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与我

　　和娘子成亲，许仙没有经过任何人的许可，也就是说，没向任何人征求过意见。当然，只要父母不反对，并且愿意出资办婚礼，婚事就不在话下。成亲那天，许父许母忙得不亦乐乎，笑得合不拢嘴，可见他们是多么地欢喜和激动。

　　话说回来，这种天下掉下个林妹妹的好事，实属百年难遇，没有人有理由拒绝它。平淡的生活里，人们总是渴望不平淡的事情发生。哪怕谁家的母鸡连续下了三个蛋，大家也会欣喜若狂，然后添油加醋争相诉说，恨不得自己下出蛋来才过瘾。

　　如果你是个又丑又穷的光棍汉，每天幻想妻妾成群丰乳肥臀，突然间一个美丽姑娘来到身边，并且扬言非你不嫁，你会作何感想？

　　一，断然拒绝；二，欣然接受。

　　你绝对不假思索选择二，不然你真的很二。

　　许仙从来觉得自己是NO.1，和娘子的结合实在是天造地设。娘子是上天赐予他的生、命之光，离开了娘子，就像鱼儿离开了水，就像瓜果离开了秧，他活着的意义将不复存在。一日夫妻百日恩，一日胜千年。

　　转过天来，娘子早早起床，打扫新房，烧饭做菜，为人妇者应做的事情，她如数家珍，全没落下。娶妻贤惠如此，夫复何求？许仙的嘴角常常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他认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男人，没有之一。

　　闲暇时间，这个鲜花般的女人向丈夫讲述了自己悲苦坎坷的身世。讲到后来，她翩翩起舞，竟用快板的形式唱了起来：

　　奴本生在富贵家，
　　家中有爹也有妈。
　　只因一场洪水灾，
　　教我漂泊到天涯。
　　孤苦伶仃命难活，
　　走南闯北泪遍撒。
　　做过东山童养媳，
　　也在西湖卖过花。
　　一日邂逅许官人，
　　心生仰慕欲相嫁。
　　无奈顾及官人面，
　　不敢贸然说情话。
　　今日终入官人怀，
　　凄风冷雨再不怕。
　　但愿官人待奴好，
　　折尽此生——作报答啊作报答！

　　听了娘子这番真情告白，许仙内心像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抚过，登时感动得不行，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心想人家这样对咱，咱不可能负了她。

　　许仙虽然生性卤莽，呆头呆脑，但是绝对重情重义，可以这么说，他们婚后的生活快快乐乐，和和美美，甜甜蜜蜜，恩恩爱爱。

　　直到有一天……

　　直到有一天，许仙发现娘子行为怪异，竟不食人间烟火。

　　成亲之后，白娘子长住许家，但是只和许仙情浓，从不与陌生人说话。在她眼里，除了老公，其他都是陌生人。许仙开始不在乎这些，娇妻是他一个人的，又不是父母大家的。但是后来发现，娘子除了寡言少语不爱讲话，还有一些让他比较费解的行为。

　　比如从不吃饭。不论父母做的饭，还是自己做的饭，她一概不吃——平时只吃些水果用来裹腹。她拥有一项奇特的本领，哪怕三天不进食，也不会感到饿。

　　比如听力极佳。以许家为中心，方圆十里之内的任何事物发出的任何声响，她都能听得真真切切，过耳不忘。一次夜间，夫妻正行好事，忽听娘子喊停：官人，别动！

　　许仙大惑不懈，以为漏掉了哪道程序惹来娘子不爽，只得暂停动作。

　　娘子却道：有贼来访！

　　许仙大惊失色，以为有变态分子偷窥，立马穿衣下床，操起菜刀四处骂娘。

　　事实上，贼还在房外，尚未进门。

　　娘子气定神闲，只是念了几句咒语，天灵灵地灵灵之类，贼人便受到惊吓，如同撞了鬼，屁滚尿流，狼狈逃窜。据说从此再不敢行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

　　婚后两年，白娘子未给许家添儿进女，她的小腹始终平平，身材好得不像话。这回不光是许仙，公公婆婆也开始怀疑这个来历不明的漂亮媳妇了。

　　许仙深爱着娘子，很多话不好当面说。但是他不说，其他人也会说。对于外面的一些风言风语，娘子心里亮堂得很，但她从不辩驳，任其自生自灭。

　　读大三时，我爱上一个女生，她温柔大方，性感迷人，是大家公认的校花。

　　我决定展开追求时却被人告知，此女生性放荡，很不检点。我起初不信，询问同学，大家口径一致，认为她外表腼腆内心风骚。甚至有人告诉我，此女曾被一个煤老板包养，出入豪车，穿金戴银。后来煤老板有了新欢，便将她无情抛弃。而且她是妇科医院的常客，经常去做流产手术。

　　这哥们儿言词凿凿，不容置疑。我不得不选择宁信其有，止住了前进的步伐，并且心怀鄙视。作为男人，谁都无法容忍戴绿帽，假如我和那女生确定了关系，指不定背后被多少人戳脊梁骨呢。

　　大学毕业，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重遇此女，这时她已嫁作人妇，老公是个十分平庸的男人。我很想知道这几年她经历了什么。她告诉我，遇到老公之前，她一直是处女。我打死都不信啊，但随即她老公用骄傲的眼神证实了此话。

　　我这辈子很少做过后悔的事情，这件事算是其中之一。

　　因此，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谣言止于智者”始终是不争的命题。我和白娘子一样，自以为很聪明，却常为谣言所累。

　　如前所述，许仙逐渐从平常的生活中发现娘子的不平常，而且这些不平常就像田里的荒草一样越生越多，见天疯长。许仙能忍，一直克制不发。娘子感到人言可畏，闭门不出，终日以泪洗面。许仙劝她不要往坏的方面想，外人的话都是放狗屁。

　　相公，你相信我是良家女子吗？夜晚，娘子吹起枕边风。

　　相信啊……许仙唯唯喏喏，不敢直视娘子的眼睛。

　　相公，你相信我是爱你而不是害你的吗？娘子用柔情似水的眼神望着他。
　　贞贞啊，许仙安慰道，不管别人怎么胡言乱语议论你，老公永远和你站在一起！只是……只是有些地方，你须得改上一改了。

　　我哪里做错了，我要改什么？娘子一脸迷惑。

　　都是些小问题啦。比如，走路不要那么快啦，不要只穿白色的衣服啦，多和街坊邻居聊聊家长里短啦，最好赶紧给我生个白白胖胖的许小仙啦……

　　许仙还没说完，一缕白烟升起，娘子已然不见踪影。

　　***

　　受到娘子的影响，许仙也很少出门了，药房交给父亲打理。每回走在大街上，许仙都会被路人指指点点。这些非议看上去冲他而来，其实是针对白娘子的。有人说她是流落此地、来路不明的烟花女子，有人说她是深山老林里专吃美男子的千年狐妖，还有人更加荒唐地猜测她是天字第一号的朝廷钦犯——杀人如麻的女魔头“鬼见愁”……

　　许仙的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因此烦得要命，恨不能找块豆腐撞死算了。但是他最终没去寻找豆腐，因为当地不产豆类，实在要买的话，必须翻过六座山越过七道岭再涉过八条河到百里外的县城购买。他嫌路远麻烦，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我也有过类似的体验，当身边突然出现一个人，并且对你好得不得了，使你无法不疑神疑鬼：我和她非亲非故，干吗对我这样？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如此接近我，定然有所图谋。因此，许仙的烦恼不是他一个人的烦恼，而是我们所有人的烦恼。除非你没心没肺，对于唾手而得的东西视之为理所应当。

　　实不相瞒，从事写作之前，我干过别的勾当，比方说沿街兜售耗子药。很多朋友反对我干这个，理由是有损我的才子形象。我却认为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谁家房梁地下室不养耗子？世上事，一物降一物，狼吃羊的时候何其凶猛，但是遇到更加凶猛的藏獒时，也只能乖乖避开，逃为上策。况且耗子多了，泛滥成灾，你不灭之，我不灭之，谁来灭之？

　　一个贼眉鼠眼长得很像耗子的家伙向我走来，问我药效如何，我很严肃地请他尝一尝，毒不死人不要钱。这家伙吓了一跳，随即笑逐颜开，不住夸我实在，扬言我的药他全要了，因为他家耗子比囤粮还要多。我很开心，就把药全卖给了他。

　　这人出手阔绰，塞给我一张百元大钞，大方地说：不用找零了，我家里有矿，不差钱！

　　谢谢老板，祝您大富大贵、长命百岁——

　　直到目送这位爷携药远去，我才想起检查钞票的真伪。如你所想，我上当了。富人为富不仁，弄张假、币坑了我。

　　相比之下，许仙的情况比我糟糕，被假、钱蒙了他不怕，他怕被假人给蒙了。

　　娘子是人，是妖？

　　是福祉，还是祸害？

　　在许仙心中，都是问题，而且都是疑问句。

　　娘子觉察到了他的纠结，坦然道：你想说什么，直接点，别婆婆妈妈跟个娘们儿似的！

　　许仙大为窘迫，像是被人当街扒掉了裤子。但是他又想到，这事老拖着也不是办法，夫妻之间不容猜疑，干脆直言相告，活要活得明白，死也死得瞑目。于是脱口而出：媳妇儿，你是人妖吗？

　　娘子闻听此言，难堪之极，不知如何作答。

　　许仙意识到自己的口误，慌忙补救道：媳妇儿啊，你究竟是天上的天使，还是人间的精灵？许某何德何能与你结为连理？

　　无论来自何方，奴家对相公的真心日月可鉴！

　　娘子眉头紧蹙，幽幽地说，是仙如何，是妖又如何？我爱你，你也爱我，这就足够了。相公啊，别乱听外人言啦，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啊……嗯……有道理……

　　许仙搔搔后脑勺，似乎是听明白了，又好像很懵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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