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谁是画眉人

　　吴姥姥给我试穿她为我做的寒衣，不住地夸着：“你看你到这里来，长的多快呀，马上和我一样高了！”我撇了一下嘴：“长高有什么好，妈妈就会早早的让我去接待那些臭男人，我早就看明白了！”吴姥姥知道这是实话，也不好说什么。
　　沉默的间隙，她又用手量了一下我的脚：“鞋子也要给你重做了。”
　　看我还是闷闷不乐，她说：“我明天要出去给姑娘们买水粉和芙蓉露，你有什么想要的，我给你带点？”
　　我才不想要什么胭脂水粉、什么芙蓉露！
　　见我还不搭理人，吴姥姥说：“要不你跟妈妈说一声，你跟着一起去吧，你现在也不接客，也做不了什么事，来了两三年大门也没出，都快要关傻了！”
　　我一听这话，一蹦三尺高：“姥姥，我就知道你最疼我！我现在就去跟妈妈说！”
　　一溜烟跑到前厅，遍寻不着妈妈，跑到二楼，也还是找不着。
　　到三楼，老远看见妈妈和花蕊姑娘在盯着两个小厮往房间抬梳妆台，我飞奔过去：“妈妈，妈妈！”妈妈难得露出笑脸：“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突然对我这么亲热？”
　　我拉着她的衣袖：“我想和吴姥姥一起出去，我来了两三年都没出过门，要闷死了！”她一把推开我的手：“你出去做什么？要买什么？”我死皮赖脸拉着她的手：“妈妈，我还是个小孩子，从来不出门怎么行呀？我一定听他们的话，不乱跑，不花钱！”她可能是本来心情也不错，竟然由着我缠着她：“那你早去早回。”
　　我又壮着胆子说：“让月妍姐姐也去好不好？她上次被客人骂了，老是不开心呢！”
　　妈妈翻了一个硕大的白眼：“你不提她我还忙忘记了，她上次怎么连陪着吃个饭喝点酒都搞砸了？等我忙完了去揭她的皮！”
　　花蕊姑娘靠着栏杆笑道：“妈妈，你就放她们出去野一圈怕什么？小女孩都是这样，怕闷得慌，以后客人多了忙都忙不过来，没客人的时候只想好好清静一下，就不会这样了。”
　　妈妈转过脸对着我：“这是我给花蕊姑娘面子，你们两个家伙别一出去像野马似的，也要帮着吴姥姥做点事！小厮们是有权力打你们的，要听他们的话！”
　　我兴奋地说：“妈妈，你太好了！”一溜烟的跑下二楼去找月妍：“姐姐，明天吴姥姥要出去，我跟妈妈说我和你也要跟着去，她答应了！”
　　月妍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吗？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我就说闷得慌啊！多亏了花蕊姑娘说好话！”
　　月妍突然计上心头：“你说我们有机会逃走吗？”
　　我吃了一惊：“上次我说过这个主意，你说不行，现在你自己又说起来了。我们哪来的钱买通他们？到时候还要连累吴姥姥！”
　　月妍思忖了半天：“买通他们是行不通，要是我们假装迷路失踪呢？”
　　我说：“怎么可能，他们每一步都跟着！”
　　她急得直跺脚：“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也用不上，我们真是笨死了，一个办法都想不到！”
　　我安慰她：“没事的，机会以后也会有，我们俩终于可以出去玩一天了，不用在这里受气，多开心啊！我两三年没出去过，可能出去都不知道怎么和别人说话了！”
　　月妍笑道：“我跟你差不多，你刚来的时候，我跟方姥姥去买了一回绸缎，算来也是两三年不让我出去了。我记得那时候，我们这条街的拐角有个卖糖葫芦的，不知道还在不在。”
　　我也努力回忆着：“我刚到金陵的时候，什么都好新奇！到红袖楼的那天，我看见河上很多船，很多人在船上喝酒唱曲呢！”
　　月妍说：“这就是咱们的秦淮河呀！我们明天穿漂亮一点吧！”
　　我说：“平时为了客人千方百计的打扮，现在可以出去做自己了，我干嘛要穿漂亮一点，我想穿男装！”
　　月妍笑道：“还是不要吧，小厮们会以为你在准备逃跑呢！”
　　这天夜里，我们都激动得睡不着，叽叽喳喳说到三更。
　　第二天，果然就睡过头了。
　　隐约听见吴姥姥在敲门：“快起来，不出去了吗？”我和月妍一起从被窝里探出头：“快起来快起来！”
　　匆匆忙忙的洗漱了，就跟着吴姥姥和四个小厮出门了。
　　从我进这个门起，再也没有这样轻松地出去。门前还是从前来时那样热闹，那样繁华。冬日的暖阳照亮我心底的阴霾，宽广的街道仿佛延伸到另一种人生。
　　月妍指着远处一个老人喊：“你看你看，那个卖糖葫芦的还在那里！”吴姥姥笑道：“我给你们一人买一个吧！”月妍和我怪不好意思的，但是我们还没有能力赚到私房钱，只好窃喜着不做声。
　　举着糖葫芦，我们喜滋滋地奔跑着，追逐着，在大街上嬉闹着，小鸟飞出了笼子，每一刻都是那么快乐！
　　酒肆，茶馆，绸缎庄，胭脂坊，花鸟店，水果铺，琳琅满目，像在走迷宫。
　　我对月妍说：“姐姐，我们老家虽然没有这么繁华，但是每逢赶集的时候，也是人多得没地方放脚，我小时候总是和我的几个姐姐去帮我娘买些针头线脑的。我娘身体不好，她难得能活动活动的时候，也曾和我一起去赶集，走不上十步就要歇会儿，可是她很开心……”
　　月妍羡慕极了：“你的记性可真好，我对我爹娘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被人牙子倒卖好几回，我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本来叫什么。”
　　吴姥姥接过话茬：“我也记不得自己的爹娘和家乡了，在这红袖楼待了几十年，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了。原来这里叫翠微楼，被一个大老爷改成红袖楼，他带走了那个时候的花魁。这里也是换了好几回主子了，可我总归还是这个身份，还是困在这个笼子里。”
　　月妍问：“姥姥没有想过嫁人吗？”
　　吴姥姥笑道：“年轻的时候当然想啊，后来就不想了，想有什么用？一个女人，谁不想遇到一个对她好的男人，一生为他生儿育女，哪怕是苦日子呢，一家人在一起也是福气啊！可我在这里几十年，别说我们红袖楼，就说这秦淮河，能轻易从良、出去了能善终的，一百个里也挑不出一个。也有很多当时说得好听，海誓山盟，倾家荡产把姑娘赎出去，最后不是腻了就是对姑娘的出身耿耿于怀。哪有不老的女人，在咱们这行，年轻的时候走不了，年纪大一点就没人要，逃出去又能怎么样？”
　　一面说着，几个人就到了常去的红香坊，掌柜一看到吴姥姥就连连问好，我和月妍像乡巴佬一样东看看西瞧瞧，看到什么都发出惊叹。
　　掌柜说：“您来的可真是时候，我们新进了好多上等货，原来的珍珠粉擦了是很白，但是到冬天就很干，我们现在有玉簪粉，擦了一点看不出来是粉白还是人白，您看我给小姑娘试一试。”说着就叫月妍伸出手，在她的手背上扑了一点粉，果然手背就白嫩光滑起来。我凑上去闻一下，淡淡的花香味沁人心脾。
　　掌柜又说：“这几天还进了一批眉黛，叫青雀头，比原来的铜黛细腻多了。”说着又用那青雀头给月妍画眉，画完一看，月妍果真精神多了。
　　吴姥姥笑道：“你们这些精明鬼，专门想着法子赚我们的钱，谁的钱的大水里漂来的？每回来都说有新货，怎样怎样好，看我老了糊涂了，钱好骗！”
　　掌柜笑道：“话不能这样说，您不要我也不恼，保证还是客客气气送您出门，但是您一炷香的工夫再来，可能就没有了。秦淮河谁不知道我家东西好？您今天来算是碰着了，要是晚来一两天，就是多给钱我也没法给您补货去！”
　　吴姥姥一面看着形形色色的妆品，一面算着要花费的银两，我和月妍在门口看街市的热闹，四个小厮也在门口懒懒的晒太阳，抓着耳朵上的冻疮，把帽子往下再压低点。
　　我不停地跺着脚，故意哈气，看着一大片的水汽在面前飘着。这时候，对面的花鸟店出来一位年轻男子，提着一个装着画眉的鸟笼，对掌柜说：“最近的这些鸟李大人还是不满意，你看看有没有新花样吧！”说着就走下台阶，看见了我。
　　“小丫头，你穿得太单薄了！”他说。
　　又对月妍说：“你怎么不敷粉不用胭脂，素面朝天的偏偏把眉毛画这么好？”
　　月妍有点羞怯，不敢答话，我说：“谁说不能只画眉毛？只要自己高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也禁不住冷风，打了个寒颤：“我要去交差了，你们是谁家的姑娘，快回去多穿点！”
　　看着他的背影，月妍低低地说：“不知道这是谁家公子，长得好看，心肠还那么好。”
　　我笑道：“好看吗？我怎么不觉得？你说他心肠好，我看他是看谁都想聊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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