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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饥荒(八)
楚慕跪在床边,眼神空洞,握着楚修远已经冰冷的手无助地发抖——眼前的人已经无力回天。
她想,如果不是她非要去花园赴约,就不会让许镇岩有机可乘;如果不是她非要去火里拿证据,楚修远也不会替她去;如果不是她没有注意到身后,楚修远也就不会——
不会死。
许镇岩站在门外叹气,“真是可怜……”
本在安慰楚慕的许承一当即发怒,冲了出来,一拳打在门框上,红着眼质问他:“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
这不是小时候教他清廉刚正的许镇岩。
“呵,为什么?”许镇岩也冷了脸,“官场岂是你想的这般儿戏!”
“你以为我不想当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官吗?你清正,你廉洁,但你哪来的钱给百姓修房建屋?该拨下来的钱,全给上面的人贪了!你要清廉?清廉有什么用,百姓要的是钱啊!”
“你不跟他们一起贪,他们就会搜刮你!你拿不出钱,百姓只会对着你撒气撒泼,骂你无能,说你没用。你受得了一天,受得了他们一辈子吗?”
“我……”
“你不能!”
心中积累多年的怨气就这样一通给发泄了出来。等这一通吼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许承一从没见过许镇岩这个样子,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你贪污的理由?”楚慕眼睛红红的,冷眼看着他。
许镇岩同样没什么好脸色,“你个小辈懂什么?你见过百姓哭喊着求你给条活路的样子吗?你见过上面那些人不屑的嘴脸吗?你知道打压二字怎么写你知道无能为力和绝望是什么感受吗!”
“拆东墙,补西墙。城西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吗?”
许镇岩阴森地笑着,“可城东的百姓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有一个照顾百姓的好城主。你们总在说这不行那不行的,可他们觉得这就很好。城西的人死就死了,既不是他们造成的饥荒,也不是他们贪的钱财,跟他们有关吗?朝廷的腐败你是知道的吧?你拼了命地去救那些濒死的人,可他们还是死了,最后你得到了什么?满天怨言!你带着所谓的清廉让全城的百姓陪葬不如造福一方!”
许承一已经明白过来了——也许一开始,他确实是打算贪着拿给百姓。他也确实是拿给百姓用。但贪欲一旦打开,便永无止境。他从别处贪,让这泽城“富饶”,后来便从城西贪,让这城东“富饶”。
那下一步呢?他总会回到问题的根源。
许承一光是模糊想了一下便觉得可怕。
“可是您抛弃所谓的清廉,真的让百姓好过了吗?只是因为您选择了城东,他们就活该被抛弃吗?”事到如今,他也不想跟他争辩什么了,只是最后颤抖地喊了他一声,“爹,您太让我失望了。”
简短的几个字,已经让许镇岩捏紧了拳头。他转过身去,死死盯着面前的花卉,目光一狠,猛然扯下一朵,揉碎在手中。
他冷声道:“你可知——到书房,必经花园。”
这话的意思,无非是他知道楚慕的打算,故意在当晚引楚慕到书房。
许镇岩在许承一面前撒开惨遭揉碎的花瓣,样子像是破罐子破摔,他沉声道:“放任你们查证据,就省得我自己藏了,正好找出来让我一并毁了。《百鱼游》后面确实有暗格,只不过画被我挪了地方,把这个消息放给你们……想必楚兄已经知道为什么了吧。”
他紧跟着得逞一笑,“实话告诉你们吧,抢证据的人,放的火,还有最后本想给你一刀,结果报应在——”
他话还没说完,楚慕已经上来给了他一拳。
都是他做的!
楚慕几乎失去理智,如果不是许承一拦了她一下,许镇岩当场就要交代出半条命。
她仇视着他,却在极力克制自己。楚慕眨眼,一滴泪从泛红的眼眶落下,样子却无比坚毅。她攥紧手中七零八碎的证据,缓缓说道:“你且等着吧。”
*
皇城。
楚皓霖忽觉心慌,说不上来是什么。明明最近城中一切都进行得顺利,泽城那边也有祁洌的消息传来。
——莫不是城东出什么事了?
楚皓霖忽然宽慰一笑,应该是小慕惹祸了吧,没关系,有爹替她撑腰,委屈不了她。
这么想来,楚皓霖便松了一口气。他拿起桌上的名单看了看,把它夹进了书里。
只要等来泽城城东的消息,那么泽城就算得上是打通了,朝廷这时候该放些新鲜血液进去,到时候他就把这份名单呈给皇上便可。
说起皇上乔衔,楚皓霖才是头疼。
今晚他又得去皇宫一趟,说是又有官员威胁他了——
这都大半个月了,对待事情的态度明明比之前强硬了很多。哪晓得最近只是看到言辞稍微激烈的奏折就又回到老样子。
他们本来以为太后死了,朝堂会乱得不行,但事实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严重。原因是雷坤的交际没有他想象中的深。看似有很多人攀附雷坤,但并没有谁真正跟他走得近。
他最先让乔衔重用的一些官员也得到了很好的成效,现下朝堂中还在叽叽歪歪的就是那些仗着自己有些权势,唯恐天下不乱的。说白了,就是怕自己的权势被削弱。
那这些人,如果有做得过分的让他给查出来了,也可以歇息了。
朝堂这边倒是安稳些了,但夷境,还有那不安分的南煦国——可不是上书提个议,换个有能力的官员就可以改变的。
泽城又是一个重要地带,过不了几日便要大换血。官员交接虽没什么可担心的,但仍怕有人趁虚而入。
*
半月又过。
许镇岩落网。
证据虽被烧得七零八碎,但好在关键处没有毁掉。显然城东的官员是用不得了,办案的罗异也根本没什么用。
楚慕没有官职,也没有便宜行事之权,有身份的是楚修远。她必须带着更高一级的办案官员,才有权行使特殊权利。这样,许镇岩就不能像对待罗异那样顺利地插手事务。
她另外写信给楚皓霖,让他在九司处挑一个人来。这人办案能力确实不错,就连之前没有查出的证据也顺藤摸瓜给挖了出来。许镇岩一到,其他贪官更不必说。
楚修远的事随着押送的许镇岩一并带了回去。楚慕本可以跟着押送许镇岩的官员回去,但许承一刚接手泽城,她想还是留下来帮忙。再者祁洌也快回来了,等他回来再走也不迟。
许镇岩被抓是必然的结果,她并没有因为这样的结果平复多少。她在无人的地方也要强忍泪水,靠着日复一日的忙碌麻痹自己,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以免陷入情绪之中。而现在松缓下来,压抑许久的情绪开始翻江倒海般涌来,她没法逃避。
愧疚缠着她,自责发了疯地折磨她,脑海里只剩下挥之不去的漫天大火。她无法释然,甚至愧疚之中夹着一丝害怕——当年周琴难产,她磕磕绊绊过了五年。她在潜意识里仍然抵触那段时光。
*
锁着许镇岩的囚车被人带了回去,他默默地站在囚车上,接受百姓的怒火。
“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砸他!”
挥之而来的臭鸡蛋他也不躲,对这样的结果已是早有预料,也像是坦然接受。
楚慕坐在喝茶的小店上,冷眼看着从那边路过的囚车。
说来也巧,这还是他们刚来的时候打听消息的铺子。
不过现在只有她一人来了。
小二认得楚慕,也知道是她这些日子把许镇岩送上了囚车,他上来为她倒着茶水,声音似有哭腔,“城主对我真的很好……我这家铺子就是城主帮忙建起来的……我真的没想到,现在这些人会这么对他……你看那个丢菜的,城主曾深更半夜帮他找猫,那个丢鸡蛋的,城主也帮忙救出过他那个被纨绔子弟霸占的妹妹,还有还有……”
小二知道这其中的含义楚慕都听得懂,但楚慕已经不想去考究这些是他收获民心的手段还是出自真心了。
她看着茶杯里倒映出的自己,想起楚修远给她递来的茶水,安慰着她说辛苦了——
楚慕撇过头去,晃了晃茶杯,把自己的倒影晃得模糊起来,低声道:“若你生在城西……”
“什么?”还在情绪中的小二一下没听清。
“……茶凉了。”
*
祁洌已经把城西的事情都办妥,便和佟柘回城东了。地方管理不是他的强项,上面已经派了更适合的人下来,他更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有些奇怪。
祁洌骑在马上,看着路过的一小队人马感觉有些奇怪。通过车上的标志和这队人的打扮可以容易地判断出这是南煦国的商队。
只不过这个时候在泽城行商,怕是不太明智。
看起来规模不是很大。也许只是跟百姓做些简单的交易,没有涉及在官员方面行商。
确保万一,祁洌还是让佟柘前去查问,他手上有城主令,可以对这些商队进行盘问检查。
佟柘去问了领头人,又仔细检查了后面的箱子,确实没有什么异常,且这队人是要出城的。
祁洌揉了揉太阳穴,也许最近被搞得神经绷紧,想太多了。既然已经检查过没什么问题,便让佟柘放他们离开了。
下午出发,行了半天的日程,到城东已经是晚上了。
祁洌往后一拉缰绳,翻身下了马。他示意了一眼佟柘,便自行离开了。
他赶着见楚慕。
这些日子忙着办事,没什么重大的事也就没有书信往来。
等到了城主府门口,这才想起这城主府他进不去。若要进去,还要等通报。不过他可没这个耐心。
他转了个弯,准备寻个地方翻墙进去。刚找好地方,就被人喊住了。
“祁兄回来了?”
祁洌转头,好巧不巧,正是许承一。
原来是去查取文案卷宗到现在才回来。也对,刚上任城主,有很多事务等着料理,他在这城主府上歇不了多久。
祁洌点点头,也不多说其他的。他没闲心跟许承一套什么家常,直接问道:“小蚂蚁——楚慕,她在哪个房间?”
其中具体发生了什么,楚慕都会告诉他的。
许承一表情稍稍有些转变,只不过天有些黑,祁洌没怎么注意到。
“祁兄你可能不知道——”
楚慕正趴在窗台边,还没有睡下。最近睡眠不好,眼睛一闭就是楚修远死在她面前的场景,就算是睡去了,也是噩梦连连。
风飒飒地吹来,摇晃着院子里的竹叶。
冬天已经来了。
第一场雪,也来了。
有几颗雪粒跳进了茶杯里,手里捧着的热茶跟着变冷了。楚慕转身放下茶杯,呼出一口白气。忽见远处有一抹灯火,有人提着灯过来了。
左右无事,她便看了过去,奈何天太黑,这距离不能够让她看清是什么人。
灯火越来越近,突然猛地歪着晃了一下,想来是这人没注意看路,被绊了一下。
这笨拙的样子令楚慕眉头舒展了一点。
楚慕无奈地看着,想来是哪个不小心的丫头,距离越来越近,她发现这人是冲着她来的——
她隐约猜到是谁了。
照路的灯笼被祁洌提了起来,放在了窗台上。寒夜里的微光即使摸不着,也总能给人带来一丝暖意。
楚慕正了正身,站在这房间的窗台边,硬生生比祁洌高出半个脑袋来。
“祁哥……”
灯火映着祁洌的脸,楚慕看着熟悉又陌生。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都告诉他,但他突然出现,她一时间没准备好,结果只能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情绪反而抢先一步再次翻涌。
祁洌给出一个安慰的笑容,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我都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了——楚慕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漫天的雪随着疾厉的风回旋飞舞,想要去往每一处地方。
楚慕顺着低下头,由他这般。他没有说话了,只是用自己的额头贴着她的额头,静待时间的流逝。
初来的疾风总是兴起,一阵之后便没了踪迹。飞舞的雪花失去了支撑,开始漫无目的地飘舞,悄无声息地落在窗台的灯笼上。汹涌之后终将趋于平静,不是七零八落的残败,便有风平浪静的治愈。
他轻声又坚定地告诉她,“不要给自己强加罪责,这都不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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