有书店吗？卖学习资料的那种。”
　　“有啊，”林飞指了个方向，“就出校门过两条马路就有一家……不过哪有书店不卖学习资料的？”
　　明朗没多说，向两人点了点头，“多谢，那我先走了。”
　　他说走就走，连个再见都没说。
　　林飞啧啧了两声，“这小孩，挺冷漠啊。”
　　背影都透露着冷漠的那种冷漠。
　　付函勾着他脖子往回走，“还孤僻。”
　　“哪儿瞧出来的？”
　　“眼睛。”
　　“……傻逼。”
　　“再说一遍？”
　　“错了。”
　　……

　　明朗照林飞说的过了两条马路，目光扫过了一排店面，没发现有书店。
　　他眯着眼睛再仔细看了看。
　　湖南米粉……炫酷吧……烤味……黄金屋……龙龙花甲……超人煎饼果子……
　　等等，黄金屋？
　　明朗的目光最后停在了夹杂在一众餐饮店面里的书店。
　　店门前挂着伪装成对联的两幅字。
　　黄金屋里一堆书，书中自有黄金屋。
　　……还挺押韵。
　　明朗抬脚走了过去。

　　这时候是下午三点，店里没什么人。
　　柜台后的乐耳捧着一本书，一脸严肃地浏览着。
　　感觉到门帘被人掀起，外面的日光漏了一些进来，他随意抬了抬眼，“欢迎光临哦，随便看看。”
　　站在门口的人听到这话却是驻足，扭头看了他一眼。
　　乐耳浑然不觉，全身心都在眼前的书里。
　　明朗认出了他，但并没有打算做点什么——比如打个招呼。
　　因为不熟，没有这个必要。
　　乐耳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个说过话的陌生人。
　　虽然让这陌生人登堂入室，但也是因为无奈。
　　这个小瘸子一直跟着他，还可怜兮兮蹲他门口半天不走，还能怎么办？
　　最后——
　　最后还把自己的晚餐送了出去……直接导致了那一晚上明朗都没睡好。
　　他发誓那是他十八年的人生里第一次被活生生饿醒，并在醒后的几个小时里听着自己肚子不眠不休的咕咕叫声思考人生到天亮。
　　可以说是万分后悔了。
　　于是他收回目光，抬脚朝书架那边走去。
　　而又翻过了一页，余光看到一个人站了半天不动的乐耳却无意抬起了头，然后明朗的侧脸就从他眼前晃了过去。
　　乐耳眼睛一亮。
　　是他！
　　他看着明朗隐入书架阴影的背影，抱着手里的书踟蹰着走了过去。
　　等明朗察觉到的时候，乐耳已经亦步亦趋在他身后跟了许久。
　　明朗一顿，“怎么？有事？”
　　——他还记得自己吗。
　　乐耳不自在地眨了眨眼，“啊，有点事吧。”
　　明朗放下手里的资料，微微拧眉，“嗯？”
　　乐耳把自己看了好半天的书举起来，“这个字……怎么念？”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开头。
　　简直就像是没话找话还特别容易看出来的那种。
　　噫。
　　乐耳后来很嫌弃当时的自己，但他实在没办法，明朗那一声尾音上挑的低沉的“嗯？”落入他耳中的时候，他好像就不会转动他聪明的小脑瓜了。
　　但明朗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他指尖对着的那个不太常见的字，目光在书上的五线谱上停留一会儿后，准确地念出了那个字的读音。
　　其实乐耳之前查过这个字。
　　柜台上有每一版的《新华字典》，小红砖用起来挺方便的。
　　不过明朗回答完他的问题之后也不理他了，兀自看着自己需要的辅导资料。
　　乐耳扁了扁嘴，看明朗很认真，也没再随意出声打扰。只是依旧有意无意跟着明朗的脚步。
　　明朗转到哪里，他也跟到哪里。
　　从教辅资料区到文学名著区，他就那么眼巴巴的跟着。
　　直到明朗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蓝色封皮的书，啪一声扔他怀里。
　　乐耳下意识接住，懵然地抬头。
　　明朗没什么表情，只是挑了挑眉，“这么喜欢跟着我？”
　　上次是，现在也是。
　　“啊？”乐耳揉了揉耳朵，“想问你需要什么，我可以……”
　　可以什么可以，你不可以！
　　心里的怒吼震住了就要说出“给你推荐”这种鬼话的乐耳，他及时刹住:“……帮你找找。”
　　明朗淡然转身，“不用，别跟着我。”
　　和上次一样话。
　　不过上次语气凶巴巴的，这次倒是挺和蔼的。
　　——只要不是拧着眉头语气威胁，在乐耳心里就算是和蔼了。
　　于是乐耳当机立断地忤逆了明朗的话——他还是跟着明朗，并且站的更近了些。
　　他随意瞟了一眼明朗扔给他的书。
　　《管好自己的腿》
　　乐耳:“……”
　　哇，这么洒脱不羁的书名么。黄金屋什么时候进这种书了？
　　乐耳蔫蔫地回到了柜台，然后把下巴搁在竖起来的书本上，盯着那道偶尔会从书架缝隙中一闪而过的身影。
　　他应该读高三了吧？刚刚看他翻过的都是高考复习资料之类的……但以前没见过啊，是转学来的？
　　高三还转学啊……心真大。
　　乐耳摸了摸下巴，思考片刻，他用老板桌上的电脑给白老板本人发了一条消息。
　　-什么样的高考辅导书比较好用啊？
　　他还想再去找个由头搭讪呢。
　　胖老板回复很快:小乐耳？你问这干啥？
　　乐耳慢吞吞地敲着键盘，一个字一个字的打。
　　他不太习惯用电脑键盘，他小时候拼音没好好学，现在打字也很费力。
　　还没等他打完一句话，胖老板的回复就急吼吼地发过来了。
　　-《金榜××》《备考24时》《冲刺××》还有柜子最上面靠左放的那几本都还行，别给人推荐错了啊！
　　看来白老板是以为他要给顾客推荐复习资料了。
　　差不离，不过，他一般没那么无聊。
　　乐耳关掉聊天框，重新站起身。
　　他背着手，老神在在地晃过去，眼尖地瞥见明朗此时手里翻开的一本书，是他很喜欢的一本外国小说。
　　乐耳眼睛很亮，“你也喜欢这本书吗？”
　　明朗抬眼看向他，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这个小瘸子怎么还跟着他来劲儿了呢。
　　他收回目光，把手里的书放回了书架，“不喜欢。”
　　乐耳“哎”了一声，有些失望，他站在原地，看明朗转身去了另一边。
　　他将书架上那本书抽出来，摸了摸边角。
　　《灯影》讲述的是一个救赎的故事，两个主角相遇在一个南方小镇，一个是逃犯，一个是偷渡者。
　　他们的真实身份无法见光，但相似的落魄境遇让他们成为彼此的吸引。
　　他们是活在灯下的暗影，对方就是自己的光。
　　他们一起在小镇上度过了和谐安宁的一段时间，直到八月的某一天，通缉令终于发到了这座偏远的小镇上。
　　他们决定一起逃。
　　逃到一个没有通缉令，没有陌生人，没有法律条文的地方。
　　他们开走了那位时常笑眯眯的镇长的汽车，然后将来时路上盗窃的超过百万的财宝塞进了镇长的衣柜。
　　逃亡的路上发生了很多事情，他们遇到过卖红枣糕的老师傅，遇到过走丢的小孩，遇到过杀人的疯子。
　　他们将路边跛脚老人的红枣糕全部买光，却只吃掉了三分之二，然后将剩下实在吃不下了的三分之一全部送给了一个嚎啕大哭的小孩，送迷路的小孩回家的路上顺便把那个挥舞着刀的衣衫褴褛的瘦弱老人用绳子绑了起来，然后在离繁华街道几百米的地方，将小孩和老人一起扔下了车后扬长而去。
　　他们风餐露宿，有时也会食不果腹。逃亡路上的大半时间，他们都睡在风里，宿在雨中。
　　但他们往往不会饿很久，因为一个逃犯，一个偷渡者，都有些寻常人没有的技能，譬如撬厨房的锁之类。
　　他们也有紧张惊险的时刻——警察在故事的关键时刻总是会出其不意的出现，让他们更仓促的逃向另一个地方。
　　他们一起逃亡了很久，在这条并不急切却又充满着刺激的路上，他们经历了许多，也成长了许多。
　　公路的尽头不止有夕阳，但不管还有什么未知的事情，他们都洒脱又放松地奔赴而去。
　　如奔向自由的人，毫不犹豫，毫无迟疑。
　　也如奔赴死亡，奔赴未竟也明了的命运，绝望与希望并生的路途中，他们坦坦荡荡拥抱每一次阳光。
　　赴死的道路，似乎从来凄美悲壮。
　　后来他们开的车终于也被纳入了通缉名单，他们失去了自由开车的能力，也失去了最后的容身之所。
　　故事的最后，他们在朦胧的夜色下看了最后一次月亮。
　　偷渡者问逃犯:“如果明天你就会死去，此刻你快乐吗？”
　　逃犯回答:“哪怕下一秒我就死去，此刻我也很快乐。”

　　乐耳第一次看这个故事时，有与偷渡者感同身受的想法。
　　我也是活在灯下的暗影。
　　甚至和其中一位主角一样，也是未经允许就来到这世间的偷渡者。
　　乐耳轻轻叹了口气，他翻开书的倒数第二页。
　　“灯总有一天也会熄灭，那时候便连影子也会消失。但我依然很高兴来过一次人间，并在死去之前遇见了你。
　　即使我们的相遇只有一分一秒也无妨，你只是向我微笑一下，便够我再梦千千万万遍。”
　　最后一页。
　　只有一行字。
　　“因为我是影子，而你是我的光。”
　　乐耳合上书，依旧发着呆。
　　他并没有完全看懂这个故事，至少他就不明白为何明明主角互相喜欢，却从不宣之于口。
　　无论是爱抚，接吻，或是□□，任何相爱的人做的事他们全都做过，但他们从来没有告诉对方——我爱你。
　　他们都十分默契的缄默着，似乎我真的不喜欢你，也真的不知道你也喜欢着我。
　　似乎有口难言，却也心照不宣。

　　等明朗再回到这里，看到的就是乐耳一副怔然的模样，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灯影》黑色封皮上烫金的一句话:
　　我们都是活在灯光下的影子，匿于黑暗，无所遁形。
　　心里有根弦似乎被人轻轻拨了一下。
　　第一次生出一点想要对着一个不太熟的人说点什么的想法。
　　“很喜欢这个故事？”
　　乍然听见明朗的声音，乐耳“唰”一下抬头，“啊？”
　　明朗垂着眼眸，语调有些淡漠，“看得懂么。”
　　乐耳看了他一会儿，眯着眼笑了，“不太懂，不过很喜欢。推荐给你啊。”
　　他笑的时候，明朗心里的弦再一次被羽毛扫过。
　　挺好看啊这个小瘸子。
　　小瘸……子？
　　明朗的目光移到乐耳站得笔直的双腿上。
　　他语气又变得冷漠:“结账吧。”
　　“嗳？”乐耳一愣，跟着明朗的步子往柜台走，语气颇为不舍，“不再挑挑看了吗？”
　　明朗回头，看清了乐耳倒腾得挺快的两条腿，但他突然停下，乐耳又跟得紧，一个没刹住就撞了上去。
　　但明朗何等的眼疾手快，他飞快退后一步，同时举起了手里的书。
　　于是乐耳的脸就结结实实撞到了一本厚实的《王后雄学案》上。
　　乐耳吃痛的推开，摸了摸撞到了的鼻子，瞟了一眼明朗，瓮声瓮气:“你为什么突然停下？”
　　明朗举起的胳膊又垂下去，意味深长地说:“看看你有没有管住自己的腿。”
　　乐耳想起之前明朗扔给他的那本书，又摸了摸鼻子，干笑道:“还成，还成。”
　　明朗转身，“看来是还成。”
　　不是个小瘸子……却是个小骗子。
　　明朗脑海里抑制不住的蹦出那天在小百货的场景。
　　一瘸一拐的少年眼中含泪，脸上的伤口平添几分悲惨凄凉，然后一脸真诚的说着自己悲惨的家庭境遇。
　　最令人感到不愉快的是……他还信了。
　　信得就那么任人跟着自己回了家，进了门，包了扎，吃了属于自己的饭。
　　明朗心里倒没有多少“被骗”的愤怒，只是不是再和这个演技高超的骗子有什么交集了。
　　他付过钱后刚想走，收银台后眼巴巴的小骗子却叫住了他，手里拿着那本黑封皮的书，问得极其认真:
　　“你不带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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