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气候

　　衣着单薄地在单元楼的门口又徘徊了一阵，季彦久久都不愿意离开。

　　也不敢上楼，他只是徒劳无功地抬头张望着楼上601那一户，直到暖融融的灯光彻底熄灭了，才转身朝小区外面走去。

　　打了一辆出租，他没有回他位于城郊别墅的家，他回到了翠湖公馆。

　　那个家，他早就回不去了。

　　他的父亲已经将他赶出了家门，这几日他之所以还愿意收留他不过就是看在他生病的份上，仅此而已。如今，他身体好转，他老人家也早该到了忍耐的极限。今天下午他在家里对他说的那些话，就是很好的证明。

　　所以，他该见好就收的，他该识点时务，他不该再回去的。

　　他犯下了这样的错，其实也没有什么心情去面对别人，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打开家门的时候，已然夜里十点多钟了，奔波了一天的人感到十分疲惫。吹了一下午的冷风，被冻了一下午，他那没用的身体果然很快扛不住，像是有些发烧了。

　　脑袋昏昏沉沉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他感觉自己的胃里也不是十分舒适，一直在反胃跟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来。

　　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客厅，季彦斜靠在沙发上窝了一小会儿，没多久，还是忍不住起身翻出药箱，从里面找出来了一只温度计和几片胃药。

　　就着茶几上的矿泉水服下药，又将温度计放入自己的腋下，他这才得空又掏出了手机。

　　屏保上依旧是女孩那张清秀可爱的脸，他一按亮屏幕，她就会对着他笑，笑得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一起笑了起来。

　　嘴角噙着那丝笑容，手指抚上屏幕，在触摸到照片里那张笑脸时，男人脸上的表情却又很快回归黯然。

　　她再也不会对他这样笑了吧？

　　她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她让他滚，让他永远离开她的世界。她从来没有那样残忍地对待过他，她说他再也不想看到他。
　　可是，几天前，在医院的病房里，她也跟他说过永远不会离开他的……

　　像是做了个梦。

　　那一天的情形如今他回忆起来，只觉得怎样都不真实，一点也不真实。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味，就突然从梦中惊醒。

　　早知道只是梦一场，并且很快就会醒来，他一定多睡一会儿，多去感受那难得的且只有片刻的温存。

　　再也感受不到了，他再也无法感知到温暖。这个世界太冷漠了，对他也太过残忍。

　　空空荡荡的大房子，如此地华丽。除了吴妈几日前过来帮他取衣服时顺便帮忙打扫了一下卫生，一切都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如初模样。

　　茶几上还摆着那份“肇事”的合同，餐桌上还摆着几盒未拆封的他和表弟“从小喝到大”的椰汁，甚至连阳台的玻璃窗都呈现出表弟纵身一跃后大开着的状态……

　　可是，他却再也回不去了，他们全都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那个时候，也无法阻止这已然发生的一切。

　　妈妈、表弟，现在又多了一个高洁的爸爸，他的身上实在是背负了太多罪孽。

　　一条条、一列列，全都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根本就没有能力承受如此深重的罪过，也根本就没有办法不去自责。

　　他发了很多消息给她，自责的、内疚的、道歉的，什么样的话都有。

　　可是没有用的他知道，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她不会那么轻易就能原谅他的。

　　很快，他的消息便再也发不出了，全都被她拒收。他的微信、他的□□、他的电话号码，统统都被她拉入了黑名单。

　　世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也许，本来可以是两个人的。至少，差一点就可以。

　　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从来就不是未曾拥有，而是差一点就可以。

　　差一点，他就可以拥有她；差一点，他的人生就会迎来新的转机；差一点，他们就可以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差一点，真的就只差一点。

　　但凡他脾气收着点，态度好一点，他的妈妈就不会出车祸，他的弟弟也不会跳楼，他的爱人更不会恨他，他的人生都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

　　真的就只差那么一点点啊！

　　她都已经接受他了，她都已经跟他告白了，她都已经决定跟他共度余生了……最终却因为他莫名而来的火气毁了所有。

　　恨自己。

　　怎能不去憎恨自己呢？

　　是他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幸福，也亲手毁掉了自己本该美好的人生。

　　他果然不是一个值得被爱的人。

　　他们讨厌他，都是有道理的；他们憎恶他，也都是有理由的。

　　他们才不会无缘无故地厌恶他。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况且，他只有可恨，并不可怜。现在，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办法不厌恶他自己了。

　　多好！

　　在他的世界开始坍塌的时候，他终于认清了他自己——他是一个坏人，他是一个恶人，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宋知微，如果你知道你的儿子是这样一个人，你会不会后悔当初奋不顾身地救下他？

　　他不值得被你如此珍视吧？也不值得你为他付出所有。

　　他不值得，他也不配。

　　他真的不配。

　　他的存在只会给别人带来困扰，带来祸端，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早在十七年前，他就应该去死！

　　38度5，他果然还是发烧了，烧得稀里糊涂，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也开始胡言乱语了。

　　这该死的身体啊，为什么总是这样差劲！

　　还在找药吃吗？他怎么还想着吃药？他不是应该去死的吗？

　　吃什么药！

　　干脆就这样烧坏脑子，一病不起、一命呜呼、一了百了，多好！

　　活着有意义吗？

　　对于他来说，活着除了给自己身边的人带来无妄之灾，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了吧？一点意思也没有。

　　他的人生就像一个笑话，添一笔是喜剧，再添一笔又成了悲剧。就这样反反复复、起起伏伏，在大喜和大悲之间不停切换，他开始变得小心翼翼，神经都变得紧张兮兮。

　　再也不相信了，他再也不敢相信自己会得到幸福。

　　赎罪吧，努力去赎掉自己身上那些不可饶恕的罪孽，然后……

　　然后……

　　如果他们愿意选择原谅他的话，如果他们愿意让他活的话，那么，他就暂且活着吧！

　　如果他们不愿意原谅他，甚至希望他去死，那么，他就去死好了。

　　反正成全别人，永远不会比成全自己更艰难。

　　昏昏睡睡、半梦半醒，病中的人在沙发上一躺就是一夜。

　　好在屋里开了地暖，季彦并未感觉十分寒冷。只是，发着烧在沙发窝了那么久，他的身体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浑身都很酸软无力，胃里亦是空空如也，他感到有些恶心，便挣扎着起身去了卫生间。干呕了好一阵，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只是徒劳地站在镜子前，手抚着胸口。

　　抬起头，镜子中那张苍白憔悴到他几乎认不出来的脸，让他感觉十分陌生。那空洞无神的双眼、那颓废沮丧的表情、那落寞又凄凉的神色，那真的是他吗？

　　这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这是一个不可饶恕的人。望着镜子里的人，他一遍遍地这样告诉自己。

　　刷完牙，他准备洗脸。额头上的退烧贴让他感觉有点碍眼，忍不住伸手揭了下来，冰凉的手指刚触及脸颊，他就被自己脸上那不正常的温度给惊着了。

　　洗漱完毕之后，季彦又重新量了一遍体温，依然是38度5，他果然还是没有退烧。

　　他没有选择吃药，只是在额间又重新贴了一片退烧贴。

　　倒不是因为没药。主要是他的体温不算太高，暂时还不需要借助药物来帮助退烧。

　　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还挺活该。倒是真的略显病态地想要借助这点暂时的自虐来缓解自己心中那一直无法减轻的痛苦。

　　已然自责了整整一个晚上了，为什么他还是感觉那么内疚？为什么这种内疚的情绪会让人这么崩溃呢？崩溃到他觉得自己不论是生是死，都难赎其罪。

　　很快，他又站了起来，到衣帽间里换上一件厚实的外套，戴上一顶鸭舌帽之后，他便出了门。

　　他又来到了和风小区，继续像个傻子一样地徘徊在了楼下，并不敢上去。到了饭点的时候，他便会掏出手机给601那一户点上几份外卖和茶水。

　　一开始对方都是拒收的。

　　在被拒收了几次之后，季彦每一次都会在电话里提前叮嘱外卖小哥，务必要将外卖放在门口，不论对方是否接收。

　　就那么一直坐在车里，他从白天等到黑夜，一直等到楼下的路灯都亮了，楼上的灯光也全都暗了，才会驱车返回。

　　一连三天，皆是如此。

　　直到第四天的时候，生着病的人实在有些扛不住了，住进了医院，便没有再来。

　　连续的发烧、反胃、恶心和呕吐，使得他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能去医院打点滴、输营养液续命。

　　而许晨阳的电话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恰到好处地来了。

　　他刚刚处理完一件事情。

　　在几日前去季彦家里签署股权转让书的时候，作为嗨Work现任总裁的许晨阳，便顺口向眼前这位前任打听了一下公司甲醛超标事件以及宋太清跳楼事件的始末。

　　在听完季彦对整个事件前因后果完整版的叙述之后，尽管对方称将以违法经营地下赌场的罪名举报那几个栽赃陷害的“肇事者”，使其接受法律的制裁，但是“野路子”出身、江湖习气颇重的许晨阳根本咽不下这口气。

　　他花了一点时间，找了几个混混，将那几个“肇事者”包括那个老K的照片，全都一股脑儿地甩到他们的面前，同时留下一句话：“看到这几个人了没？记住他们的脸，同时记住一句话，只要揍不死，就给我往死里揍！”

　　作为季家真正意义上的长子，尽管许晨阳还没有正式回归，但是，宋太清说到底也是他的表弟。

　　那孩子据说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不省人事。如果不是因为这几个“肇事者”，他根本就不会误入歧途，也根本不会落到如今这副田地。

　　因此，于公于私，许晨阳都觉得自己不应该就这么轻易放过了那几个人。他许晨阳别的本事没有，教训人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还是小菜一碟。

　　教训完该教训的人，许晨阳心情颇好，这才想起来自己那个纨绔公子哥的弟弟——他唯一的且血脉相连的、一母同胞的弟弟。

　　距离上一次在家里当面洽谈，已然过去这么多天了，那小子也该考虑清楚了。

　　到底是宅在家里继续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地当条咸鱼，还是回到公司里头继续上班，给他做助理，想必他心中早就应该有了答案。

　　季彦确实已经有了答案。

　　这几天尽管他一直都在生病，并且整日整夜都沉浸在内疚和自责之中，但是他还是有抽空认真思考过许晨阳几日之前给他的那个提议的。

　　他请他回嗨Work继续工作，给的职位并不低——总经理助理。

　　虽说title听起来跟高洁的无异，可是请他这位前任总裁回去给他这位现任总裁做助理，显然不可能像用个实习生一样只需要他打打文件、发发邮件这么简单。

　　他希望他可以继续参与嗨Work的运营。

　　对方那天或多或少也曾当面跟他透露过几分关于自己对嗨Work未来的设想。听他的意思，许晨阳应该是非常期待和他这位前任一起把公司的运作推向一个高峰的。

　　严格来说，总经理助理算得上是公司核心层的高管，并且是掌权人身边的近臣，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而他季彦又是除去许晨阳这位掌权人之外公司里的最大股东，在公司的运作方面拥有相对足够的话语权。就算他过去只是给许晨阳打个下手，怎样也都好过完全被踢出局做个边缘人。

　　因此，从理性的角度分析，季彦觉得自己完全有理由去接受许晨阳的这个邀请。

　　另一方面，从私人的角度来看，他亦十分倾向于回去工作。

　　他的嗨Work，尽管他已不再担任CEO，若要他完完全全地放手甚至是放弃，他其实也是做不到的。更何况，他现在又和高洁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如果不去公司，她又一直避而不见的话，他几乎没有什么机会与她接近。

　　而如果回到公司里头继续工作，若非她主动请辞，否则，即便许晨阳开掉原公司所有的员工，想必也不可能会开掉她。所以无论如何，只要还是同事，他们就有机会天天见面。只要还有机会见面，只要还能看到她，他就有机会弥补、有机会赎过、有机会……

　　与她重修于好，如果还有可能重修于好的话。

　　就算不能够和好，可以一直这样看着她，他也该是满足的。

　　抱着这样的心思，在经过几番分析，并且权衡利弊之后，季彦很快有了自己的结论。在许晨阳打来电话向他索要答复的时候，他几乎是想都没有想就直接答应了。

　　只是对于具体的入职日期，他显得有些迟疑。

　　“可以晚几天再入职吗？”他问许晨阳。

　　对方亦问他：“你想晚多久？”

　　“下周一。”思索了一下，他这样回答。

　　今天是周四，他正顶着高烧和胃病在医院里头输着液。如果可以等到下周一再办理入职的话，他刚好可以趁着今明两天以及双休日好好休息、养病，顺便将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

　　然而，对方显然并不能够理解他的想法和处境。

　　许晨阳有些等不及。最主要的是，他十分不乐意这个姓季的小子从一开始就这样违逆他，这显然不是一个好的开端。

　　所以，他委婉地拒绝了他。

　　“下周一？太晚了点吧，季总裁？”

　　男人在电话里头轻笑了一声，顺便尊称了他一声“季总裁”。这是他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他，下一次，他就该叫他“季总助”了。

　　“我已经给了你三天时间考虑了，如果再晚三天入职，时间成本太高。你是过来人，想必十分清楚老板们都存着一种怎样的心思。”

　　许晨阳极尽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抗拒，电话这头的青年在领悟到他的意思之后显然也感到为难。

　　“我很抱歉，许总……”

　　年轻人的语气显得颇为迟疑，刚说出了几个字就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下来。

　　在思忖了片刻之后，季彦尽可能诚实地开口：“真的十分抱歉，许总。我最近身体抱恙，可能需要时间调理。目前正在医院输液，未来的几天恐怕也都需要输液，所以……希望您可以理解并多多包涵！我保证，最晚下周一，我一定准时去公司报到。”

　　他把话说得十分客气、十分妥帖、十分乖顺，亦十分诚恳。

　　诚恳到让许晨阳感到错愕。

　　不过短短数日未见，怎么印象中那个纨绔嘴欠的少爷就好像完完全全地变了一个人？变得特别谦卑，特别友善，特别地懂礼貌。他甚至都不好意思再与他为难。

　　他果然没有再继续刁难，很快便做出了让步。

　　“这样吧，你下周一正式到岗。”许晨阳说道。

　　脑袋一转，他迅速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明天早上你先来公司报到，办理入职手续。办完手续之后，你可以请半天假继续回医院输液。这样一来，你等于拥有今天一天、明天半天，加上双休日两天，一共三天半的时间，应该够你看病了吧？”

　　他给了对方一段在他看来十分充足的时间和妥善的安排，然而对方只是沉默。

　　对于自己的身体，季彦心里再清楚不过。

　　病来如山倒，他这一次承受的打击实在有些太大，身心俱创。身上又带着之前那两次被父亲狠揍之后留下来的伤痕，只怕没那么容易痊愈。

　　就算好好养上一个礼拜，都见不得马上就能好转。何况他这几日又瘦得十分厉害，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消瘦。

　　浑身都没有力气，脑袋一直昏昏沉沉，在低烧和高烧之间来回徘徊。胃里的恶心和不适也是一刻都没有消停。吃东西更是想都不要想，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不吃什么也总是想吐，难受得他整日整夜都睡不好。

　　当然，最令他感到难受的还是心，那颗千疮百孔的心，那颗几乎被伤透了的心。

　　父亲让他滚，高洁也让他滚，他身边的所有人似乎都在嫌弃他多余。嫌弃到他自己都感觉自己十分多余。

　　还有内疚和自责。

　　心里面那种极度内疚和自责的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折磨他，不停吞噬着他，疯狂啃食着他，几乎要将他逼到绝境。

　　可是，在倍感痛不欲生的同时，他却又觉得自己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地去死。

　　死了，确实是一种解脱，对于他来说。但那也仅仅只是对于他而言。

　　可是她呢？她能够解脱吗？她还可以变回原来的样子吗？他死了她就真的可以开心了吗？

　　不能。

　　甚至，她恐怕只会更加痛苦，因为失去了一个可以憎恨的人。

　　所以，他还不能去死。哪怕一直被她这样恨着，他也不能去死。

　　他应该活着，极尽痛苦地活着。活在愧疚之中，活在忏悔之中，活在所有人的憎恨之中。直到他们的憎恨，全都消弭了为止。

　　所以，他来到了医院。所以，他答应了许晨阳的邀请。所以，他现在亦不会拒绝他略显过分、不近人情的要求。

　　在对方已然做出一定让步的情况下，季彦最终采纳了许晨阳的建议，同意他明天上午准时去嗨Work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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