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从军行

　　“唐叔”拈起那支花簪，从花朵至簪尾，又从簪尾至花朵看了半天，方道：“是他的。”
　　他这没头没尾的机锋，慕容羲不知为何立即就明白了，道：“六皇子随驾在东都洛阳时，身边的人离奇被害死了好几个，其中一个对他极好的使婢白露被人缢死假作上吊，这簪子便插在她头上。六皇子不放心别人，他自己藏了此簪，亲自带到长安来想问唐叔。”
　　宫中衣饰自有法度，这样普通的饰品，不可能出现在六皇子身边的婢女身上的。
　　“唐叔”皱眉，问道：“皇帝不管？”
　　慕容羲想了一想，心道皇帝大约是拿这件事来考查李溯遇事处理的能力了，不然不会放心他名义上留在东都，唐叔见问，他怕造次，只道：“六皇子总要学着自己解决。”
　　——他这话确实也在理，有能力染指帝位的皇子，也该培植自己的势力了。
　　当然六皇子毕竟还小，所能掌握的力量又太浅薄了些，解决办法也是充满了孩子气的异想天开，他生长宫禁，知道“唐叔”其人但从未见过，不知听谁说唐叔在泰安客栈附近出没，便找人将自己易容成慕容羲小时候的模样现身于那泰安客栈，原指望就算引不出唐叔，能让唐叔的儿子，也就是慕容羲今晚来寻晦气的“棠哥”能发现自己也好。
　　——这位兄长名唤唐棠，在长安城中素有急公好义的侠名，街坊都送外号“公道侯”。他若在长安，那天只怕六皇子一露面，便有人报他知，轮不到邪王李雭那些人发现，李溯早就被唐棠带走了。
　　只是六皇子情报不准，唐棠上个月就去了漠北未归，而唐叔向来闭门谢客，两耳不闻窗外事。
　　“唐叔”沉默半晌，道：“去和皇帝说，他要是管不好小十五，就还是送回去吧。”
　　他所说的小十五，就是指六皇子李溯了，慕容羲知道他与皇帝关系极僵，这话就算去说给皇帝，只怕圣人也只当耳旁风，因此点头道：“唐叔放心。”
　　“唐叔”见他答应的这么快，知道他恐怕只是缓兵之计，答应了也许二十年后才去说也不一定，出神半晌，又道：“三天之内给我回话，否则我去找皇帝。”
　　慕容羲知道他这是关怀李溯安危的意思，想了想笑道：“唐叔放心，话我一定带到。”
　　“唐叔”点头，道：“这簪子只有这么一枝，等棠儿回来，我让他去找你。”
　　慕容羲知道这条线索只在唐棠身上，忙又拜谢，见唐叔再没什么交代，便告辞带着沈大寒出来。

　　慕容羲一路沉默无话，沈大寒纵有满腹好奇也不想说，回到慕容将军宅第时，才到卯初刻。正屋里烛火早熄灭了一多半，承影亲自守在阶下。
　　慕容羲知道她是不放心去睡，向她微微一笑，道：“难为你还守着，快去睡吧。”
　　承影见他囫囵个儿回来没挂彩，笑道：“怎么棠少爷没揍你？”
　　慕容羲“切”了一声，含笑撵她走，又道：“帮我给皇帝写请安奏折，天亮之后……不，下午吧，下午我入宫一趟。”
　　他现在是有职外臣，不似小时候或者是在千牛卫时出入宫禁方便。承影点头，望了沈大寒一眼，含笑自去睡不提。
　　沈大寒被她看的心虚，还没想到夺路而逃的办法，慕容羲已经按着她的后颈将她往寝居推，道：“你该有无数问题想不通了吧？没睡着之前，准你问几个。”
　　照例沈大寒睡在慕容羲的外床，她战战兢兢合衣而卧，他也假作不知，道：“快问。”
　　第一个当然是该问那个唐叔还有那个棠哥的身份，与慕容羲的关系，沈大寒想了想，将麻烦又转让给慕容羲，“将军想让我问什么？”
　　慕容羲笑道：“难道不该问我准备怎么安排你么？”
　　身份是近卫还是姬妾，职责是保护还是暖床重要吗？
　　沈大寒无声轻笑，职场经常有这种情况，顶头上司殷殷垂爱，问你工作吃力与否，问你未来的职业人生规划，可千万别傻到把自己的心事如实相告，万能句式应该是，“听凭将军安排，大寒全无二话。”
　　不管是不满现状想要揭竿起义还是要炒上司鱿鱼，都应该谋定而后动，职场上最忌没下家之前先吵吵嚷嚷的数落上司的不是，非但争取不来什么好处，只会更糟。
　　沈大寒又轻笑着补充了一句，“大寒在将军身边获益甚多，铭感五内，愿为将军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慕容羲又想将她搂过来勒紧点好好疼爱，她冠冕堂皇的话说的这么漂亮，心里其实还是想揍他的吧，或者一脚将他踹的远远的？
　　他向来无所顾忌，心里既然存了此念，也就立即把她揽过来，凑在她耳畔低声叹道：“又撒谎了，多早晚你能真的言行一致，老子也就放心了。”
　　他呼出的气息温暖湿润，沈大寒立即觉得半边身体都酥麻难忍，苦笑道：“将军要怎么才能信我？”
　　慕容羲将她的耳垂卷进唇瓣里细细撩，半晌才想起来回答道：“叫我怎么相信你？气息心跳一丝不乱，好歹也装个意乱情迷之态吧。”
　　沈大寒完全听不出他这一句话是何用意，她被慕容羲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撩逗着，凝神贯注全力戒备，生怕他出个什么考题来自己完全应付不来，整个人已经绷紧了仿佛一块石板，此刻见问，口中漫应着，“啊……好啊。”
　　她侧首过去挨近了慕容羲，两唇相接，感觉他的味道像是水蜜桃，甜度高到令人发指。
　　然而没有心动。
　　这份定力，沈大寒也觉得颇以为自豪，比谁先沦陷，她绝对不会输的那个——心中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她还能留三分灵台清明，应对他按上自己“膻中”穴的手。
　　“将军饶命啊。”沈大寒并没有格挡他的攻击，她的手也按在慕容羲的胁肋，真气将透未透，以示威胁。

　　慕容羲只觉索然无味，他自恃定力卓绝，可是也从来没有在与她的交锋中讨到过便宜，重又将她往自己怀里揽近一些，无声笑道：“我将你立成了靶子，心里很不安。”
　　沈大寒万想不到他竟然能直接承认，暗夜里虽然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听声音还是无比诚恳的，她想了想，道：“将军何必心存悲悯之意，此刻也是战场，我能帮将军吸引一些攻击也是份内之事，万一我应付不来再说。”
　　慕容羲对她当然不存在什么怜惜之情，一见钟情再见倾心那是老派的言情小说才会写的故事，对她如此费神，无非是看到她是有用之材，想要栽培了为自己所用，最好的情况当然是能哄得她为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对于沈大寒来说，她现在还没有为之死也不悔的目标，因为她从来都只想充满刺激的好好活着——每天都有新鲜的挑战，但是一切挑战尽在她的控制之中。
　　慕容羲闷笑着，将唇印上了她的额头，叹道：“真是个不解风情的小娘子……谁要你表忠心了，此刻不该撒个娇，说一句好怕吗？”
　　撒娇这个技能，沈大寒感觉自己好像没有技能点可学了，干笑两声转移了话题，道：“将军今天见的那位唐叔，看起来蛮有来历的。”
　　慕容羲的指尖在她后腰命门穴上敲了两下，笑道：“近年来庙堂上有个传说，意思是得到我的人，就能得到这天下。”
　　这话听起来特别好笑，沈大寒的思路也与众不同，当即问道：“怎么得到？”
　　她是想到了食之可以长生不老的唐僧肉，所以才有此一问。然而慕容羲显然并不喜欢她这个问题，她只觉得后腰的命门穴上微微一痛，连忙就改了说法，道：“你是想说，两位公主都对你有意，并非爱慕你，而是为了继承帝位吗？”
　　慕容羲的笑声听起来特别刺耳，“不止两位公主呢。”
　　沈大寒立即想到那时道中胆敢伸手摸李溯脸的二皇子李溶，还有今天前半夜的那位访客明显也是男子，不免有些瑟瑟发抖，“所以……将军确实需要一个能挡掉暗算攻击的心腹。”
　　慕容羲轻笑，叹道：“唐叔呢，就是传说中我能够辅佐太子得到天下的势力之一了。”
　　沈大寒对庙堂上的事情一无所知，立即问道：“将军还掌握有其他的势力吗？”
　　慕容羲挺想把她一脚踹下去，喊承影来给她补补课的，“你在广陵府，距离姑苏也没多远，就没听说过江南慕容吗？”
　　沈大寒差点跳起来，还好慕容羲胳膊发力，将她锁死在榻上不能动，她额头立时见汗，颤声道：“将军，你是说江南慕容？”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四大世家之首，如今鼎盛的江南望族，全天下的钱若能分成三份，一份在皇帝的国库，一份是江南慕容家的，最后一份才是天下人所有的总和。
　　慕容羲完全不理解她为何如此迟钝，奇问道：“你听到我的名字，难道不该和江南慕容联想起来吗？”
　　沈大寒听到他的名字时满脑子想的是西燕皇帝，龙阳之姿，其强若斯的慕容冲，根本就没把这位庙堂上的高官与江湖世家联系在一起——不过江湖世家子弟偶尔有一两个出仕也不足为奇，她便没有细问，讪笑道：“有钱就等于什么都有吧……”
　　她果然是什么都不知道，慕容羲叹道：“江南慕容的族长是我长兄，唐叔所拥有的东西自然有棠哥继承，还有什么其他的……唉，全都与我没什么干系，我就是木秀于林，无端被人坑了的倒霉蛋。”
　　沈大寒听他这一声叹息似要忧伤到了灵魂深处，问道：“所以将军选中的，其实是六皇子？”
　　慕容羲含笑去亲她的唇，“可别给我惹祸，选谁是皇帝的事……不过你既然知道了这么多绝密，总得帮帮我吧，报酬由你开。”
　　沈大寒热泪盈眶，试用她这劳力这么久，使尽手段考验她，如今这位爷终于认可她的能力，想起来谈报酬了。
　　既然知道这位爷出身江南慕容，开价便不能太低了，她想了想，轻声道：“那就要将军答应我一件事吧。”
　　慕容羲大感头疼，“你这漫天要价的，让我怎么就地还钱啊。”
　　沈大寒看过的武侠小说可讲多了这种要价方式，她笑道：“只不过是想要将军的千金一诺，万不会求将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三年之后我轮值结束，若没有什么事求将军，折成千金也是使得的。”
　　慕容羲万想不到她还惦记着府兵轮值结束这事，奇问道：“三年之后，你若有了……赫赫战功，还会解甲归田吗？”
　　沈大寒喜悦的声音在暗夜里听来分外动人，“我还想趁年轻游历天下呢，三年之内，一定能凑得齐盘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