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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食桑葚
冗长的马车队伍在官道驰行,奢盖华牖,车轮辘辘,扬起一路尘沙。
午时饭点,车队驻扎在当地郡守府,车上的贵人们依次下了车,享受府里最高规格的款待。
我在护国法师星魂之后一个下来,正欲随李斯前往正厅,想起后面还有位上了年纪腿脚不便的南公,便特意到他轿子前恭敬等候。
一只苍老的手摈开门帘,南公见我在下面候着,和蔼地笑了几声,把手递给我:“年轻人,有心啦。”
“举手之劳,前辈当心些才好。”我仔细稳当地扶他下了轿,他似乎颇为满意,捋了捋长长白白的胡须。
“此行路途遥远,我这一把老骨头经不住了,唉呀,这一路真是折腾得人腰疼腿麻。如果茶余饭后来个人替我疏络疏络筋骨,那可就再好不过啦……”
……您老的意图还能再明显一点吗?
“如蒙不弃,晚辈晚些就来为您按摩按摩?”
苍颜白发、老态龙钟的贤者再次点点头表示许可,不再回我,自顾地往前走去,背影蹒跚。当我正要追随而前,他忽地悠悠开口:
“好心丫头,为了你的幸福,记得千万看清自己的心,别伤了真心待你的人。记好啦,就算老头我对你的回报吧——”
我被他没头没脑扔来的话整得云里雾里,一时呆在原地,目送他走远。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说这种话了?
“哟,沈大人怎么还愣在这儿呢,不觉饿呀?”尖锐甜腻的女声从我身后传来,是那一身大红配大绿的公孙玲珑。
我回过神,向她客气问好,她自来熟地挽过我的手臂,娇笑连连,我与她二人在路上攀谈起来。
公孙玲珑问道:“沈大人,刚刚那老头给你说什么啦?神神秘秘的,弄得我好奇得紧。”
我摇头:“也没什么,他就说让我小心,别伤了真心相待之人。我也正觉得玄乎,摸不着头脑。”
“啊呀——莫非大人您与我一样还未婚配?”她故作惊讶地掩住朱唇,眼里藏不住八卦的笑意。
“的确。”
“不会吧,我看大人你与我一般面若桃花、秀外慧中,怎会至今未嫁呢?”
汗颜,头一次听人夸别人还连带夸自己,老实说,我还挺佩服她的自信,“哪里哪里,公孙先生谬赞。我自觉不如先生丰韵聘婷呀。”
这位公孙先生,怎么说呢,真的很胖……不对,是丰腴。她走起路来,胸口能抖三抖,总让我不自觉就朝不该看的地方看……罪过啊罪过。
她猛地大笑,却小女儿姿态地羞赧着对我的手臂拍了一巴掌,可真娘的疼啊。
“沈大人可是还未遇见自己的良人?”
“或许吧。不过我应当是不会对男子动心的。”
她一听,瞬间花容失色,后退一步双手护住胸膛:“莫、莫非,大人你喜欢的是、是女人!”
“……先生误会了。我只是对男欢女爱无甚兴趣。”
“呼!那就好。”公孙玲珑长舒一口气,“如此一来,我和沈大人岂不是志同道合?我也不喜欢那些臭男人,书没我读得多,长得也寒碜。那些主动上门来的,都是盯上了公孙家的家业——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我公孙玲珑大好的沃若年华可不能被人糟蹋!”
好惊讶,这公孙玲珑在情情爱爱方面居然出乎意料的清醒,我莫名对她生出几分敬佩。她说得对,为了不受蒙蔽,就该封心锁爱!
“先生此话在理。我也争取无食桑葚、做个光棍!”
话说,我好像原本就寡情,无心无爱的。
公孙玲珑继续自说自话:“此去小圣贤庄,听闻儒家三位当家个个风度不凡,尤其是那张良,更是一表人才,我可是期待得狠呐……”
……姐妹,你还记得咱俩上一个话题吗。
插曲之后,一切按部就班,不多时,我们一行人又重新开始了漫长的车马劳顿。
经过十几日的徙进,终于行至桑海。我本是昏昏欲睡,自入了城关便来了精神,按耐不住地新奇躁动,偷掀帘子四处打望。桑海城街热闹交错,摊铺林立,道上车水马龙,夹道各类铺户栉比,鱼肉鲜果、衣装马具、胭脂笔砚、药材小食,可谓一应俱全。酒肆餐楼的招旗高高飘扬,人来人往,叫卖声络绎不绝,空气里带着大海独有的咸湿。
碧倾汪洋听浪潮,桑海,好地方啊。
车马穿过闹市,开始缓慢爬坡。我们的目的地小圣贤庄原来是在山上,倒有些远离喧嚣尘世,潜心学问的意思。我耐不住颠簸久坐带来的困意,直接睡倒。一觉醒来,队伍已然到达小圣贤庄大门前。
很好,今天且让我来探探这闻名天下的儒家小圣贤庄,究竟是何等模样!
从缝隙往外窥,平整干净的青石板路延申至台阶,往上是漆成朱红的大门,门楼高宇,两侧摆设有巨大木雕,气派庄重。秦兵手持长枪直挺地列于两侧,庄门已然大开,儒家弟子分两队站于台阶,台阶之下,两个高挺男人长身玉立,似早已在此等候。
站位稍前的那人身着厚绿衣袍,神色严肃,留着两撇小黑胡子。另一人身着蓝色衣衫,眉目间流露出淡薄平和之态,只略有一层胡须,应是年岁稍轻些。思忖便知,这两人便是儒家三位当家之二,严肃的那位是掌门伏念,平和的那位是二当家颜路。
咦,不是该还有一个?
正当我心中生疑,公孙玲珑已从车轿悠然下身,她单手持白色美人面具遮住面容,上前几步,婀娜而不失礼节地向两人微微俯身,戴了满头的紫钗和那朵大红花在日光下夺目生光。
见了玲珑,蓝衫的那位稍显意外,却也很快淡然。
我随公孙玲珑后出场,因前面已有女子现身,诸人不再似初见那般惊讶,只二人身后的弟子们面有惊艳之色。我今天没做太多打扮,裙裳淡紫素净,只有发髻上一只银钗为饰,毕竟公孙玲珑才是今日李斯带来的主角,我安心当陪衬的绿叶。
接着,护国法师星魂也下了马车,傲然地看向二人,引得小胡子先生正色皱眉。南公在他之后下车,步履不稳险些摔倒,幸得星魂迅速搭救,“南公,小心了。”
话是这么说,星魂的眼神却是阴鸷的。自从这位年仅十三的少年天才任护国法师以来,我其实鲜少有机会与他共事相见,但他给了我极深的印象。
他就像蝮蛇那般,幽暗、危险、神秘不可探寻。
南公不满他下手力道太重:“哎哟,年轻人你轻点儿!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折腾。”星魂哼笑一声便将他放开,南公拄着木拐与他拉开距离:“现在的年轻人,那下手就是没轻没重。”
最后,压轴的大人物——相国李斯终也落了地。李斯身正背直,负手而立,与伏念和颜路遥遥对视。
正觉得逼仄,门后忽地现了一抹高大挺拔的青蓝色身影,那人快步至颜路身旁,三人便一齐向李斯拱手行礼。
喏,人终于凑齐啦。
伏念不卑不亢,对李斯道:“贵客临门,未及远迎。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李斯上前与三人相对,拱手,道:“哪里,我等不请自来,伏念先生莫怪。”
伏念面不改色:“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天大人还带来这么多好朋友,令儒家蓬荜生辉。”
李斯挥手指向身后,“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名家的公孙先生。”
公孙玲珑聘婷妩媚地移步至前:“小女子公孙玲珑~”
伏念:“公孙家名满天下,公孙先生既然到访,何不以真面目相见。”
“天底下的男人一见漂亮女孩就心猿意马。儒家既然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又说什么非礼勿视,我这不是为你们考虑吗。”果然,这很公孙玲珑,“既然伏念先生强烈要求,那小女子就却之不恭了~”
语毕,儒家全场人都将视线聚焦在她缓缓移开的面具的脸上,有的弟子竟屏息凝神,翘首以盼。
然后——
原本不动如山的儒家三位当家无懈可击的表情微微裂开,我从中看出了震惊、惶恐、难以置信。
看,公孙先生第一步杀招就有如此巨大的杀伤力。
她作了个媚眼。我听见身后传来兵器哐当落地的声音。
公孙玲珑嗔怪着:“嗯~怎么样,是不是被人家说中啦?哎呀、你们这些人呐。”
就连南公老前辈都咳嗽起来。
伏念略加思忖,“公孙先生,的确是,呃,非同凡响。”
读书人不愧是读书人,高情商,配上他那副为难又强装镇定的神情,逗得我轻声噗嗤一下笑出来。
我见立在伏念右侧的、那迟来的清俊青年竟也微瞥向伏念,眉眼含笑,他回首,我与他蓦然目光相撞。
明明是温润如玉的模样,颜如舜华,眉眼弯盈起来却又带着随性和狡黠。
第一眼就是很漂亮且独特,令人见之难忘的人。
他注视着我,忽地敛去了笑意,灵动狭长的眼眸中,平静,思虑,再诧然,最终都归为惊异。
他叫什么来着,喔——张良,张子房。
为什么要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这人也是爱瞅美人的浪子么,不该呀。
“张良先生也真是!也没有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人家的嘛!多不好意思~”原来公孙玲珑误会他是在看自己。
张良极快地平复了神色,换上礼数周全的面孔,“失礼了,见谅。”
李斯继续开口:“我再来介绍,这一位是帝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乐正,沈馆淤沈先生。这一位是帝国两大护国法师之一的星魂先生。诸位,这一位德高望重,乃是楚地的贤者,南公先生。
李斯这次来得凑巧,正好儒家的齐鲁三杰都在。”
在提及我,更确切的说,是“沈馆淤”时,我分明看见张良的脸上浮现几分苦楚,转瞬即逝。
公孙玲珑娇笑:“可以算是一网打尽了~”
一言,引得张良与颜路对视一眼。半开玩笑的话语,却是暗藏敌意。
不请自来者,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李斯打圆场:“呵呵,公孙先生是名士风度,说笑了说笑了。伏念先生不要见怪。”
伏念不愧是掌门,自是泰然自若:“岂敢岂敢。李大人,诸位,还请移步庄内一叙。请。”说罢领众人作势往里移步。
李斯刚走几步却停下:“先生是主,当右行。李斯是客,自当左行。”
伏念也止步:“多年未见,大人对儒家的礼数竟还熟记于心。”
“哪里。”
语毕,两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众人随着踏上台阶前行。
唔,李斯与儒家渊源颇深?依稀记得是有这回事?
公孙玲珑把玩着面具:“嗯~侧门走小人,正门一道迎贵客、二道迎大夫、三道迎君王,这儒家的臭规矩果然多得很呢。”
庄内景象随着踏上的石阶升高而缓缓呈现全貌,不禁慨叹,好生开阔的地界!
白墙青瓦、绿荫成林、成片高楼矮屋俨然林立,整个小圣贤庄大得不见边际。我一路打望着未曾见过的别致风景,水上栈道,竹影婆娑,云水相映,百鸟啾啼,天下第一做学问的地方,果然气派。
我们一干人等先行至待客大堂,李斯与伏念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地交谈着,无非是明里暗里的警示之意,听得我和身旁的南公一起犯瞌睡。之后,李斯话锋一转,说此行来小圣贤庄是为了却一番心愿——看望曾经的老师,荀老夫子。
于是乎,我们一干人等现在又随他一起顶着有些刺眼的春阳,站在后山一竹篱小屋外,吃闭门羹。
学童说,师祖闭门潜心修研典籍,不见客。
他还说,师祖只有一个弟子,名叫韩非,已不在人世。
韩非?似乎有一点熟悉,应是曾在咸阳宫里听人提起过这个人。
在曾经的老师这儿受了气、面色显然阴沉不佳的相国大人,果断开始直奔主题,回了待客大厅,便向儒家发难了。
辩论。
公孙玲珑有备而来,前数个回合将一众学术不精的儒家弟子碾压在地,而后更是牵出名家的传家宝,一匹唤作踏雪的白马,大展“白马非马”诡辩之道,无往不利,整个大厅只听她笑得花枝乱颤,“错!”“不对~”“你又错了。”“大错特错!”……魔性十足。
然而,张良召了个字子明的黄毛小子,就让她碰了壁。
说来好笑,这小子痞里痞气、吊儿郎当,毫无儒家所谓温良恭俭让的风度,却是脚滑往地上一摔,巴掌往踏雪屁股一拍,白马受了惊往堂外撒腿就跑。结果一被寻回堂里,竟成了黑马,子明说它唤作踏人。
踏雪等于传家宝,踏人等于传家宝,于是,踏雪就等于踏人,白马就等于黑马。
听起来奇诡巧辩,却让公孙玲珑的白马非马之说不攻自破。
这小子有点意思。
或者说,拉这名不见经传的小鬼上场的张良,很有意思。
李斯带来的名嘴落败,气愤都写在了脸上,我偷偷看了看一行诸人,公孙玲珑惶恐,星魂神情嘲弄,南公继续犯困。
而后李斯又与小圣贤庄三位当家不着痕迹地明枪暗箭一番,时辰已晚,便携随行者与三人于大门前道别。
我的倒霉是从这里开始的。
就在我们照着礼数说了告辞,李斯突然拦下了正欲上马车的我。
“沈乐正,素闻你一直仰慕儒家小圣贤庄诸位通才达识的大名,今日只粗略一游,想来不能了却心愿。”
我脑子里烟花炸开,全是空白。
“哈?”
“今日我便特许你留在此处观瞻见闻,不过,你自然也不可吃儒家白食。儒家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你便授儒家弟子以乐道,叫儒家子弟也得以有机会恭听大秦礼乐之气度。
不必忧虑过多,时日到了自会有人来接你回咸阳宫。至于你的职务之事,交给另一位乐正即可。”
李斯对三人笑着,老奸巨猾:“伏念先生以为,如何?”
身后缄默良久。
“……李大人说笑了。那么今后也请沈先生——不吝赐教。”
伏念悉知,这非是商量,而是胁迫。
我慌了,这跟事先说好的不一样啊?
突然一下子回想到来桑海之前,赵高说让我来叙旧,还有胡亥奇怪的态度……我悟了!我被赵高卖了,卖给了李斯!是故人就能轻易让人露出破绽么?这群人到底在想什么?!
利用我啊,还真是物尽其用!
于是,一行人声势浩大地来,再声势浩大地离开,把我一个人仍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桑海,这偌大的、全是臭男人的小圣贤庄。
我浑身冒冷汗,僵硬地回头看去——伏念面色冷硬,颜路一脸忧虑,而张良,我竟然从神情中读出几分意料之中的了然,甚至窃喜。他对我微笑,我却觉得他仿佛背后藏刀的狐狸精怪,可以把我生吞活剥的那种。
就在这时,我猛然又发现一件万分严峻的事情:李斯他,没给我留公款,我全身上下只有一荷包银子。
要自生自灭了么。
赵高,你欠我的,用什么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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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淤终于和张狐狸重逢了,真不容易orz
明天就是除夕啦,祝大家新年新气象,越变越好。红包多多,事业学业两开花,快快乐乐过大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