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之梦

　　Ｍ市的冬季总是一成不变的漫长寒冷，即使是晴天，也要捱到中午才能有些稀薄阳光，灰瓦枯枝上浅浅一抹，只消两三个钟头便如雪般融化消逝。夜与夜漫长的要牵起手来，无尽头的昏黑隧道，白昼是时间轴上苍白摇曳的烛火，一灯如豆，过去与未来摇晃着沉入暗夜，在亡灵的国度里腐朽成尘，归于死寂。
　　屋内暖气蒸腾，严寒是些隔日的残梦，冬夜朔风撞得窗棂微颤，遍寻不着入侵的缝隙。鹅黄的光晕映亮了ｓｙｏｕ的半边睡脸，这个孩子前一秒还在跟我絮叨些学校琐事，不等我答腔，此大人便已逛进黑甜梦乡会周公去了。ｓｙｏｕ睡前惯于拖我陪他，我总是顺他的意，坐在他的床头，边翻书边陪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直至他入睡。
　　我合上书，仔细端详大男孩沉睡的面孔，也只有此时，我才能以这种角度看他。他早已不是那个只及我胸腹的小孩子，这两年更是拔节样长高，一节节拔过我一个头去。我伸手拂去ｓｙｏｕ脸前的散发，审视他光洁饱满的额头，坚毅的眉毛，挺直的鼻梁，及其饱满润泽的嘴唇，审视这个我亲手打造的美丽孩子。我像是身处一场不可思议的魔术，八年前捡我回家的流浪儿，似乎只是一夜之间便长成俊朗少年。
　　客厅里信士又在嘟囔着抱怨连续剧间插播了太长的广告。人类似乎总是这样，眼前的分秒漫长难挨，定定神才发现整段的年月已流水般从指缝滑过，白驹过隙，弹指一瞬。
　　我似乎坐了很久，信士已经关掉电视去睡了，窗外风声也疲倦渐缓。ｓｙｏｕ的呼吸悠长，睫毛微颤，正在梦境中游荡。太过漫长的岁月几乎已经磨去了我对生命的敬意，但此刻，我却不得不赞叹只属于少年人的旺盛生命。比如ｓｙｏｕ，即使是在冬夜安静沉睡如婴儿，他仍有办法宣告他的强烈存在感。屋内如此安静，我几乎听到了他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平稳有力的节奏，少年的鲜活的生命。在他的体内，新生的力量正喧嚣生长，噼叭作响如返青时拔节的早稻田。
　　我将手按在他的胸口，隔着棉被感觉年轻的心脏的跳动，感动于脉搏的微颤，及隐约传来的体温，它们侵入我的内心，激荡发声，宣告我也切实的存在于此，而不是流放在世界之外。至少，在这个只属于我的美丽孩子的心里。
　　NRS病毒的寄宿，赋予我时光停滞的永生，却也使我仅能保留十二年记忆，超过保质期，旧日记忆便如洗带般抹除干净。所以，即使是ｓｙｏｕ，对我来说，他的生命也不过是十二年而已，而如今，他生命的三分之二，已如烟消散。
　　ｓｙｏｕ含糊的嘟囔了句什么，眉头皱了起来，我揉着他的眉心让它们重又舒展开来。无梦的沉睡是少年人的特权，应该让白日里盘旋不去的那些旧日仇恨苦痛和未来王者的血腥征途暂且远离。
　　我关了床头灯准备离开，灯泡微响着熄灭的瞬间，我的胸口竟因黑暗而憋闷难挨。无尽头的黑夜中，只有ｓｙｏｕ为我点亮一支烛火，而我生命的三分之二，已如烟消散。

　　信士要赶早班，一早便悄无声息的出门了。我是独子，所以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年岁相差甚远的兄弟都如他们一样性格截然相反。总之，叫ｓｙｏｕ起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每次都要耗尽我的耐心，几乎想接了冷水泼他。
　　今早也不例外，他一如既往蒙了头蜷在棉被里大声抗议：“三九天冻得圣母都要流鼻涕，为什么我还要起床去跑步？”
　　“因为你比玛丽亚健康，至少我没见你拖鼻涕。”
　　“可是我的脸全冻皴了，真他妈的冷，我会毁容的！”
　　我揭开被子揪他的脸，他哇哇叫着跟着我的手坐起来。
　　“的确是。”我说，然后放手任他跌回床上。
　　ｓｙｏｕ如愿多睡了半个钟头，半个脸埋在枕头里表情无限满足。
　　等他洗过脸，我找来润肤霜，让他涂些在脸上。
　　他又抗议：“我宁愿毁容也不涂这种女人玩意！”
　　“那么，今天不要坐公交了，跑步去上课把今早的晨练补回来。”
　　他凑上脸来：“皴了……”
　　无可奈何之下，我将他摁坐在椅子上，自瓶中挖了润肤霜在手心打匀，强制擦到他脸上。
　　ｓｙｏｕ百般挣扎，抓住我的手腕妄图逃脱刑罚。
　　“妈的，你这小鬼！”我单腿压在他腿上制住他乱扭，又抽出只手来胡乱抹到他脸上。
　　ｓｙｏｕ身子僵了僵，放开我的手：“别压着我，我自己来。”
　　“我手上的总不能浪费了。”我放下腿，替他细心擦脸。
　　ｓｙｏｕ身体僵直，紧张得不敢看我的脸，我甚至感觉到手心下他的脸急剧升温。
　　暧昧的空气在他的紧张尴尬中大块凝聚起来，一直到早饭结束，也没能消融。ｓｙｏｕ板着脸机械的吞咽面包，看我的眼神总是闪烁不定。我提醒他要加快动作以免迟到，他便把面包整个塞进嘴里，噎得面目扭曲。
　　我给他倒水，他却盯着我的手发呆。
　　“ｋｅｉ，饭一直是你做吧？”他终于咽下了面包，问的莫名其妙。
　　“你嫌不好吃吗？”信士是厨师，吃饭时间正是他忙的时候，ｓｙｏｕ平时倒是我饲养的多。
　　“不，不是。”他讷讷的说，“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的手上从没有葱蒜的味道，也没有油腻的味道，而且，也不会变粗糙，像信士的手那样。ｋｅｉ的手，同任何人都不同。”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细瘦、惨白、冰冷，它们同我一样迷失在停滞的时光中，岁月无痕。而我以外的所有人却在分秒不停的改变，就如这个一日日高大的少年，直到把我远远抛在身后，我已渐渐不能得知他的全部心思。
　　看我出神，气氛愈加诡异，ｓｙｏｕ慌乱的寻觅话题，他将手抵在我手上：“我的手，已经比ｋｅｉ的长很多了。”然后抓起书包匆匆跑出门去。
　　他的手心同样灼热，这热度一直烧进我的心口。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