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杯

　　1、孤剑

　　“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自山脚疾驰而上，身披黑色蓑衣的剑客将身体死死地压低匍匐在马背上，破开漫天的雨帘独自深入林中。

　　汉中边城的夜色沉得很，参天怪乱的枝丫在隐秘的黑暗中蠢蠢欲动，春分降下的骤雨沉默地洗刷着裸露在外的剑身，和上面斑驳的血迹。

　　血迹混合着剑魂以及主人的戾气，丝丝缕缕地顺着雨线渗入泥土里消失不见。而从马背上剑客的身体里涌出的鲜血，却悄无声息地流入了他腰侧挂着的碧玉琉璃杯中。酒樽在剑客看不见的地方流转过奇异的光，最终消失在杯身雕刻的那只玉蝶翅纹里。

　　疲惫的马儿在抵达山顶的那一刻终于支撑不住，前蹄被巨石绊倒，连带着背上早已失去意识的剑客一同翻滚在了泥潭里，没了动静。

　　拴住玉杯的红绳在翻转间根根断开，玉杯却稳稳地立在了地面，不染纤尘。

　　2、阿声

　　翌日晨光乍泄，重楼半隐在山巅树荫之间，娇憨可爱的黄莺鸟儿排排站在翘起的屋檐角上，安静地听着青墙旁的溪流前，端坐在竹席之上的玉人吹箫。

　　一双素手执起竖箫轻轻搭在嫣红的唇畔，指节弯着出好看的弧度，柔软的指腹则轻灵地悦动在孔洞之上，呜鸣沉郁的箫音便缠绵成悠扬的曲调，于此红楼竹篁中游荡。

　　一袭重纱青衣的男子正垂眸弄箫，乍然风起，他身后那三千未束的雪发随之飘飞，只留两束被镂空银饰点缀的发辫搭在胸前。

　　这天地仿佛静了下来，却又唤醒了沉睡中的剑客。

　　燕荆鸿被萧声唤醒的一刹那猛地睁开了眼，身上干净的衣物和四周陌生的环境让他眸中的光逐渐变得危险起来。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急忙伸手在自己的腰间不断摸索。一番搜寻无果后，他拿起床边的剑，一个利落的翻身从三楼窗台处跃了下去。

　　胸口处不小的新伤在身体落地的瞬间钝痛了起来，燕荆鸿压□□内翻涌的血气起身抬剑，虽未出鞘，但仍然满含威胁意味地将剑身抵在了仍背对着他吹箫的陌生男子颈侧。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你是谁，我的东西呢？”

　　萧声顿住，这才停了下来，主人却像是没有意识到危险一般，直接转身侧过头来看他。

　　如雪的白发顺着肩头滑过，一双含星弄月的明眸就这么同剑客锐利的目光直直对了过来。

　　男子纤细的双臂撑在竹席上，抬起精致的下颚就那么静静地仰头看着他，明眸里分明盛满了这世间最浓烈的春盛繁景，却又淡漠得不似凡人。

　　雪发青衣，朱唇琼鼻。

　　燕荆鸿看得忽一晃神，在那一刻才明白地了悟市井里流传的面若桃李、姿容清绝这样的陈词，描绘的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这张脸他太熟悉了。

　　他曾经在梦中抚摸过无数次的画中人，终于来到了他的身边。

　　燕荆鸿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呆愣在原地，直到那人突然蹙眉，偏头蹭了蹭抵在自己颈侧的剑鞘，淡淡地唤了一声：“冷”。

　　燕荆鸿这才反应过来冰冷的剑鞘有多不适合同这人靠在一起，他挥手扔掉佩剑，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又异常小心翼翼地确认般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还是那副淡漠出尘的模样，启唇惜字如金地答到：“曲辞声”。

　　“曲辞声，阿声，阿声……蝴蝶杯，是不是在你那里？”燕荆鸿支撑不住一般跪坐了下来，颤抖地伸出手想要触碰这人如玉的脸颊，却又害怕他一触即碎，不敢上前。

　　燕荆鸿这话问得奇怪，但联想起他之前的质问，曲辞声以为男人是在责怪他拿了他的东西，但是……

　　曲辞声拿起挂在自己腰间的小巧玉杯，平静的眼中竟露出了有些委屈的茫然，他用没有情绪的声音反驳面前这个像强盗一样凶的男人：“蝴蝶杯，明明是我的”。

　　语气淡然，眼神却控诉，竟让他显出一种初入凡尘的无辜懵懂来。

　　躺在他手心里的玉杯依然精致小巧，剔透流光。但上面光滑一片，原先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玉蝴蝶却是不见了。

　　燕荆鸿突然笑了，凌厉迫人的五官笑得夸张，眼里却蓦地流出泪来。他终于俯身，一把抱住了自己的珍宝。

　　“是你的，都是你的，终于找到你了，我的阿声”。

　　3、偷欢

　　他的阿声不言不语端坐吹箫时就像一高深莫测的世外仙人，实则单纯得很，什么都不懂。

　　不分五谷，不通人情，不识悲欢，不懂情爱。

　　燕荆鸿就像教导稚嫩孩童一般地，带着曲辞声一一去感受这个世界。

　　他砍来林中的柏木做成秋千，铺上凉爽的竹席，在周边围上一圈姹紫嫣红的春花后，才将人打横抱起来，温柔地安放在上面，轻轻晃动。

　　竹篁间春风拂面，曲辞声舒适地眯起眼睛窝在宽阔的秋千摇篮里，直到剑客俯-身在他的嘴-角-印-下-一-吻时，才迷惑地睁开眼，淡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燕荆鸿摸摸他的脸颊：“我在亲-吻阿声，因为我心悦于你”，他的话语轻松，仿佛只是在说今日阳光正好。

　　曲辞声看不懂他眼中的柔情和笑意，捉摸不透后便不再为难自己，注意又转瞬间被他重新握在手里的佩剑吸引过去，眨了眨空灵的眼睛，偏头问道：“为什么要带着它”

　　燕荆鸿顺着他难掩好奇的目光看来，垂眸敛去心中的思绪，手掌却将佩剑握得更紧。

　　“你是我抢来的宝贝，所以我需要靠它来守住你”，他说。

　　“哦”，曲辞声似懂非懂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即扯了扯他的袖子，让他继续摇。

　　燕荆鸿宠溺地笑了笑，诱哄道：“好，要睡一会儿吗？睡醒后会有更多小玩意儿让你玩”。

　　秋千在午后的婆娑树影下摇摇晃晃，躺在上面的玉人睡得恬静美好，天青色的轻薄罩纱垂在竹席边轻晃，连带着铺散开来的如瀑白发。

　　在曲辞声被渐渐哄睡下后，燕荆鸿带着剑走向了山外。

　　剑身再次染上了鲜血，复又被主人细致地擦洗干净，不露端倪。

　　日头渐西，当曲辞声悠悠转醒时，就见一个小小的彩色泥人在他的眼前笑得憨态可掬。

　　“嗯”曲辞声的心里升起一股类似于愉悦的情绪，他紧紧盯着面前这新奇的玩意儿，抬起手指戳了戳。

　　却戳了一指尖黏呼呼的东西。

　　他不自觉地把指尖放进嘴里含住，抿了抿，随即一脸呆愣地呐呐说道：“是甜的”。

　　头顶传来了一阵低笑。

　　曲辞声扬起下巴看去，原来是燕荆鸿在拿着竹签，用上面的小人逗他。

　　“这是什么？”不懂就问，这是曲宝宝最直白的优秀品质。

　　燕荆鸿见他这幅模样着实可爱，于是转了转手里的竹签，压低声音诱哄道：“是糖人，我从山下给你带上来的，要尝尝吗？”

　　“好啊”，曲辞声很愉快地同意了，然后微微抬起纤细优美的颈项，很自然地启唇，伸出嫣红柔软的舌尖轻轻舔过糖人的表面。感觉到甜丝丝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后，他便像只不知满足的猫儿般再次舔了一下。

　　落在某人的眼里，眸色便瞬间暗了。

　　还有什么比毫不自知的诱-惑更撩-人的呢。何况他还是用那样出尘干净的仙人模样，做着这般勾-引的动作。

　　燕荆鸿挪开手中的糖人，凑近曲辞声，哑声问道：“甜吗”。

　　迟钝的人对男人身上危险的气息毫无感知，还在认真地点头回答：“好甜”。

　　坏心的人得逞一般勾起嘴角，“我尝尝”，说完便对准朝思暮想的朱-唇-吻了下去，有力的舌-尖-侵-入翻-搅，拼命汲取着里面甜蜜的滋味，久久不休。

　　“唔嗯……”陌生的行为和感觉扰得曲辞声纷乱不已，待到燕荆鸿终于舍得放开他后，他才得以大口呼吸。

　　曲辞声如玉精雕细琢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但是泛着水色的嫣红唇面却为他平添了一抹生气。

　　不过那双愈发淡漠的眼眸，即使周遭泛着粉红，也在无声昭示着它的主人此刻心情极度不佳。

　　吓得燕荆鸿赶紧捧上自己带来的所有新奇玩意儿，一样一样地哄人开心。

　　他为他的阿声寻遍这山头最甜的那颗果树，然后抱着剑依在树干下看他满足地咬着自己切好的清甜果肉。某天又突发奇想地打来了几只野兔，架起柴火烤得肉香四溢，成功给只喝露水的仙女开了荤，却又因为不小心放太多辣味香料了，把人辣得眼泪汪汪，半天不肯理他。

　　夜晚入睡前，燕荆鸿一手抱着曲辞声，一手拿着山下带来的志怪小说当故事讲给怀里的人听。曲辞声每每听得起劲了就不愿睡觉，他又只好冒着被置气的危险，中断故事，变着法地哄人入睡。

　　好在声声爱听夸奖，夸夸他就好了。

　　时日一天天过去，燕荆鸿用自己拿命搏来的时光偷得与心悦之人的短暂欢愉。

　　看着曲辞声脸上越来越生动的情绪，看着他学会用微笑表达快乐，用皱眉表达不满。看着他越来越了解这个世界，越来越……

　　适合离开自己独自生活。

　　燕荆鸿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脏开始剧烈地抽搐，一阵难以遏制的痛苦从胸膛直直涌上了天灵，像是被利剑一寸寸刨下血肉，空荡荡地痛得他无法呼吸。

　　再等等，他不断地告诉自己，再等等……

　　4、一梦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曲辞声变得越来越爱睡觉，一日里清醒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细润的皮肤也日渐白得病态，在盛春的日光下近乎透明。

　　燕荆鸿于他睡着时，整个人就仿佛瞬间失去了魂魄，呆滞地坐在曲辞声躺着的秋千旁，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的脸。

　　舍不得，舍不得离开这个人。

　　燕荆鸿突然就明白了那些宁愿把曲辞声拘在玉杯里，也不愿放他离开的人的心情了。

　　在以命换命之前，玉蝴蝶的人身只能维持一个月。

　　蝴蝶杯的原主人在想什么，燕荆鸿不甚清楚，但此时觉得约莫同自己差不离罢。

　　不是因为害怕献祭生命去死，而是害怕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于是干脆把他养在藏宝阁里，高高地供起来，只于夜色深处回忆着这人的模样，画一副他敛眉吹箫的画挂在房里，日思夜想。

　　好像只要容器还在，人就还在一样。可笑的自欺欺人，但很有效，不是吗？

　　燕荆鸿突然又笑了，他想，既然那副画就那么巧地被他偶然撞见，画中人又那么巧地被他看上了，其他人的心情又与他何干。

　　是时候了啊……

　　这日暮色入山，曲辞声忽地被一阵奇妙的香气勾得醒了过来，他起身寻着香味款款向红楼后园走去，便看见男人在亭台中央摆弄着几个陶罐。

　　“这是什么好香”，他走近亭台后，食指拨了拨陶罐口封着的泥盖子，偏头好奇地问道。

　　今夜十五月圆，华光温柔，燕荆鸿看着他盛满亮色一片纯然的眼睛，心底软得一塌糊涂。

　　燕荆鸿先是摸了摸他的侧脸，随即抬手扒开封盖，浓郁的醇香瞬时满溢了出来。“是酒”，他轻声回答。

　　“酒它好香”。

　　“嗯，很香”。

　　燕荆鸿倒了两杯淳浆，执起曲辞声的手让他握住一杯。

　　曲辞声兴致勃勃地晃动着杯中酒液。

　　而剑客心存私欲，谎称人间习俗，故意诱哄心上人与自己交臂对饮。

　　“呜……”酒入肝肠，初初涉酒的曲辞声晕乎乎地醉了，酡红爬上他原本白皙的双颊，眼中春波也晕开成溺人沉醉的深渊，夺人性命。

　　燕荆鸿也醉了。

　　与酒无关。

　　曲辞声恍惚间发觉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掌心，他勉力睁大眼睛看去，发现是从男人的脸上落下来的。

　　但他的神情却又好似还在笑着。

　　“你为什么哭，为什么又笑着”曲辞声不懂。

　　“你不用懂，永远也不要懂”。

　　燕荆鸿没有解释，只摇了摇头，凑近自己的阿声后，痴痴地捧起人的脸颊，暧-昧呢喃道：“阿声，今夜我教你最后一件事”。

　　然后便是唇-齿-相-交，暮云遮月，鱼-水-犹-欢。

　　“阿声，我的阿声……”

　　剑客在怀里人的耳边不断呢喃，而他怀里可怜的人儿被陌生的快-感扰得不知所措，只能呜呜地无力挣扎，却只能陷得越深。

　　从曲辞声腰间滚落至一旁的蝴蝶玉杯闪着愈发妖异的流光，于圆月复现的那一刻绽放到最盛。

　　欢愉在两人的身体里迸裂至顶点。

　　云收雨歇，一切都结束了。

　　5、自由

　　燕荆鸿的美梦醒了。

　　在生命消逝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破碎的玉杯，和翩翩远去的蝴蝶。

　　记得栩栩多情，似蝴蝶飞来，扑翻轻扇。

　　人生得此春梦，他已足够。

　　而我的阿声，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困住你。

　　你自由了。

　　6、新生

　　市井客栈里，江湖客们举杯一碰，围在喧闹的人群里互相交谈着闲里听来的轶事怪闻。

　　“诶，你听说了吗，前几日在汉中山头，有人发现了燕荆鸿燕大侠的尸体，啧啧，一代豪杰竟然就这么陨落了，奇也怪哉!”

　　“兄台有所不知，这位燕大侠仗着自己武艺高强，月前竟从唐员外府里偷走了一件宝贝不说，翌日竟还返过去割掉了那员外的首级。我想啊，大概是被唐家的子侄寻仇了吧”。

　　“什么？他不是自诩正道大侠吗？怎得做出这等恶事!”

　　“约莫是被那宝贝迷了眼罢……唉，不谈了不谈了，咱管那事干嘛，来来来喝酒”。

　　“哈哈哈喝!”

　　汉中内城的三月春光正好，一位身着罩纱青衫的白发男子正乘一只小舟行于湖上。

　　今日初雨后晴，穿林打叶后，甘霖将绿柳洗得愈发青翠，衬得舟上的男子更加清丽动人。岸边采花的姑娘们掩面嬉笑着不停看他，间或有表达爱意的花朵被投掷在美人身上，温柔小意。

　　男子执起一朵花轻嗅，蓦地笑了，无边春色在他的嘴角荡开，比这新奇可爱的世界还要烂漫。

　　“谢谢，我很喜欢”，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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