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戟

　　白猫来历不明的熟稔，让萧焕颜更生警惕与怀疑。

　　萧焕颜一手从肩上扯下白猫，拎着它的两只毛绒绒的猫爪，左看看右看看，跟它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

　　在白猫神情更加颓败之前，猜测道：“难道.....你是东岳山上那只不吃鱼的猫？”

　　白猫眼睛倏地一亮，点头。
　　萧焕颜惊讶地发现，她竟然能在一只猫脸上看到类似于笑的表情。

　　玄清宗位于灵虚山，灵虚山地界内山环水绕，群山峙立，八座山峰落座如同神来之笔，不偏不倚恰好形如伏羲八卦之位。

　　也正因此，灵虚山八峰以八卦命名，分别为乾，坤，巽，震，坎，离，艮，兑。

　　而东岳山，恰被灵虚山八峰环绕，位于太极之位。

　　山中，无数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木，常年阴暗潮湿，毒蛇猛兽四处乱窜不说，在此地的修炼的精怪亦是不计其数。

　　为了本派弟子安全，玄清宗有宗规，宗内修士未经许可，禁止入内。

　　这样的条规在萧焕颜面前，如同一纸空文。

　　东岳山就是她在灵虚山各峰折腾完后的一个天然后花园。

　　自她拜师第三年，枉顾宗规，擅入禁地，发掘了此地的妙处后，便时常偷偷溜进来，在东岳山上蹿下跳，打野食。

　　萧焕颜想起了与捡到白猫时的情形......

　　那时，她才十七八岁，一手用削尖的树枝叉着条粗如儿臂、已然死透的黑蛇精，一手唇前屈指捏诀，足踏佩剑“和光同尘”，在层林尽染的东岳山穿行。

　　是时秋雨暂歇，树上积水如滴漏，叶叶声声，更添萧瑟。

　　然而，她脸上无甚愁情悲绪，拖着长度骇人、鸟兽不敢近前的战利品，眼角眉梢都是勃勃生气。

　　丛林掩映间，她远远望见几个蓝白道袍的身影，不高不低的说话声他集中神识一听，字句清晰似在耳边。

　　几个玄清宗弟子你一言我一语地，正在讨论如何将捉到的一只野猫烤了吃。

　　但看野猫眸光暗淡，毛色杂乱，似有隐疾，有人怕吃了染病，但密林中鸟兽皆异常机敏，觅食着实不易，一时几人产生分歧，开始争执起来。

　　灵虚山八峰虽与东岳山比邻，但是每峰通向东岳山的路径都设有复杂严密的禁制，只有破除之，才能进入。

　　萧焕颜当时花了好一番功夫，才研究出破除之法。

　　看这几人袍服脏污，鬓边发丝垂乱的狼狈情状，修为资质皆非上品，不像自己进入禁地的，更像是不小心机缘巧合下误入，在林中迷失方向，不得出路。

　　萧焕颜想及此，捏诀落地，召剑回鞘，正要上前为几人带路，但听见接下来的说话内容，脚步一顿。

　　“都怪那个死瘸子，不然你我几人也不至于一连数日在这个鬼地方兜圈子，等爷出去了，一定要好好收拾他。”
　　“那瘸子看不出来还是有点本事，平时倒不怎么见他露手。”
　　“那有什么，若我能成为宗主弟子，我定能比他厉害千百倍，一个瘸子......”
　　“可惜了，他生得比女子还要美貌，却如此阴沉歹毒。”
　　“呸，一个男人生成这样，阴不阴阳不阳的，有什么好的。”
　　.......

　　他们口中的瘸子，是景峥。
　　景峥拜入道门前，家中罹难，在逃亡路上，摔断了一条腿。
　　由于救治不及时，走路已经不大利索。

　　他们一口一个“瘸子”的，听得萧焕颜眉头紧皱。

　　这几个人误入禁地原来是师弟景峥的杰作。

　　听那几人粗鄙言语，应是出言得罪景峥在先，自作自受。

　　萧焕颜极护短，虽然与师弟没什么交情，但听到他们狎侮师弟的言语，心中依然蓦地升起一团怒火，当下打消了帮助他们的念头。

　　她隐去气息靠近，掏出一张符纸贴在黑蛇背上，默念咒语。

　　眨眼间，那早已死的不能再死的大蛇精仿佛又活了过来一般，圆目一睁，扭曲着黑亮粗壮的身体，口露毒牙，窸窣穿过树丛，向几个玄清宗弟子袭去。

　　几人陡然看见这么一条大蛇，大惊失色，纷纷惊慌失措地拔剑以自卫。

　　黑蛇立起半截身子，身形敏捷，动作极快，声东击西，几人本就在林中虚耗多日，体力不支，当下只能面如菜色地勉强应对。

　　几个修士并未发现这异常。

　　用了隐身符，立于一旁捏诀操控黑蛇的萧焕颜，心头气愤，仍不忘分寸。

　　看尽这几人滑稽地露尽丑态后，又掏出一张传送符，将几人送出东岳山，送回灵虚山。

　　这几人都是玄清宗弟子，且罪不至死。

　　剑招不成招，乱舞一气的几个修士，眼前白光一闪，瞬息之间，已经身在灵虚山坎峰的凝绝泉旁。
　　顿时耳边是泉中沐浴的女冠们石破天惊、响彻云霄的尖叫声。

　　几人还未来得及张口解释，已经被几个修为略高、念着非礼勿视的仙子用符封住口耳鼻眼，提着衣领要押送到广纯真人林归辞处。

　　萧焕颜想象了一下凝绝泉乱成一锅粥的场面，忍不住笑出声。

　　猛然低首，看到了那只死里逃生的野猫，气息微弱的躺在泥迹斑斑的草丛里。

　　萧焕颜心生怜悯，当下召出长剑，手起剑落，扔了蛇皮，剖出了黑蛇精的内丹，塞进了野猫嘴里。

　　她起身离开，回头看，野猫依然是纹丝不动，双眼湿润，可怜兮兮地巴望着她。

　　萧焕颜再迈不动步子，折返回来，抱起地上脏兮兮的野猫，御剑飞向灵虚山乾峰。

　　一路上野猫都未发一语，回到住的院落，萧焕颜将它一身脏污洗净，它仍是不开金口。

　　景峥负剑回到院子里，就是看见这么一番景象，萧焕颜托着腮，愁眉苦脸地坐在石桌旁。

　　石桌上是一只皮毛灰黑、瘦成皮包骨的小猫，用爪子恹恹地扒拉着盘子里的几条小鱼。

　　“师弟，你回来了。”萧焕颜向门口直立如冉冉孤竹的少年打招呼。

　　自两年前拜师到现在，景峥身量拔高不少，已经超过了她。

　　景峥闻言，冷淡点头，一脚深一脚浅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萧焕颜看着他清绝冷然的背影，想起那几个弟子的粗鄙话语，心中涌起一阵不适，目光不禁移向他的腿？

　　“你看什么？”景峥察觉到她紧追的视线，忽然转身冷声问。

　　萧焕颜猝不及防，心虚不已，“没什么，师弟，你.......”
　　支支吾吾间眼眸一垂，看到他那条不利索的腿，想及暗地里不知多少人耻笑讥讽师弟，心里涌起一阵说不清的不适感。

　　“两年了，我这条瘸腿，你还没看够么？”景峥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足，冷笑一声，声若霜雪。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萧焕颜话未说完，咣的一声，眼前的房门不留情面地关上。

　　她叹息一声，坐回石凳上。
　　这个师弟，性子冷漠，一双清冷的眼眸，好似万事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唯独在腿疾一事上，极其敏感自卑，草木皆兵。

　　盘子里的鱼还是分毫未少，野猫仍然无精打采地蹲坐在石桌上，眼珠子直直望着萧焕颜。

　　鱼都是新鲜的，竟然还嫌弃，萧焕颜长眉一挑，捏住猫的下巴，从盘子里拿起一条鱼就往它嘴里塞。

　　方才还苟延残喘的野猫霎时像打了鸡血一般，张嘴就朝萧焕颜的虎口咬了一口，萧焕颜冷嘶一声，吃痛松手。

　　野猫跳下石桌，一溜烟就跳上景峥房间的窗子，溜了进去。

　　萧焕颜见状，不假思索，一把推开景峥房门，横冲直撞地跑了进去。

　　景峥光着上身，正在换衣服，看到不速之客闯入，微侧身子，极快地穿好衣服，眉头紧蹙，“干什么？”

　　萧焕颜看见他衣裳着半，露着雪白的肩头，垂在后背的青丝更衬托得肌肤似雪，脸上一热。

　　她忙移开视线，在屋子里搜寻，“你看见那只猫了吗？”

　　景峥已经穿好衣裳，语气冷然，“叼着糕点，从另一扇窗子跑了。”

　　萧焕颜望去。
　　窗户下小桌上摆着一盘桂花糕，除了盘外蜿蜒向窗外掉落的几星点白渣，盘中少了被猫叼走的一块，与十天前别无二致。

　　景峥竟然连尝一口都没有。

　　十天前，萧焕颜奉命下山除邪，归来时，尝着这糕点好吃，便献宝似的带回了几块，想给师弟尝尝。

　　一路上，怕糕点被压坏，她还小心护着。

　　以前听师尊提过一两句，师弟入道前，似乎是官宦世家的小公子，素来锦衣玉食。

　　这乡野粗鄙的吃食，景峥大抵是瞧不上吧。

　　饶是萧焕颜没心没肺惯了，一时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

　　景峥见她神色异常盯着糕点瞧了须臾，眉头一锁，竟有点莫名紧张，“你还不去追？”

　　不知是不是萧焕颜的错觉，师弟好像不大高兴，语气比平时更加急促。

　　萧焕颜当即示好，以平息师弟的怒气，“师弟，你身上挺白......”

　　话未说完，只听见师弟低吼一声，“出去！”

　　师弟脸色已经不能用黑如锅底来形容，简直是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被吼得一愣的萧焕颜，摸了摸鼻子，茫然且非常识趣地翻窗，往野猫逃跑的方向追去。

　　匆忙间回首一看，师弟的耳根，好像红了.......

　　“应该是看错了。”萧焕颜不自觉地喃喃道。

　　“看错了什么？”

　　很熟悉的，清冽如霜的声音陡然响起。

　　回忆戛然而止。

　　萧焕颜抬起头，顺着眼前的鞋面向上看去。

　　景峥长身玉立于前，素袍简簪，清雅风骨，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记忆中的人早已长得比前世初相识时，更为芝兰玉树，道法修为亦是远超自己。
　　连他何时进的屋子，她竟是半点也没察觉到。

　　萧焕颜扬眉，粲然一笑，“慕衡仙尊何苦追着我不放，你之前不是说过自己不是断袖？”

　　景峥闻言，眸中错愕，似是听到断袖两字，非常诧异。

　　错愕转瞬即逝，他淡淡道，“我什么时候说过？”

　　萧焕颜瞳孔骤缩，整颗心悬起来，景峥说过这话的。

　　不过，是在他杀她的时候，对她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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