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之梦

作者:毕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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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即使房间里够暖,你也不能在沙发上睡觉,而且只穿了睡衣还光着脚。”埃利皱着眉头唠叨不休。
      “我又没有脱光了去大街上裸奔,不至于一下子冻死。”
      “好主意。”他轻轻的吹了声口哨,“很有魄力。”
      他用被子把我裹好,还叫了热牛奶,然后才顾得上换下外套。我很少仔细打量他,今天破例的有点心情。他身形优雅,有打理整齐的光泽棕发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而且深得服装搭配之道——质地精良的深色双排扣大衣,搭配同色系高领毛衣,通身散发着特有的内敛奢华气质,很有让女人迷醉的资本。
      我转念记起今天的不速之客,那个孩子穿一身我前些日子替他选的本季主打行头。卡其色军装式连帽风衣,驼色长裤,略带点青涩的帅气大男孩——和眼前的男人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两个世界的人。
      “kei。”埃利突然叫我的名字。
      我询问的抬头,他靠在椅背,缓缓摇晃着一根手指:“你在发呆。”
      “哦。有事吗?”
      “不,没有,请继续。”他耸耸肩,然后单手支腮看着我,带一点玩味的笑意。
      “刚才我用你的房间招待了客人。”
      “syou吗?果然是他。”他取回服务生送来的牛奶,加足糖递给我,顺势坐到我的身边:“还好吗?”
      “你说呢?”我无奈每个人的问题都千篇一律。
      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握住我冻僵的脚,帮我取暖。
      我也沉默啜一口牛奶,很烫,热力令口腔里残留的血腥味再次从舌根浮起。我扫一眼客厅,刚刚使用过的杯子我已经仔细的清洗过,如今正一无所知的立在桌面上。
      “埃利,”我放下杯子,扳正他的脸,“你有没有想过,我是谁,我做什么,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他很享受的蹭蹭我的手心:“你叫kei,查不到你的姓氏,没有M市的正式护照,只是每年续签一次暂住证。你八年前从玛莱巴迁来,同两个朋友一起生活至今。在玛市,根本找不到你的任何档案。你似乎很小心,即使是打过工的地方,也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资料,尤其是照片。”
      我收回手,他轻轻捏住我的两肩,越靠越近:“我猜,你一定有些什么需要隐瞒,不是吗?”
      “就这些?”我坐直身子。
      “也许还可以添加一些你抚养的syou小朋友的小故事,相信你会比我更清楚,我认为没有必要特意陈述。”
      “这倒是。”
      “其实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因为这一切,相对于你和我之间,我找不到任何交点。我只需要知道你在这里,这已经足够了。”
      他的脸挨得很近,额前头发垂下来,同我的刘海纠结在一起,随着呼吸的频率轻微颤动摩擦。扶在肩上的温暖渐渐蔓延,由一点发散开来,缠缠绕绕攀过衣料经纬,悄无声息扩散于空气之中。摒弃外物的空间将我安详包裹,像是有一些听不见的承诺早在远古就已定下,自轻浅逝去的残梦碎片传递心中,睁开眼时晨光静谧微醺。我从不曾认识他,无论在记忆深渊的哪一个夹层,尚鲜活的或者死去湮灭的——从来没有属于这个男人的丁点儿角落,连一丝气息也无。我也许可以就此折断周身纠结藤蔓,从断崖的尽头纵身跃下。拨开无底裂谷间层叠絮状迷雾,另一端的全新大陆缝隙中隐约呈现,一切从新开始,同过往再无牵挂,即使是syou。
      我垂下头,再次默念那个孩子的名字,割裂血肉的疼痛蓦的穿过身体内部。
      耳边风声无端呼啸而过,眼前景物全拉扯成混沌直线。我尽力寻找所有可能的依托攀附,好早一秒终结失重下坠的空茫无助。
      我睁大眼睛,飞驶而过的扭曲时空中,他的琥珀色眼睛温情淡定,近在咫尺,瞳孔中清晰倒映着我的脸庞。
      他向后撤了撤身子,像是想看得更清楚些,然后抬起手曲起手指,手指背面轻轻刮过我的额角脸颊,绕个圈子经过耳垂,再经下颌滑至脖颈。温柔的触摸像是叹息,从皮肤摩擦的间隙中纷纷跌落,如耳语的温度呼在耳廓。
      “甚至没有人知道你的年龄,他们说,你一直是这个样子。”他的手绕过肩膀,抚摸我的头发,手指绕进头发拉起我的脸,“少年的脸,皮肤像婴儿一样,找不到岁月的痕迹,但是——你的眼睛——”
      他停下来,中了摄魂术一般定定看我的眼睛,眼神中有些微的迷乱,像是欢娱又像是痛苦:“每当我注视你的眼睛,都仿佛从云端跌落。奇异的临终一样的错觉,一生中所有画面在这一瞬间一一展现眼前,缓慢而优美的死亡下坠,过程无限拉长,像是已经持续了几个世纪。”
      干燥的吻羽毛一样扫过嘴唇,他的声音磁性低沉:“我想,我已经为你着迷了。”
      他再次吻下来,同刚刚唇瓣相碰的轻吻不同,这是情人间的深吻,唇舌纠缠,身体紧靠无尽头下坠,没有终点可供停止。他一只手揽紧我的背,另一只手摸索到我的手,十指相扣。我顺着他的力道仰起头,肩膀靠上了身后床头,雕花木板的凉意凸凹抵上皮肤,遥远隐约的呼唤钢线样抛过心际,纤细弦音连带身体一同颤动一下,我猛的推开他。
      我同他面面相觑,各自平复呼吸。我的手指还扣在他的指尖,想抽回时他却就势拉到唇边,吻我的手指。
      “我可以等。”他说,然后缓缓放开我的手。
      我扭过脸,重新端起牛奶,只可惜依然烫得无从下嘴。埃利起身取来空杯子,将牛奶在两个杯子间折几次,让它尽快降温,再递到我手上。
      他并不知道,他拿来的杯子不久之前曾装满鲜血——我同他之外,完全无关的陌生孩子的血液,尚存在身体中流淌时的温度,沾在唇边留连不去。
      想要再无牵挂纠缠,只有完全撇清,一根骨头,一块肉,一滴血;或者,完全吞噬,一根骨头,一块肉,一滴血。
      我捧起杯子,将取代那孩子血液的牛奶香甜喝下去,口中仍有隐隐的鲜血的味道,即使加再多的糖,总是遮盖不住。

      今夜难得晴朗无云,星辰璀璨。我将额头抵在玻璃窗上,以便看得更清楚些。香烟烟雾撞向玻璃又整团弹回眼睛,辣得就快流泪。我懊恼的挥散烟雾,一把拉上窗帘。
      “怎么了?”埃利发现了我的心神不宁,从手提屏幕前探出头来,“哪里不舒服吗?”
      “不,没有。”烟灰缸里烟头耸立如丛林,我仔细找一个空隙将新成员挤进去,重新再点一支。
      “今晚对你烟瘾的宽容到此为止,”他取走我手中的烟叼在自己嘴边,“听听我今天的生意解闷如何?”
      “成交了?”
      “很遗憾,没有。收购价格倒是小事情,出人意料的是我的顾客居然还没取得继承权,年轻的小姐有点过于心急了。”
      “什么意思。”
      “塔吉雅娜想卖的戒指还属于她的母亲,她暂时没有办法拿到。但是,她向我保证并不需要等很久。”
      “她准备怎么拿到手?”我问。
      “鬼才知道,我只是感觉她似乎很需要一笔钱——这并不符合她的身份,不是吗?老实说,我的好奇心很旺盛,所以就纳雷什金家族做了点小小的研究。”他咬着半截烟歪着嘴颇为得意的笑,顺手拢下我的头发,“没想到那天能在图书馆巧遇对此有同样兴趣的你,真是甜蜜的邂逅。”
      “那一天你魅力四射,我激动得无以言表,只好以飚鼻血表达亢奋心情。”我靠在椅子上,将他的火机开开合合,“罗曼蒂克的帅哥,你已经跑题了。”
      “这很难克制。”他假装困苦的一手遮眼,却从指缝间坏笑着偷瞄我。见我依然面无表情,只有放下手,正色继续话题。
      我同他有相同的发现,纳雷什金家族曾经是富庶的贵族,直至现代依然家产丰厚。八年前丈夫去世后,纳雷什金娃同他的女儿便离开家乡,开始了不断迁徙的生活。母女两人蜻蜓点水一般,每隔一两年便会换一个城市。纳雷什金娃总是向别人强调,异乡的漂泊可以平复丈夫去世的痛苦。不过,即使客居他乡,贵族的嗜好总是难以改变,她们的生活一成不变的奢华考究,多金美丽的遗孀也总是当地社交界的名人。虽然男主人在世时,曾有家族亏空的流言,但纳雷什金娃一向出手阔绰,排场铺张,不动声色的打消了他人的疑虑。
      “人们忙着同身世凄美的贵妇调情,或是艳羡她对于女儿的过分宠爱,往往忽略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她们离开前,当地肯定会有政要死于非命。倒霉的死者虽然去世的方式不尽相同,但仍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是公众形象正派严谨的政界名人,上升势头正旺,经不起绯闻骚扰拆台——就像我们可敬的斯特罗姆大法官。哦,有一点不同,法官生前没有去向不明的大笔支出。这一桩未免有些仓促了,也许有些什么意外的变动影响了惯犯的情绪。”
      “注意语气,先生,你只不过是凭空猜测。”我提醒他。
      “那么,如果我附加一点——塔吉雅娜准备卖出的毒药,据我所知,正是杀死法官的罪魁祸首。”他也将烟蒂塞进烟灰缸的丛林中,很有耐心的慢慢摁灭,“我不能确定,美丽的小姐是真的一无所知,或者,走投无路。不过我做生意一向很有职业道德,保守秘密,决不多嘴,尤其擅长保护惹人怜爱的年轻姑娘。”然后他懒洋洋的伸展身体,慵懒的歪头看我:“syou跟塔吉雅娜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真是相配的一对。”
      “我不记得。”
      “真的?”
      我没再理会他,他交叉起十指靠在椅背静静等了一会,将烟盒和火机交给我。接着他清理了烟灰缸,回来的路上还为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
      我听了一会酒中冰块在玻璃杯底滑动磕碰的声音,便也要一杯。
      “你可以喝酒吗?”他拒绝。
      “我恢复得不错,不加冰块就好。”
      埃利凑近了仔细端详我,眉头疑惑的皱了又皱,又拉过我的手臂挽起袖子——不到一天的时间,皮下淤血已经浅淡,几近消失。他不可置信的抬头,可能是光线的缘故,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一丝惊恐。再没有比鲜血更有效的药剂,我就是这样的怪物,喝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的血,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你简直是个奇迹。”他终于拿来了酒。
      “我说过,我会比你长寿。”我接过杯子,轻轻一晃,酒气粘腻混沌直冲脑门,千丝万缕只是撕扯不清,索性全喝下去,湮灭在腹中。烈酒辛辣灼热,划过喉咙直落胃里,酒气粘丝打几个滚,牵牵连连绕满全身,心里的燥热像搔不着的痒,不得消减。
      窗外夜色已深,低温下空气也似板结成冰。我告诉埃利,这一阵憋闷至死,现在,我要出门散步。我想撇清一切牵连——如果我可以。
      无计可施,我只盼将自己冻到通透清澈。

      终于出了门却没有目的,埃利便将车沿着主干道径直开下去——他总是会跟着,所以从一开始,我压根就没指望甩掉他。
      我沉默的歪在后座,冬日深夜的落魄城市寂静如死。路没有尽头的延伸,车没有尽头的行驶,沿途的灯一盏一盏熄灭,没有尽头的城市正慢慢窒息而亡。
      埃利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瞄我,同样一路沉默。公路尽头,山脚下落雪旷野缓慢倾斜而上,而入夜的群山庄严神秘,宛如神迹。他停下车,静静等待。
      我拉开车门,慢慢走进旷野深处,板结积雪在脚下裂开,他没有跟上来。
      今夜难得晴朗,无风无云,天空清黑明净如洗,寒星一粒粒亮到毛骨悚然。体内积聚的一点热力很快因低温而流逝殆尽,不能感知的风四面八方涌来,有些什么正脱离我的身体,从每一个细胞抽离,被抽空的身体渐渐轻如鸿毛,飘浮而起。这样的虚浮令人心生惶恐,四周全是雪,空白之中没有方向和边界。我伸出手来,白茫茫的背景中手心青白刺眼,反映星光仿若透明。天地广阔到令人不安,我仅是一粒尘埃,悬浮半空,无价值的慢慢消隐而去。
      寺庙的钟声自山的一端悠扬传来,余音萦绕微微震动脚底的积雪,冻僵身体的唯一感知。我艰难的回望来路,长串脚印的尽头,他正向我走来。
      他从背后抱住我,害怕失去一样将我整个人揽紧,反复抚摸我的脸确定我的存在。“为什么你总是给人就要人间蒸发的错觉。”他的心脏跳得很快,许久才渐渐平复。
      虽然隔了厚重衣物,但时间久了,他的体温还是从背后徐徐传来。在宽厚拥抱及覆盖全身的温暖中,我得以重新向内凝聚,恢复重力。
      远方有模糊歌声传来,也许是当地原住民的年轻人在对歌作乐。他们的语言我听不懂,前一个人唱罢一句,后一个人便会以结尾音节起头,接着唱下去。刚开始时,歌声间隙还参杂着人声笑语,游戏逐渐激烈,一个人唱过另一个即刻接起,歌咏最终首尾相连,连绵不断,无尽头的轮回吟唱。当地民歌浸透梵音灵性,我相信每一个歌者都有谦和微笑眉眼,一如佛的淡定永恒。
      “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将你的时间停止,跳出生死与轮回,”他俯在我的耳边,“神的孩子,不老不死,完美而永恒。”
      我僵了一僵,挣出他的手臂,转身定定看他。
      他的眼神温柔,有淡淡的温暖的伤感,重新将我拥在怀里。
      “不过不可以,那样——太寂寞。”
      他伸手抚弄我的头发,下巴蹭着我的头顶。我的脸抵在他的胸口,那里有衣料的踏实味道,还有已经熟悉的带着烟草尾香的香水味道,及其,不可感知却可预知的身体的温暖。我伸手回抱他,没有标识的空白中,终于有这么一点,可以拥抱着力。
      “我们回去,kei。”

      回到旅馆房间后,我同他□□。
      我也许会爱上他,爱他的眼睛和头发,爱他的吻和抚摸,爱他在耳边的絮语,爱他的体温和气息,爱他带来的安宁舒适——爱上他的爱。
      他的身上有很多旧伤疤,最严重的一条在背上,自右肩斜划而下,几乎延伸到左边腰际,缝合的针脚拙劣扭曲。
      我反复抚摸这条伤疤,问他:“这是什么?”
      “记忆,忘不掉的。”他抬一抬身子,拉下我的手摁在身体两侧,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然后重新细致的吻我。
      每个人记忆中最后忘记的,是割裂身体的痛楚,及覆盖全身的温暖。我的身体,没有伤痕和温度——我,没有记忆。我需要压负身体的重力,需要确信即使闭上眼睛,也有人会一再的,深深的注视着我。这样,我才能确定自己仍与地表相连,不曾飘浮空中,轻的不堪承受。
      我再一次环上他的背,手指沿着那条伤痕划过,努力回忆属于它的痛楚和欢乐。

      我又作了梦,伦敦清晨的码头,浓雾弥漫,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站着,等待着永远也不会驶进港口的邮轮。
      雾散去时,那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的坐在我的脚边,漫不经心的用脚拨弄着松散的缆绳,缆绳的一段没有系船,而是深深沉入海底。海风吹起他的头发,他背对着我,望向海的另一边。
      我走近些,想看清他的脸。而这个孩子,面孔一片模糊。
      “你在看哪里?”我问他。
      “你看哪里,我就看哪里,因为,我的眼睛,已经给了你。”
      他转过脸来,眼睛是两个血洞。

      我醒过来,埃利正撑着头安静的看着我。我也看他一会,勾过他的头吻他,吻得缠绵悱恻。他却掰开我的手扣在头顶,翻身把我压在身下。我气恼的挣扎,他干脆撑开我的脚用腿别紧,接着便蛮横的吻我——从未有过的,霸道的掠夺呼吸和思考能力的吻,贪婪灼热,像是要将我完整吞下。
      终于结束时,他仍不放开我,哄小孩一样亲一下我的额头:“要记住,接吻时一定要心无杂念,亲爱的kei。”
      他又要出门,走之前替我预订了早餐,我只蒙头接着睡下去。
      也许,想要再无牵挂,还有第三种方法——被完全吞噬,一根骨头,一块肉,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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