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临风渡江云

作者:风阙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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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归


      景昭十五年。

      彼时风头正盛的大理寺卿江佩与南霄第一异姓王侯的燕亭侯赋泠被帝烨一纸诏书以叛国罪处死。赋家、江家惨遭清洗,一时之间血流成渠,几个附属家族连坐判罪,恰逢乐令帝姬远嫁柔然,景昭帝为了庆祝与柔然之间建立的友好盟约,大赦天下,却依旧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同年三月初春,公主府突起大火,南霄国方仪长公主赫连时清香消玉殒,而她与燕亭侯赋泠的独子赋濯风彼时不过五岁,自此后便不寻其踪。

      一晃七八年过去,朝堂安稳依旧,于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渐渐地,便再也无人提及,倒是现今的江湖,动荡一波接一波的来,相较与这些旧事,倒是更容易沦为饭后茶谈。

      大约两三年前,江湖上新起一杀手组织,名曰“别鹤楼”。发展到如今,江湖中人每每提及,无不三缄其口,可见其恶名昭著。

      虽恶名远扬,托其规矩森严的福,别鹤楼也是江湖中最为神秘的组织,除去别鹤楼主和他那四个早已扬名在外的心腹以外,再无人知晓其组织势力已扩散到了何处成就了何等规模。

      刺客大抵生活暗中,难免会有身份暴露的情况,可别鹤楼主与旁人却不一般,除去身边心腹,别鹤楼内就连见过他的人都极其稀少,在他们有意引导下,坊间传闻鱼龙混杂,真假难辨,世人多听闻此人楼主身份,可除此之外便所知不多,说不出个所以然。

      唯一能确认的传闻,便是他那年初入江湖,以刀扬名。先是收拢了当时江湖中人视为洪水猛兽的“邪道”四人——温袭羽、言慕、萧沉云、钟离清渐,成为了他手下的“风戾四绝”,再一手创立起别鹤楼,在铁血手段管理之下,隐隐中有了与那些名门正道相庭抗礼的架势。他是在腥风血雨的武林中杀出重围的一匹黑马,而他却在声名大噪时退出了这个舞台,他和他的别鹤楼,以神秘为代称,成了江湖中的又一个传奇。

      ————前记

      府门深锁,火光映照着孩子苍白的脸庞,他的周围充斥着尖叫与绝望,鲜血沾上了他的外袍,染红了他的衣角,可怜的孩子在恐惧中不断奔逃,不辨方向。忽然,从拐角处伸出一只染着蔻丹的手,一把将他拉入怀中,带到一处还未被火焰侵蚀的水榭亭台,一身着华裳的女人半跪在地,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乖孩子,莫怕……”女人的手掌冰凉,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软发,渐渐使他从极端的恐惧中安定下来。

      “母……亲?”他颤着声,试探性问道。

      女人没有回答。

      她螺子黛细细描摹的眉此时正紧皱在一起,泪水如珠串一般从眼眶滑落,眉宇间尽是凄凉。

      少焉,她银牙紧咬,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强撑起镇定后站起身,牵起赋濯风的手,慢慢朝着花园侧径挪去。

      ——那儿还留着一条通往外界的偏僻小道。

      由于惊吓过度,女人的四肢绵软使不上力,好不容易踉跄至门前,她垂下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随后她走到一旁的矮木花枝边,轻轻拨开凌乱的枝叶,里头竟露出一张孩子的脸来。

      赫连时清把他从枝叶里抱了出来,又将他稚嫩的小手放在赋濯风的掌心里,低头哑声道:“江家夫人托孤于我,却不曾料到今日变故陡生……”

      说罢,赫连时清咬了咬下唇,从宽袖中摸出一枚样式古朴的钥匙,打开了那把半腐朽的铜锁,随后,她轻轻拍着两个孩子的背,哄着两个孩子挪至门前,忽地,她身上仿若恢复了些力气,猛地将两个孩子推出门外,再反手迅速锁住了小门。

      做完这些,赫连时清的身体晃了晃,最终软软地倚靠在门前,以手捂面,默声落泪。

      “母亲?!你这是做什么?”孩子拍打着门,惊慌地哭喊。

      “风儿,不要害怕……你会没事的,”赫连时清的泪水划过脸庞,最后柔声道:“母亲相信你,即便没有母亲在身边,你也一定会好好的,对不对?”

      渐渐地,拍打声停息下来,只余稚童在门外哭泣。

      赫连时清转过身,将额头贴着门,轻轻印下一吻。而后,她忽地抬起脸,手里紧攥着那把钥匙,脸色苍白表情却决绝,毅然决然地走向了火光深处。

      大火肆虐,火舌顺着她的衣角渐渐往上舔舐,她恍然间回眸,眼底尽是眷恋与不舍。

      “还只是两个孩子呢……也不知我这条命能否换得你们顺利出逃啊。”

      她凄然一笑。

      “愿吾儿此生,不乱于心,不畏将来,不念过往……岁岁平安。”

      细碎如钻石一般的星辰在天空这暗色的幕布上不断地变换着,再未得到母亲任何回应的孩子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他退后一步,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对着这道小门磕了个头,随后他抬手抹了抹眼泪,将另一个孩子抱起,最终,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了一片黑暗里,再难寻觅。

      景昭二十五年,初冬。

      在一片朦胧细雨中,一辆马车正从官道另一头向着城门缓缓驶来。

      马车整体以黑色为主,金漆绘就花纹,珠玉装饰其上,绸制的帘幕用银线绣一展翅高飞的云鹤纹,南霄皇族崇黑,由此可见车内之人身份尊贵非常。

      黑檀木制的马车内,缎制的帷裳遮挡了马车外的光线,显得更加昏暗,两名少年坐于其中,年幼些的那个倚靠在另一个稍长些的少年肩上,睡得正香甜。

      从倾州到皇都天旭,哪怕是快马紧赶也用了将近半月的时间,天气路况时好时差,令人精神不济也是难免,加之马车内曾熏过一段时间的安神香,香味虽浅,却也足够把人的睡意给撩勾出来,赋濯风此时也正困倦,抬手轻扶赋江隐的额头替他正了正位置后,几欲闭目养神,可一阖眼,便会回想起十年前的那一场大火。

      这把火在他心底,已燃烧了整整十年,且永无休止之日。

      那是他此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赋濯风缓缓睁眼,神色漠然,夹杂着几分倦意,日久年深,他早已对这个梦感到习以为常,情绪起伏已没有像年幼时一般剧烈,甚至在他自悟后,已经许久不再梦见,许是快到帝都的缘故,这段回忆才又被翻了出来,而后他侧头看向身旁自家弟弟的睡颜,略觉心安,叹出口气来。因舟车劳顿,马车行进速度减缓了些,陡动的幅度并不大,以至于赋江隐在车上都能酣然沉睡。

      “大公子。”

      帘幕被掀开一角,外头的光线透了进来,露出一张不美不丑、毫无特色的脸,稀松平常到极致,人海中瞥一眼,十个里有九个记不住,直教人转头就忘。

      赋濯风闻声抬眸,打了个手势,示意温袭羽噤声,接着,他轻轻别开肩上睡得正酣的弟弟,把赋江隐缓缓放倒在车厢座椅的软垫上,又替他掖了掖身上的狐裘,这才拢起宽大的袖子悄悄跨出幕帘外,与温袭羽一同坐在前室。

      马车前室并不宽阔,两人同坐一处却不显得拥挤。赋濯风少年身量,眉目若画,气质清冷自成风骨。但相较于同龄人,他的身形更显单薄,完全不像是一个习武之人该有的身材,月白色绣卷草纹的素雅长袍着于他身,倒像是一根披着外衫的细竹在风中摇晃。领口与袖口处露出的苍白肌肤被他那头白发一衬更显病态,墨蓝色的眸深邃不见底,眼神却倦怠,整个人由内往外透着一股大病未愈的疲顿感。

      大公子这也太清瘦了些,温袭羽如此想道。

      接着,他叹了口气,眉头微皱,面色不悦,“公子,今年入冬比往年稍早了些,这会儿天上还落着雨,加之您先前又停了大半个月的药,身子骨经不住这么折腾,这要是再病了,回头我怎么跟月先生交代?”

      “且先打住,”赋濯风开口,断去温袭羽的话头,颇有些无奈,“师尊他心眼大的很,只要你们不说,他看不出来。此番停药也是为了让上面那个人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给他一个安心的理由罢了,不必担心我的身体,我自有数。”他自袖中伸出手,接住了几滴顺着车檐滴落的雨水,刺骨寒意自掌心蔓延开来,将原先车内生起的困意给散了个干净,他轻轻吐了口气,问道:“说起那人,先前我远在倾州,你们几个擅自断了送往我这的消息情报,现今如何了?”

      温袭羽晃了晃脑袋,回答道:“左右也熬不过这几年了,太医们彼此都心照不宣,补药偏方一剂剂地灌,精神头虽比初时要好些,可偏偏身子不见好,反而愈发严重,说是在透支,也不为过。”

      赋濯风神色淡淡,看不出任何波动,静默半晌,才开口感叹道:“乐令远嫁,也有十年光景了罢。”

      乐令帝姬赫连祁镜,今上南霄景昭帝三女。

      温袭羽顺着应了声,又听赋濯风继续道:“大皇子早年折在了边境,二皇子夭折,踏月、乐令远嫁他国,四皇子又是自母胎便染下的病……”

      “前些日子溯秋来了信,”温袭羽抬头,看了看正落着雨的阴沉天,“说是今年寒潮来得急,四皇子没捱过去,又病了一场,身体每况愈下,现下的病情比起那位,可能还更重些。”

      当今圣上膝下共有七子,大皇子战死沙场,二皇子早早夭折,两位帝姬许了姻亲远嫁他国,四皇子自母胎便带了病,身体境况一年不如一年,照如今这情况,可怜老皇帝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如此算来,圣上身边身体健全无病无灾的皇子,除去横云帝姬赫连祁姝外,便只剩下一个今年才刚过五岁的七皇子赫连祁桓了。

      赋濯风听罢,眼神倦怠更深几分:“幼时常在深宫,同赫连家的皇子帝姬们住在一起,那时候祁桓还没有出生,算上我,拢共七个孩子。我与四皇子祁砚性格相合,时常待在一处,三公主祁镜和五公主祁湘则擅厨艺,经常会拿些新奇的点心过来送与我们,二皇子祁澜和六公主祁姝性格最为跳脱,到处惹是生非,大皇子祁容担起了兄长的责任,最为照顾我们这些弟弟妹妹,总把我们惹的事揽到自己头上,替我们受罚。”

      “如今……真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赋濯风陷入回忆中,愣自出神。

      温袭羽见自家公子安静下来,便自接了话题,接着道:“溯秋信上还说,那位终于给横云帝姬许了姻亲,”他面上装着一副正经样,语气间是掩不住的八卦味道,“是北泽的九皇子,谢怀璧。听说二人年纪相仿,或许是桩好姻缘。”

      “唔,若是如此,应当不错,只是……”

      赋濯风回神沉思,旋即又露出一丝苦笑,幽幽叹道:“照横云的脾气,此事怕是成不了。”

      “就算那北泽九皇子是天下第一等的好男人,祁姝自己若是不喜欢,她便不会嫁,强迫也无用。”

      “我太了解她了……”

      温袭羽自知这个话题不该继续,又接着先前的思索了一番,声调沉下些许:“除去几位帝姬,圣上膝下无病无灾的……岂不就只剩下了那位?”

      “嗯,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被召回?”赋濯风语调不变,像是在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他不过想啊,让我成为一块跳板,送祁桓一程,反正我活不长久,碍不着祁桓。就算真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我身上也有皇族血脉,他吃不了亏。”

      “你听呐,这如意算盘敲得多响。”

      “公子,难道您真的打算遂了那人的意?”温袭羽问道。

      赋濯风眸光微转,斜了温袭羽一眼,他清秀的眉舒展开,道:“虽然这是一次不相等的交易,可他提出的条件我却无法拒绝,更何况是我逼他在先,吃点亏无妨,好歹还活着,也算是给自己找点事做。”

      “一会进了皇城,找个暗处将这人面皮撕了去,之后的路不必跟,先回别鹤楼。”

      赋濯风话音刚落,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瞬间消失,他侧过身猛咳起来,随后紧捂着胸口,大口呼吸着,以便于平复气息。

      温袭羽瞧他刚泛起些血色的脸又急速失色,比起之前还要苍白三分,不由得思绪不过脑,担忧道:“楼主……!”

      赋濯风勉强缓过气来,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温袭羽却全然不信,送去一个白眼,直接捉过他的手替他把脉,赋濯风见他动作,只得苦笑,双目一闭,也就随他去了。

      觉他脉象逐渐恢复平稳,温袭羽这才松了口气,抬头见赋濯风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心头苦起,拉着一张脸嘟囔道:“若是不趟这趟浑水多好,好好在倾州将养着,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情况。”

      赋濯风听到了他的嘟囔,却不作言语,他又拢了拢袖子,倚着马车门边,开口无声。

      “命该如此,我避不开。”

      “也逃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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