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戟

　　席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道贺之声、溢美之词整个院落都快盛不下，其中虚佞真衷，尽皆付诸天际落日熔金，夜色悄临。

　　新郎王行远被灌了不少，面色熏熏然，已经晕头转向，不知东西南北，由仆从扶着跌跌撞撞地走向新娘段意筠所在的婚房。

　　长阶凉如水，满月照当空。
　　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带着几分寂寥，稀稀拉拉地在草丛里响着。

　　王行远立在长阶上，忽然顿住脚步，从仆从手里抽回搀着的手，扶着廊柱，东倒西歪地勉强站定，然后摆摆手，挥退一众仆从，自己一人进了房内。

　　房内红烛高照，婢女侍从静默站立，红盖头下的段意筠坐在床沿上，看不见表情，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怀里抱着的一只白猫。

　　王行远踉踉跄跄地跌坐在桌旁，含糊其辞地下了令，众仆鱼贯而出。闹洞房的礼数一切从简。

　　须臾，屋内只剩下王行远和段意筠两个人。
　　还有一只被摸得暗暗龇牙咧嘴，敢怒不敢言的白猫。

　　红烛端正燃着，噼啪声不时响起，像在诉说着什么。

　　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夜半时分，乌云蔽月，阴风飒然，灯火尽绿。

　　回廊下悬着的大红灯笼左右摇晃不止，庭院中的枯草败叶不断被卷起，嘶鸣不息的虫子早已噤若寒蝉。

　　整个段府新宅笼罩在一片森然诡异中。

　　须臾，一声尖利突兀的惨叫从新房中响起，划破寂静夜空。

　　然而，即使这样大的动静，段府其他人也仿佛都沉沉睡去，无人听见，更没有人跑到新房处一探究竟。

　　红烛熄灭，陷入一片漆黑的洞房内，是剑影憧憧，剑风飒飒，陈设残肢断腿四飞，混响不绝。

　　半刻钟前，段意筠怀中看似温顺安静的白猫不知何故忽然暴躁不安。

　　从她怀里跳脱后，前腿一跃上桌，一路打翻盘中瓜果甜品，还向燃着的烛台挥爪。段意筠手疾眼快，拉住了白猫的后腿。

　　与此同时，萧焕颜手执长剑，翻窗而入。

　　王行远一手执剑，一剑格开突然进屋，向段意筠挥剑的不速之客萧焕颜。

　　萧焕颜本是剑指企图打翻屋内仅剩的两盏烛台，想趁黑作祟的白猫，被王行远一打断。

　　段意筠一个怔忪，白猫计谋得逞，烛台被打翻，屋子里顿时一黑。

　　连番变故陡生，段意筠心中惊惧，不由失声尖叫。因此有了先前那夜半刺破天际的一声。

　　王行远甫一出手，萧焕颜就知道他先前的猜测不错，王行远是服了“若亡若存”的道修。

　　“若亡若存”是一种丹药，道修服食后，能够在短时间内隐匿自身修为，体内灵力外界无法感知，形如普通人，即使修为境界高于自己的人也无法洞察。

　　不过，此药有一个弊端，就是服用丹药的人在药效时间内，呼吸吐纳会出现异常，较平常慢上一些。

　　萧焕颜猜他也是为捉邪祟而来，不欲与他多加交手。
　　但王行远以为他来者不善，并不罢手，两人于是你来我往地交起手来。

　　屋内光线昏暗，只看见两道剑光如疾风劲雨般气势磅礴，又如东风夜放花千树万树，光芒璀璨夺目，招招迅疾强劲。

　　须臾之间，两人已经过了数招，剑风所到之处，杯盘狼藉，断腿残肢横飞。

　　轰的一声，屋顶被破开一个大口子。

　　两人从屋里打到屋顶。

　　乌云不知何时散去，皓月皎皎，两人立在屋顶之上，衣袍镀银，风高剑急，瓦砾四处滚落。

　　萧焕颜与他过了几招，大致猜出他修为与自己不相上下，炼气阶段的修士。

　　然而两人心境毕竟不一样，萧焕颜虽然修为低微，但是依然有前生元婴后期的高修心境，身经百战的阅历。

　　王行远初次下山历练，求胜心切，长剑不留情。

　　萧焕颜意不在胜负，不愿伤他，重在防守。

　　迎上他冷酷无情的剑招游刃有余之后，一边还要留心屋内白猫动向，不免显出几分心不在焉的样子。

　　这尤其让王行远火冒三丈，萧焕颜对上全力以赴的自己即使心猿意马也能够挥洒自如，得心应手，他更是急火攻心，剑招破绽百出。

　　万幸萧焕颜无意伤他，不然他早已惨败受伤。

　　白猫并未被吓得离去，见两人从屋内打到屋外，也迈着短腿跟随出来，跳上院子里嶙峋高峻的假山，姿态优雅地坐在上面，兴致勃勃地观战。

　　段意筠惊魂未定，在瓦砾如漏雨中走出屋子，看见缠斗的两人，一时不知所措。

　　她人立月下，院子里的灯笼照在身上，黑影落地。
　　影子轮廓清晰，竟然有自己的意识般慢慢扭动起来，但段意筠身形未动分毫。屋顶之上的两人没有看见这异象。

　　段意筠瞧着屋顶上的两人微微思量，决定去前院喊人帮忙——

　　这请来除邪的王道长好像快顶不住了。

　　她刚转身，迈着碎步向院门奔去。

　　假山上的白猫猛地一跳，扑到她身上。

　　明明白猫身体轻盈，方寸白掌间却有一股大力，拍上她的后脑勺，段意筠被拍晕，昏倒在地。

　　白猫对影子的异常却是看得分明。然而还是迟了。

　　段意筠昏倒在地，影子却像一块人形黑布一样拖在她足后跟。

　　肢体慢慢扭曲变形，团团黑气从影子升腾，眨眼间黑影双眼凸起，四脚触地，挥着两只镰刀似的前臂，形体与螳螂相类。

　　萧焕颜一直留意白猫动静，当下情状自然一览无余。
　　当即对王行远正色道：“邪祟出现了。”

　　王行远打得两眼发红：“雕虫小技，休想分散我注意力。”
　　萧焕颜：“......”

　　萧焕颜改守为攻，两三招之内，王行远被凌厉剑锋逼得后退几步，脚下一时失察，从屋顶破洞落下。

　　萧焕颜想伸手去拉他，晚了一步没拉住，摸摸鼻子说了声抱歉，眼睁睁看着他一脸愤怒地摔在屋内地上，头磕到床沿四仰八叉地昏了过去。

　　院子里那厢，黑螳螂已经无所忌惮地立了起来，身形硕大如桌，站在院中，嘴里发出瘆人的桀桀怪笑之声。

　　白猫不复之前意态悠闲，毛茸茸的白掌，后退几步。

　　萧焕颜想及方才房中情形，白猫原本拍熄灯盏，定是已察觉异动，想阻止藏在段意筠影子里的邪祟显身。

　　萧焕颜看向白猫:“先前两条人命，是不是你所为？”

　　白猫斜瞥他一眼，对她这么没眼色，竟然怀疑到自己身上有点无语：“不是。”

　　毫无缘由地，萧焕颜选择相信它，一人一猫对话后，这只白猫忽然让她生出一种亲近之感。
　　而白猫丝毫不以她能听懂兽语为异。

　　罪魁祸首毋庸置疑是院子里这身形硕大的黑螳螂。
　　萧焕颜问：“这东西是什么吗？”
　　白猫：“不知。”

　　说话间，黑螳螂怪笑着，趾高气扬地挥着镰刀，迈着四条腿向屋子里大摇大摆走去。

　　不好，黑螳螂的目标依然是新郎，纵使王行远是假扮的新郎。

　　萧焕颜飞剑向逼近王行远的黑螳螂刺去，泛着蓝光的长剑直直从团团黑气穿过，钉在了房内柱子上，剑身微微颤动。

　　螳螂安然无恙。

　　黑螳螂似嘲笑他的行径不自量力，怪声更加猖狂嚣张，镰刀一挥，一团黑气旋即气势汹汹地向萧焕颜袭来。

　　萧焕颜轻轻一避，跃至身旁假山顶端，不料，黑气长了眼睛似的拐了个弯，依然朝他追来。

　　她捏诀疾行，穿过游廊，跃至房顶，身后黑气紧追身后。

　　顺势从破洞落入屋内，自房柱拔出长剑。

　　身若流风回雪，一个鹞子翻身，掌中运力，剑光如银流转，黑气在剑尖如云溃散。

　　观此景，萧焕颜脑内电光火石间，福至心灵。

　　关于此邪佞到底是何物，一个答案突如其来涌上心头。

　　王行远周身已经完全被黑气萦绕，精气千丝万缕地从口中溢出，被黑螳螂旁若无人津津有味地吸食入腹。

　　萧焕颜眉头一皱，见四下无人，眼下情况又迫在眉睫，不假思索地闭目一手捏诀，一手执剑，久久不用的剑招在手上驾轻就熟，行云流水，剑声铿然。

　　霎时周身气流如千里决堤，万壑争流，浩荡真气裹挟着雪亮剑身，让白猫不敢靠近，不敢直视。

　　只见她蓦地掀开眼皮，跃至半空，长剑一挥，剑尖有银光似龙跃，以山崩地坼之势横空向黑螳螂劈下。

　　这是玄清宗独门绝学《太上忘情诀》的最后一招，也是整套剑诀最厉害的一招，“天道至情”，只要手中有剑，身负灵力，无论修为高低，以四两拨千斤，各路强横妖鬼邪佞皆能挥斩剑下。

　　此绝学在玄清宗一脉单传，一门上下只有宗主以及宗主继承人才有资格修习，术法剑诀无书面记载，延续传承只靠各任宗主之间口耳相传，保密之极。

　　萧焕颜曾经被师父水阳子选为玄清宗准继位人，修习了此术，也曾在除邪时在众人面前用过这招。

　　后来，师父去世，她被赶出玄清宗，又葬身不归崖，《太上忘情诀》就在她这里断了。

　　二十多年来，玄清宗弟子一度以为它已经失传。

　　萧焕颜方才与王行远打斗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没有用玄清宗剑法，而是前世自己自创的一套剑法。

　　“天道至情”一气呵成劈下，黑螳螂果如所料身体被劈成两半，化成两团正消散的黑气。

　　王行远周围原本萦绕的黑气顿时云消雾散，不见踪影。

　　萧焕颜心里一松，走上前，拍了拍王行远的脸。

　　王行远醒来一见萧焕颜，不知前情，又怒气冲冲地要执剑与他一决高下。

　　萧焕颜是他下山历练遇见的第一个对手，与他一样炼气后期，心高气傲性情，心中锐气不甘就此认输。

　　王行远方想提剑再斗，脸上表情忽地僵硬无比，视线穿过萧焕颜的肩头，怔愣住了。

　　萧焕颜刚要回头，转瞬就被一个巨大的身形扑倒在地。

　　整个人都被包在毛茸茸的温暖怀抱里，连同已经傻眼的王行远一起。

　　身后的胸腔里响起数声痛苦隐忍的闷哼，接着就有水下雨似的滴滴答答落在他头上，落得她满头满脸。

　　用手摸了摸，放到眼前一看，心里一咯噔，只见满手都是血红。

　　她马上明白过来，从身体已经变大的白猫怀里钻出来。

　　果不其然，冒着黑气的黑螳螂不知何时已经又重聚肢体，重新站在他们身后，嘴里发出桀桀怪笑。

　　白猫后背上洁白的皮毛冒着丝丝缕缕的黑气，伤口遍布，原本亮丽的毛色千疮百孔，整个身体奄奄一息。

　　方才黑螳螂悄悄汇聚成型，口吐着不计其数的黑气向萧焕颜袭去，情急之下，白猫变大形体护住了他。

　　白猫已经闭上眼，瞬间缩小成原本小只的模样，没有一丝生气似的躺在地上。

　　萧焕颜抿唇，极少发怒的脸上是怒意重重，王行远在眼前也再没有任何顾忌，挥剑捏诀地用了一遍又一遍“天道至情”，将黑螳螂劈散，又见它肆无忌惮地桀桀怪笑着一次又一次重新聚齐身体，并且口吐着团团黑气铺天盖地朝萧焕颜袭来。

　　萧焕颜修为低，《太上忘情诀》里其他剑诀根本无法施展，况且最后一招也威力最大，但即便如此，也拿那邪祟没有办法。

　　萧焕颜如此施展几次，便有点力有不逮，险象环生。

　　蓦地，她手中一剑失手，被一团黑气击中，身子像断线的风筝撞破窗子悬空飞出。

　　窗外不远处就是怪石嶙峋、尖锐坚硬的假山。

　　就在她以为要撞个满头开花天残地缺时，一只温柔有力的手揽住了她的腰。

　　她被紧紧按到怀里，两人身体严丝合缝相贴，空中一个回旋，平稳着地。

　　她尚未开口，来人隐约担忧的声音在头顶急切响起：“有没有受伤？”

　　闻声，萧焕颜全身不由一僵。

　　声线清冽如棠梨簌簌落，又如薄雪点苍苔。

　　萧焕颜熟悉至极。

　　萧焕颜不动声色地挣开他箍在自己腰上的手，后退几步。

　　像玄清宗其他晚辈一样，毕恭毕敬，稽首一礼，脸上扯出一抹笑:“多谢慕衡仙尊出手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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