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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宫明月梨花白(结局番外三)
其中一个女冠子跳脱伶俐,当即便答道:“那位好大的脾气,这些日子奉太主之命伺候着他,我们姊妹可当真提心吊胆。”
画黛一听便急了,想要往里头走,缮宝忙拉住了她,低声细语:“姐姐,现下主子们说话,咱们进去岂非搅扰,只怕会火上添油啊。咱们且在这门外好好候着,娘娘自有把握,不会有事的。”
画黛虽忧心沈嫃,却也知分寸,冷静一番,方听了缮宝的劝。
此时赵赜亦坐在沈嫃身旁,眼中似淬了冰:“朕从未料到,从未料到,你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沈嫃不禁莞尔,目光如熠熠星河:“我原本就很胆大,在你身边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日子我已忍够了!怎么,陛下是今日才知道么?”
他略一挑眉,却也不恼,嘴边勾勒出寂寥的笑意:“事已至此,朕还能如何?只是珑佶年幼丧父,她必定很难过,你竟半分也不考虑吗?”
沈嫃想到女儿,心中蓦地一软,垂眸道:“初时,阿佶确实难过,可如今也渐渐好起来了。陛下岂不知世事难以两全,为阿佶考虑长远,为身后众多家族,我不得不狠下心来早作决断。你执意要立秦王为储,你何曾想过来日秦王登基,阿佶的前程该如何?一位不被看重、甚至被厌恶的公主,下场会如何你不知道吗?”
赵赜不置可否,轻飘飘道:“阿佶若被秦王厌恶,还不是因为你?”
沈嫃意态闲适地拨弄起手边的茶盏,笑问:“陛下这话好没理儿,难道我非得坐以待毙,非得懦弱不堪,非得眼睁睁看着秦王登基,看着我的家族一再被打压、姻亲家族也纷纷受到牵连才行?即便没有我,秦王就会善待阿佶和其余皇子公主吗?他心思狭隘,本就不是个能容人的!何况,我的阿佶不是撒泼打滚的孩子,她晓得道理,明白什么是取舍,明白什么叫做有得必有失。”
她搁下茶盏,笑靥中已带了冷然:“陛下有那么多皇子公主,我却只有阿佶一个孩子,我远远比你疼她爱她!你看起来仿佛很宠阿佶,可你悉心教养过她吗?你会在她生病时衣不解带地照顾吗?你知道她的喜恶吗?你为她的来日考虑过吗?你宠的究竟是阿佶,还是嫡公主这个名分?不止是阿佶,对于旁的皇子公主,有没有你这个父皇又有何区别呢?父不慈,焉能怪子不孝!”
赵赜勃然大怒,拂袖砸了案上的茶盏,碎片霎时四溅。
沈嫃盯着地上的茶盏碎片,一下子就想起从前他发怒时,自己直直跪在地上被瓷片生生刺进血肉里的一幕。
跪久了,就当真以为她站不起来了吗?
门廊外,画黛听见茶盏摔碎的声音,愈发心焦,缮宝忙劝她:“姐姐放心,那位摔碟子砸盆也不是罕事。他知道自己处境,不敢伤害咱们娘娘的。”
殿内,沈嫃毫不在乎他的怒意,只淡淡嘲讽:“陛下从前最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如今怎么越性儿狂躁起来?”
赵赜自嘲般地笑了笑,显得神情十分扭曲。
“从前?嫃儿,你还记得我们的从前吗?”他忽而缓缓蹲下,将头埋进臂弯中,沉沉道:“你很久没有叫过我阿轲,也不再叫建明哥哥了。我承认,从一开始,我就心存芥蒂地去接近你。父皇他那么喜爱你和赵澄,却为什么不肯施舍一点点给我呢?凭什么,凭什么啊?”
“你及笄之前,我故意去送簪子给你。只因父皇想把你许配给赵澄,我就偏要把你抢走。我在你面前伪装了那么久,我赵赜,根本不想做君子!只有赵澄那种自小没受过苦难、生长在幸福云端的人,才有闲情去做君子。”
“父皇甚至都不记得我娘,我娘不过是他临时起意幸过一次便抛在脑后的卑贱宫婢,在他眼里算什么,怎么比得上崔贵妃那样娴静柔美的华阀贵女呢?你我成婚之后,我竭力去讨你欢心,专宠于你,我多想得到父皇的认可、得到你家族的认可,可是不中用、不中用!唯有权力,才能真正让所有人俯首称臣!为了至高的权力,我可以忍、可以等,我有足够的耐心。”
沈嫃安静地听赵赜讲完,方开口问:“那时的你,原来对我皆是虚情假意吗?”
他恍然抬头,眼中划过一缕极痛的神色:“不是,不是的。”
沈嫃见他流露出几分少见的软弱,不觉眼眶微红。
赵赜拼命摇摇头,颇有些痴痴愣愣:“嫃儿,不是那样的,我也不想那样的。可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他忽又大笑,眼角泛着泪光:“我这一辈子,终究是,求而不得。即使曾经得到,最终也全都化为泡影。”
有那么一瞬,沈嫃很想宽慰他,一如年少时天真娇憨地扑进他怀里唤“建明哥哥”的光景。
然而也仅是一瞬罢了。
她无比清醒的知道,她不能,也不该这样做。
收拢了所有的情绪,她款款起身,微笑道:“以后别再如此放纵自己了,好好保养身体。我会一如既往的善待太妃太嫔与皇子皇女,即使是韦贵妃,我也不会对她落井下石。”
“嫃儿,我根本不在乎那些女人。哪怕你把她们通通给杀了,我也无所谓。我只求你,不要断了我生母的祭祀就好。”赵赜微微阖上眼,恳切道。
“你放心,我绝不会使宗庙懈怠于四时享祭。”
语罢,她转身离去,长长的裙摆在地上漾开绚丽的华彩。
赵赜睁眼,深深凝视她的背影。在她即将消失于视线中时,到底忍不住扬声问道:“嫃儿!你还会再来看我吗?”
沈嫃停了一瞬,最终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的唇边绽开一丝真心实意的笑,自言自语:“你没有拒绝,你一定还会再来看我的,一定会的,对不对?嫃儿,当你向泥潭中的我伸出手的那刻起,就是错误的开始。烂泥里的杂草,一旦沾上,就再也无法挣脱。”
这一晚,他睡的很香甜,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的生母是出自簪缨世族的闺秀,父皇还册封他生母为妃位。
父皇会哄他逗他,会对他笑,会亲自教他读书骑射。
父皇一手牵着他,一手抱着嫃儿。待他和嫃儿长大了,便圣旨赐婚。
真好,真好。他和嫃儿,还是郴王和王妃,是整个上京最好的一对夫妇。
直到梦醒时分,赵赜方蜷缩在锦被里,被黑暗笼罩着,无声大哭一场。
年近不惑的他忆起很久以前,那个同样在梦醒时大哭一场的小男孩儿。
小小的男孩,自幼便明白人情冷暖、饱尝世态炎凉,多少个夜,他都是在哭泣中度过。
他打小就很乖,很心疼阿娘,害怕给阿娘惹麻烦。
他明明是最努力的皇子,最用心读书,只为得到父皇的一点点赞许。
可是没有用,没有用呐。
从前,他的心还很柔软,就连遇上一只小老鼠,他也会害怕。
后来,一步一步,他开始变的恶毒、残忍、凉薄,他可以杀人不眨眼,可以残害兄弟而毫无愧疚之心,可以迁怒于无辜之人,动辄伏尸千里。
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他忽然很想念,很想念多年前满心欢喜、满目期盼的小女孩。
可是,他却亲手毁了,那曾经拥有的美好。
宫城,千秋殿。
沈嫃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散着一袭长发,轻倚窗边,月色泠泠透过窗户洒落面庞之上,愈显其凝白高华之姿。
月色之下,她身披素纱眺望远处,那优雅而哀愁的仪态,仿佛超脱于万物。
“不事余天,唯当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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