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海［刑侦］

　　随着任颢朝文件夹的方向缓慢地挪动鼠标，时光的指针仿佛被一分一秒地无限拖长。

　　每一秒，都漫长得宛如凌迟。

　　萧远狄原本泰然的自负，逐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退。但他仍故作平静地一笑，妄图遮掩行将崩溃的内心：“任队长，你们是骗我的吧？那里不可能有监控的，杀人前我分明事先到店里检查过……”

　　此话既出，萧远狄才自觉失言。
　　他还来不及张口狡辩，任颢已先一步将他的破绽牢牢捉进了手掌心里：“哟，还真是不打自招啊！萧远狄，要是每个嫌疑人都跟你一样的话，我们警方也该能省许多事了。”

　　任颢指尖连点了两下鼠标左键，无比轻巧地打开了电脑里那疑似装有监控录像的文件夹――

　　文件夹里，空空如也。

　　“你们居然诈我！”萧远狄勃然大怒，拍桌欲挣扎着站起，咆哮声好比龇出利齿的暴戾凶兽。

　　他终是脱了那层书香里浸出的谦谦君子的皮，显露出内里漆黑可怖的骨。

　　那是一具属于杀人狂魔的骨。

　　两位警员当即推门，把萧远狄重新按回椅子之上。一副银亮的手铐，霎时戴上他手腕――毫无温度的冷硬，转瞬束缚了这只恶兽的挣扎。

　　“是，我们确实是诈你没错，你其实检查得还蛮仔细的。”任颢低声笑道，“但我们找到了这个。”

　　任颢隔着封装袋打开孙刚的手机，给萧远狄展示屏幕上时间被调整到另一地点的记录。

　　这时间一经调整，便可比原来早整整两个小时。

　　萧远狄勾起唇角自嘲地一哂：“没想到，竟然那么快就被你们猜出来了。”

　　“是你太低估我们了吧。先把用餐地点定在私密性和隔音性好的包厢，再把时间调成外国的，来造成孙刚只睡了一会儿的假象。由于除了上菜，包厢几乎不会有人进入，所以只要你能够保证进出时不被人发现，根本没有人会关心包厢里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任颢不无戏谑地说：“而你自己，则只需要趁机溜到文创园去杀人就好了。萧远狄，你还真是好聪明啊！”

　　萧远狄轻蔑地瞥了那手机一眼，嗤笑道：“呵，要不是被你们骗了。就这么点小证据，还不足以确认凶手是我。”

　　“没有错，我们是骗了你。”任颢承认得坦坦荡荡，“萧远狄，被骗的感觉，不太好受吧？”

　　“你……”萧远狄准备的话被噎在喉头，一时只觉气血上涌。

　　“但你有没有想过，当信任你的老友孙刚知道你在骗他帮自己抛尸、做伪证；当深爱着你的杨虹帆知道你骗她自愿走到你刀下的时候，他们的心里好不好受？”任颢连珠炮似的语气越发急促，到最后甚至掺杂着一丝怒火。

　　“这怎么能都怪到我头上？要不是他们，我根本不会走上这条绝路！”萧远狄本该清俊的面容逐渐扭曲，“要不是孙刚天天死皮赖脸地觍着脸要我帮忙、找我借钱，他哪能乖乖听我的话？要不是杨虹帆自己爱慕虚荣，为了嫁给那富二代要跟我分手，我爱她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对她和那些女孩下杀手？”

　　“孙刚找你帮忙，你要是不想帮也就罢了。他们村是出了名的贫困村，村里的孩子都早早辍了学来城里打工挣钱，十几年出不了一个读书人，因此信任你并高看你一眼。”任颢忍不住道，“而且根据我们查到的消息，杨虹帆根本就没有像你说的那样红杏出墙！”

　　萧远狄瞠目结舌：“怎么可能？我明明在跟踪她时，看到她收了王陌宸让花店送去的红玫瑰！”

　　“她很快便把花退回去了。再说了，她如果嫌贫爱富，当初就不会不顾父母的反对，和还只是大排档服务员的你相恋。”任颢沉声道，“关于收花这件事，她应该也解释过的吧，但你根本就没有信她。我说得对吗？”

　　沉默之中，他看见萧远狄缓缓仰起头，凝视着头顶上那惨淡的灯光。仿佛他全部的意识正逆光阴长河而上，追溯一段回不去的过往。

　　良久，萧远狄才开口打破了近乎凝固的空气：“你说得对，”他的嗓音放得很轻，宛如风一吹便能消散无形，“我当时的确未能相信她……”

　　“你口口声声说爱着杨虹帆，但麻烦你扪心自问一下，是真的在爱她吗？”任颢直直逼视着他，“在你一刀刀将她重伤致死的时候，难道不会感到心疼吗？”

　　萧远狄神情有些恍惚：“我只是不想让别人夺走她……她不该爱我的，我不配……”

　　他的爱，兴许仅仅是个自以为是的谎言？

　　“没人能从你身边夺走杨虹帆，她离开不过是想让你悔改而已。”任颢叹息了一声，“因为她深爱着的那个人，一直是你啊。”

　　话音落地的那一刹那，萧远狄的瞳中亮起了花火，绚烂夺目如西天的晚霞或是赤红的珊瑚。

　　但那光芒转瞬黯淡下去了，沉淀作了更深沉的幽暗：

　　是他自己手持利刃，亲手葬送了这段爱情。

　　但待他幡然醒悟之时，一切早已太迟。

　　强烈的悔疚掀起骇人海啸，剧烈冲撞着心房。萧远狄嘴唇颤动着，终是祈求道：“能给我看看她的照片吗……”

　　然后他看到了杨虹帆的最后一张自拍。

　　一袭红裙如火的女子艰难地找出能够拍得到他的角度，对着镜头露出的笑靥，靓丽而娇艳。

　　爱，本该是两人之间的感情。

　　可这份爱情到了末路，却唯剩她还执拗守候着，不肯放弃。

　　萧远狄浑身蓦然颤抖了起来，把脸埋进掌心里，像是正无言地哭泣。

　　无论珊瑚以多缤纷的颜色假饰自己，它终究只是珊瑚虫的骸骨。

　　.

　　一场漫长的审讯到此终于结束，任颢揉了揉眉心，长呼出一口冰冷的浊气。

　　今天的办公室更热闹了些。

　　由于王副队和他小女儿之间的父女关系近来缓和不少，王星野一放学就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来找爸爸了。警局里洋溢的气氛在一片逗孩子的笑声中，显得格外的欢乐快活。

　　任颢侧耳听着办公室里暖融融的嘈杂声，心底忽然涌上对萧远狄的怜悯：若不是他妄以最恶之处揣度世界，他是否就不会在自以为的恶意的包围下异化呢？

　　当任颢嚼着薄荷糖走到办公室门口时，恰巧赶上唐铭欢正一脸肉痛拿着自己刚买的薯片喂小星野。

　　见到任颢回来，小星野欢喜地挣脱开爸爸的怀抱走到他身前，张开沾满薯片碎屑的双臂要讨他抱。

　　“我想吃糖果。”得偿所愿后，小星野脆生生地说道，“任叔叔，你能给我一颗糖吃吗？”

　　王星野刚上小学三年级不久，遗传的又是她妈妈的温柔性子，十分惹人喜爱。

　　任颢本就喜欢孩子，一听这话，立马转头给她拿了一大把水果糖。直到要递到她手心里时，他才猛然反应过来――

　　她方才居然叫自己“叔叔”！

　　“等等，你刚刚叫我什么？”任颢一怔，拿有糖果的手悬停在半空中。

　　小星野扬起小脸看他，清澈的双眸里斟满了天真无辜：“叫你‘任叔叔’呀。”

　　“星野乖，不能这么叫啊。”怕她不肯听话，任颢又故意板起脸来假意威胁道，“你要是不叫我‘哥哥’，我这糖果就不给你了。”

　　小星野连忙努力地向上伸手，却发现够不到任颢拿的糖果，急得声音里都带了少许哭腔。

　　她把头往旁边一扭，使出了杀手锏：“蒋姐姐，任叔叔欺负我！”

　　任颢登时慌了神，把水果糖一股脑儿塞进王星野手里：“别！别麻烦你蒋姐姐……”他在心里默默流着面条宽的眼泪，长叹道，“好吧，你以后就可以叫我‘任叔叔’了，满意了吧？”

　　小星野的大招得逞，笑得眉眼弯弯。她咬着棒棒糖，含糊不清地说：“嘻嘻，任叔叔最好啦。”

　　.

　　其实，蒋荼并未听见王星野的告的状。因为此时此刻的她，正独自立于警局天台的暮秋凉风之中。

　　她素来喜爱登上高处，向东远眺。

　　如此，蒋荼方得以从城市的钢筋水泥缝隙之中，隐约窥见那片蔚蓝得深沉的海面。

　　她是从何时喜欢上看海的？

　　是自母亲身亡，她被父亲派来的车子接去别墅里同住之时吗？

　　这些故事过于久远，蒋荼现如今已是记不清了。她只记得，那居住着父亲所有子女的别墅里亲情淡薄。她曾一度使自己卑微进尘土里，只为换来父亲的哪怕分毫关注。

　　可后来蒋荼才明白，纵是她将自己打磨得臻于完美，成为人人眼中的“好女儿”又如何？那些所谓的亲人投向自己的目光依旧满是鄙夷――仿佛在看一个不该存在于世上的魂灵。

　　奢侈华丽的别墅，实则是个冰冷的囚笼。

　　她却因畏惧残酷现实，甘愿沉浸在逐渐重获亲情的美梦之中，迟迟不肯醒悟。

　　但她不醒，并不意味着这个梦会天长地久下去。

　　想到此处，蒋荼不禁皱起眉。

　　晚风肆意扬起微卷的发梢，她凝眸于云海里缓缓沉淀的暮色，恍惚中只觉那寒凉的淡蓝无形中将自己裹挟。

　　继而下沉，直至沉进七年前那冰冷的海。

　　刺骨的回忆，霎那间侵蚀进她的骨骸。

　　因为保密工作做得过好，很少有人知道：那场近乎夺她性命的绑架案赎金，最后其实已经压低到一个微不足道的数目。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而她的亲人，竟比绑匪都希望她死。

《缚罪者[刑侦]》
同类型刑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